第七十五章 不懼拔刀
“梅龍師兄覺得是,那就是吧。”蘇洛平靜說道。他并無太多別的意思,只是話不投機(jī)半句多,僅此而已,但落在對方耳中,則像一種不置可否甚至是不以為然。
人們往往將別人不置可否的話當(dāng)作是對自己的輕慢,繼而生怒,如梅龍這樣修行日久的修行者,也未能免俗,所以他同樣也是怒了。
他先前竟然有自己隨意安排蘇洛便會就范的想法,可見他其實并未真得將蘇洛當(dāng)作平等的對象,因此此刻勃然而怒也很正常。
梅龍笑意全無,露凜色道:“蘇師弟是散光子師伯的高足,又是赤煌親自看重的人,想必在落日峰受的是極佳的待遇,我這里畢竟不能相比,蘇師弟覺得不夠舒適,我可以理解?!?p> 蘇洛知道與對方已經(jīng)再無多交流半個字的必要,終于略微頷首后踏出了離開的第一步。
他步履從容,走下云霄飛車的上層。
他的身后,梅龍神情冰冷,卻在須臾之后便莫名消解,甚至還綻放出意味深長的笑。
直至蘇洛走下階梯,徹底看不見他的背影,梅龍才端起身前的一盞碧玉棠花盞,飲一盞瓊漿,拂手示意樂舞繼續(xù)。
梅龍連飲三盞酒后,忽然抬手,立刻便有侍應(yīng)在旁的俏美侍女上前,他面帶奇笑說道:“取三壇沁芳漿去,賜給下層諸弟子,每峰各得一壇。哦,適才下去那個落日峰的蘇洛,另有一碟五髓糕,是我獨賜給他的。”
“是?!?p> ……
……
蘇洛回到云霄飛車下層時,九十八名弟子已各居其位,理所當(dāng)然分作三群。
當(dāng)此之時,各出自三脈主峰的弟子,即便從前莫不相識,也自然而然選擇聚集在一起,這是人作為群居生物的天性,縱然是成為修行者,也不會改變。
他腳步平穩(wěn)一步一步下來,他每踏一步,九十八雙盯住他的眼睛便變化一次神采,所有人都想從他的神情乃至姿態(tài)中獲知哪怕一星半點的訊息。
可惜,他們半點也無法得到。
下層的坐席是既定的,蘇洛一眼看到落日峰眾弟子聚集處,那里空著一位,是一張可容四人的長木案的一個位置。
月蕭寒當(dāng)然已據(jù)案而坐,位置便是他為蘇洛所留,而這張木案上另外坐著的兩人竟是李剛兄弟二人,卻令蘇洛略覺吃驚。
他們竟還有這樣的膽量。
蘇洛對所有目光恍若未見,走到月蕭寒身側(cè)坐下,李剛、李勛二人面色微白,有明顯的拘謹(jǐn),猶豫著是不是要施禮問好。月蕭寒已先說道:“我讓他們坐在這里。”
上一次在同道殿時,月蕭寒就是與蘇洛同案而飲,所以李剛二人對他印象很深,此次月蕭寒又是和蘇洛同來,所以當(dāng)月蕭寒這樣要求時,他們不敢不從。
蘇洛也不以為意,說道:“這樣也好,總還算是相熟的人?!?p> 李剛二人都尷尬笑起來。他們的確相熟,但熟識的過程很不一般。
“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那樁事情,你們也不至于落到這步境地?!碧K洛低聲說道,并不是要表達(dá)什么歉意,因為不必要也沒有這個道理,他只是在陳述。
“但這也不見得是壞事,據(jù)我所知,學(xué)宮里如你往日那般做大學(xué)霸的,不但并非都能得以晉身,更有不少人反而遭到禍端,下場并不樂觀?!?p> 蘇洛所言屬實,向道學(xué)宮里過往的那些大學(xué)霸,固然風(fēng)光得很,但因此身在高處便會太顯眼,太顯眼便更中意中箭,即使是躺著,也有可能中箭,所以歷來確實有許多大學(xué)霸下場并不佳,隕落于諸多爭斗之中的不在少數(shù)。
比如桃李園李剛,便是躺著也中箭的典范。
李剛赧然說道:“連蘇師……”他被蘇洛目光止住,只得改口,“……也參與此行任務(wù),所以我們一道同行,也不會感到委屈。
況且我們本就是戴罪之身,按照道理,想要領(lǐng)受任何道學(xué)任務(wù)都須得接受重重篩選,能讓我們做的,也無非就是同道殿呈送酒菜這樣的事情,此行往摩羅國去,相比而言更是清閑優(yōu)渥,反而是美事?!?p> 蘇洛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揭破,正要再開口時,忽地從不遠(yuǎn)處通往上層的臺階處傳來腳步聲,俄而就有數(shù)名貌美侍女下來,為首者道:“婢子等奉命為諸位送上沁芳漿三壇,每峰各一壇?!?p> 頓時,下層眾弟子都道:“謝過師伯。”
這些都是三脈主峰的學(xué)宮弟子,但卻是連上面那位主事者二代弟子的名號也不知道的,因此只能如此稱呼。
立刻便各有兩名侍女合抬一瓷壇,分別走入三脈主峰弟子群中,輕拍開壇封,立刻有濃郁酒香,果然芬芳沁人,不知是用多少種珍果嬌花釀制而成。
眾弟子四人一桌,隨即又有別的侍女上前,在各人身前布下酒盅來,隨后逐人各斟滿一盅。
一壇酒斟三十三盅,恰到好處。
待斟酒畢,眾弟子又齊聲道:“謝師伯賜酒?!?p> 當(dāng)然,蘇洛同月蕭寒不同,他們是沒有從眾發(fā)聲的興致的。月蕭寒甚至微微搖頭,雖未開口,但蘇洛卻明白他的意思——酒太少。
那為首的侍女又從另一位侍女手中接過一碟糕點,那碟中只有一片糕,糕作五色,不但制作極為精致,更有一股撲鼻濃香,極為迷人。隨著侍女捧碟走來,越發(fā)靠近,蘇洛竟從中嗅到一股仿佛是肉香與脂香混雜的氣息。
侍女徑直走到他身旁,跪下道:“婢子奉命,將這一碟五髓糕賜下?!?p> 蘇洛先前去過上層,所以這侍女認(rèn)得出蘇洛。
蘇洛不由怔然問道:“給我?”
“是。”
侍女已放下白玉碟,起身后淡然答應(yīng)。
蘇洛面上怔然之色斂去,變作一股冷意,竟更帶著笑,又問道:“‘賜’給我?”
“是?!?p> 他笑容愈冷:“他這樣說?”
“是?!?p> 侍女仍是正色答應(yīng)著,即便她先前便已知道,眼前這名少年其實是和梅龍一樣的道學(xué)二代弟子,她身為一名道學(xué)的侍女,不過是仆役之身,二者間別如天壤,她也沒有露出哪怕絲毫多余的情緒。
這很不尋常,既然不尋常,那么便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叫她這樣做。
蘇洛不禁嘴角勾起,笑得凌厲:“拿回去!”
侍女平靜說道:“梅龍師伯吩咐下,五髓糕以五種靈獸精髓中最精華部分為主,混合許多藥材制成,于養(yǎng)神而言,是極有效的。”她說得不但平靜,也極堅定。
平靜的是語氣和腔調(diào),堅定的是話中藏著的含義——給你的,你就要接。
三處人群中,立刻皆有驚嘆與冷氣倒掠過牙關(guān)的聲響驟起,尤以天日峰眾弟子那一群中,反響最為強(qiáng)烈。
……
“五髓糕……只聽講解,便知道是上佳的修行食補(bǔ)之物!”
“梅龍師伯?我們此行的主導(dǎo)者,竟是梅龍師伯?”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物,先被梅龍師伯請去上層,又獨有糕點賜下?”
……
不明就里者當(dāng)然會感到震驚。
但還有令他們更加震驚的事情,因為那名玄衣少年再度開口,更是石破天驚的話。
“我在道學(xué)典籍中,曾見過天日峰問烈大學(xué)主昔年一人之力焚殺群妖的記載,其威名膽魄,我雖未曾見,也心向往之,但我卻從未想到過,如問烈大學(xué)主者,座下竟有如此弟子!他若有膽魄‘賜’我一碟糕……”
蘇洛將這一“賜”字發(fā)得極重。
“……那么,他不妨親自下來,當(dāng)面相‘賜’!因為,他若是親當(dāng)我面,也敢用這等可鄙乏味的伎倆辱我以及辱我之師承……”蘇洛停頓住,面露厲然之色。
因為他也心中生怒,而且是極怒——雙方本是同輩,又非同一師承的師兄弟,何以言“賜”?梅龍這樣說,便只有一種解釋,他是要籍此可謂無聊乏味但卻簡單直接的小事,羞辱蘇洛。
羞辱蘇洛,就是羞辱赤煌大師兄,就是羞辱師尊散光子,那么就……不能忍。
因而,蘇洛略頓之后,忽而就端坐著再將上軀挺直三分,凜然手按日初刀柄,寒聲亦如刀:“……那么,我雖力弱,也不懼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