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椒房殿外狂風驟雨，雷聲隆隆。
劉協(xié)素來淺睡，后又與莫言立盟約，此后每夜他必先待她安寢再臥床，然而今夜殿外風雨交加，他實在難以入寢，身旁的莫言早已朦朧睡去。
劉協(xié)側(cè)身面朝沉睡的莫言，恰巧窗外閃過一道雷光，照亮了莫言沉睡的臉龐，細細一看，她此時似是噩夢纏身，雙手緊攥，柳眉微蹙，眼角更有落淚的痕跡。劉協(xié)緩緩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輕劃過莫言的臉龐，拭去她眼角的溫熱淚痕。
或許是因為劉協(xié)的靠近，也或是噩夢纏身的緣故，莫言竟直撲入懷緊緊抱住，突如其來的溫香軟玉使劉協(xié)大為錯愕，她散亂的青絲抵著他的下頜，脖頸處則縈纏著她溫熱的鼻息，即便兩人相處短暫從未生情，眼下如此親密，劉協(xié)不禁身體僵硬喉結(jié)滑動，頓覺羞赧。
許久，劉協(xié)漸漸平復，決定推開懷中的莫言，但由于她有孕在身，他不敢使力只能輕輕地推開她，可劉協(xié)此舉卻對莫言沒有任何影響，她甚至又黏上他不肯分離，劉協(xié)見此只好無奈地摟抱著莫言入寢。
劉協(xié)再次低頭細看莫言的睡容，發(fā)覺她不再悲傷落淚，微蹙的柳眉也得以舒展，唇角稍稍上揚，笑靨浮上她的睡容，真不知是做了美夢還是噩夢，竟能使她又悲又笑，莫非是夢見離宮回到故鄉(xiāng)？“阿言……”劉協(xié)低聲喚著沉睡的莫言，遂在其額間落下輕柔一吻，一雙細長濃密的眼睫因此微微顫動。
久許，殿外雨聲淅瀝，劉協(xié)熬不住困倦便摟抱著莫言一同安睡，兩人一夜交頸依偎，宛如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翌日，雨后芬芳，晨光熹微。因一夜摟抱，劉協(xié)醒后手臂酥麻，為了不驚動身旁仍是沉睡的莫言，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收回舒展酥麻的臂膀，床上的莫言側(cè)身面朝劉協(xié)，身上的錦被滑落至床，劉協(xié)見此連忙俯身為她掩好錦被。
這時，一直沉睡的莫言忽然睜眼，劉協(xié)見其睜眼倏地收手側(cè)身背對莫言，清雋的面容燒起紅云，為掩飾窘澀，他咳了一聲說道：“咳咳……阿言醒了？”
莫言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了揉雙眼，看著身旁劉協(xié)的側(cè)影，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疑惑地問道：“陛下未更衣？今日不去朝堂了？”
“……”
聞言，劉協(xié)沉吟不語，莫言見他沒有答話，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讓他誤會了，急忙解釋道：“陛下，我不是趕你離開！只是……陛下一向比我早起，見陛下沒去朝堂，難免疑惑！”
劉協(xié)聽了莫言的解釋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側(cè)首凝視著清瑩澄澈的雙眸含笑說道：“阿言很在意朕？是怕朕誤會？”
“……”
莫言被劉協(xié)說得緋紅滿面，立刻否認道：“我才沒有！陛下別太‘自戀’了！”
“昨夜狂風雷雨，你又噩夢纏身，趁玉娘還未送來安胎湯，不妨憩息片刻。”
噩夢？經(jīng)劉協(xié)一說，莫言恍然憶起昨夜的夢境，她夢見了早已去世的媽媽，夢中她的媽媽出現(xiàn)在身前，每當她走近一步，媽媽便退后一步，直至她撲入媽媽懷中，媽媽這才緊緊地抱著她不再離去……
見劉協(xié)起身，如同夢中害怕母親離去，莫言忽地抓過他的衣袂，清瑩澄澈的雙眸映現(xiàn)著他清雋的面容。“你去哪兒？”
劉協(xié)溫柔地沉聲說道：“朕是天子，能去何處？自是更衣上朝。莫非……阿言想親自為朕更衣？”
莫言又一次面紅耳赤，毫不遲疑地松手放開劉協(xié)，一股腦兒鉆進錦被遮掩她的尷尬，低聲嘟囔道：“想得真美！趕緊去上朝！別來煩我！”
承光殿乃許都皇宮議殿，正殿為朝臣面圣，君臣議政之所，偏殿為天子書臺寢殿，劉協(xié)時常在此晝夜伏案忘記時辰，今夜便是如此。
莫言手提食盒站在承光殿外靜候內(nèi)侍的通報，直至內(nèi)侍回稟，手提食盒的她終于再次踏入了承光殿。
一個時辰前，莫言還在椒房殿用膳。晚膳之前，莫言已抄錄完《女誡》①，以她穿越者的思想認知是斷然不能接受此書對女子訓誡，每字每句無疑是對世間女子的枷鎖，不過拿它抄錄習字以此怡情養(yǎng)性卻是個不錯的選擇。
自莫言決定仿效伏壽的一言一行，她便日日苦讀文書，雖說讀真正的古書是有些困難，但令她無從下手的還是琴棋針繡等風雅之技，偏偏身體原主伏壽琴技了得，其他且是算了，便是能看懂琴譜勉強可以奏曲，亦不可與伏壽相比，旁人一聽必會對她疑竇叢生……
玉娘見莫言滿面憂思，食不下咽，于是勸其放下憂思出去走走，又暗示她劉協(xié)在承光殿伏案忘食，莫言尋思半晌回道好，提著玉娘為劉協(xié)準備的食盒獨自前往皇宮議殿——承光殿。
偏殿燈火微明，莫言一入偏殿便見劉協(xié)伏案，厚厚的簡牘堆滿了書案，幾乎遮擋了他的側(cè)臉。手提食盒的莫言移步案前，見劉協(xié)凝神觀讀不為所動，莫言心中不由感慨，縱使荊棘載途，他卻始終夙興夜寐朝夕臨政，若非時局動蕩，或許他也不必歷經(jīng)艱辛受制于人，亦可延續(xù)漢室大業(yè)。唉，知曉結(jié)局的莫言真的很想告訴劉協(xié)，他的努力終究不能延續(xù)漢室大業(yè)……
莫言彎身放下食盒，看著面前被厚厚的簡牘遮擋了側(cè)臉的劉協(xié)說道：“陛下，這些是玉娘為你精心準備的膳食，還望陛下盡早趁熱用膳?！?p> “有勞阿言為朕送食，恕朕不能與你回椒房殿，煩請阿言為朕多謝玉娘?！?p> “……”
膳食已為玉娘送至劉協(xié)跟前，至于他是否動筷吃飯便與她無關了，不過來了承光殿總不能白跑一趟，不如……莫言心下盤算后直視劉協(xié)問道：“我聽玉娘說過，陛下的承光殿有不少書籍，既為陛下送食，不如容我多留片刻，我必靜靜讀書，絕不打擾陛下！”
聞言，劉協(xié)終于抬眼，與莫言四目相視，遂委婉地拒絕道：“你有孕在身不宜辛勞，朕這就遣人送你回宮。”
“嗯哼，我知道陛下是為我好，可是陛下別忘了你我的‘盟約’。我如今是陛下的‘皇后’，皇后今夜親自為陛下送食，宮中眾目共視，倘若此時陛下遣人送我回宮，眾人會如何看待‘皇后’？若是陛下不怕宮中流言，那我只好遵從陛下咯?！?p> “你……是在威脅朕？”
若說‘威脅’，我遠不及你！當然，這樣直截了當?shù)耐虏勰允遣粫斆嬲f與劉協(xié)的，她假意對他莞爾一笑說道：“陛下多慮了，我只是‘為君而憂’。”
君？為君而憂？朕在你心中是何‘君’？劉協(xié)明知莫言此言此笑并非出自真心，而他也未拆穿她的假意，甚至頷首回道：“是朕有失妥當，便留阿言在此讀書，但求不嫌殿內(nèi)藏書破敝?！?p> “……”
莫言先是一愣，再急切擺手道：“既已求得陛下應允，我怎會嫌藏書破敝？多謝陛下！還請陛下快快用膳，別餓壞了身子！”
看著莫言匆匆忙忙起身奔向滿是簡牘的書匱，劉協(xié)不禁蹙額提醒道：“小心！”即便莫言有孕在身，她依然是冒冒失失，一如初見之時她莽撞地阻擋了自己的去路。
良久，席地而坐的莫言抬手揉了揉疲憊的雙目，她手邊擺放的是《司馬法》②?！端抉R法》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軍事古籍，甚至比鼎鼎有名的《孫子兵法》還要古老，歷經(jīng)兩千多年，《司馬法》早已漸漸亡佚，僅殘存五篇，所以當她不經(jīng)意地在書匱上找到此書，便迫不及待地發(fā)拿出此書翻閱，可惜手中的《司馬法》有明顯的燒灼痕跡，盡管未被大火吞噬留存至今，但它亦非完整無缺。
也許是出于失望，而莫言對這類軍事古籍亦無過多興趣，略讀幾篇后便被她擱置一旁，轉(zhuǎn)首再尋書籍，誰知竟發(fā)現(xiàn)了《漢書》③。原先莫言是向玉娘問過《漢書》，哪知此書已被洛陽的大火幾盡燒毀一卷未留，可是如若燒毀那么它如何世代流傳成為中國的“二十四史”之一？如若完整幸存，為何玉娘會說它已被大火燒毀？為了解疑，莫言再次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翻閱書卷。
古書難讀，沒有后人的注釋則更難讀，所幸莫言本就讀過經(jīng)顏師古注釋的現(xiàn)行本《漢書》，所以通過翻閱她很快便確定了手中的書卷出自《漢書》，不敢說當年大火燒毀的是原本還是寫本或是兩者皆有，但至少她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漢書》必是自此之后的寫本，那此本會是何人苦心抄錄？他又是否對史事有所刪減呢？
正當莫言揉眼沉思，劉協(xié)卻悄然走至她身旁，彎躬輕拾被其擱置在地的《司馬法》，遂謹慎將之歸位。
“你曾向玉娘詢問《漢書》，她卻告知你此書已于初平元年與洛陽宮廟一同焚為灰燼，而你擱置一旁的《司馬法》正是當年極少幸存未焚毀的藏書之一?！?p> “所以玉娘沒有欺瞞我，可她并不知陛下的承光殿藏有《漢書》寫本，想必是遷都后陛下秘密命人抄錄的吧？”
莫言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起身與劉協(xié)比肩而立，收好《漢書》放回卷帙浩繁的書匱，說罷側(cè)首對上咫尺之遙的雙目，清澈靈氣的明眸映著劉協(xié)清雋的面容，雙眸且透著幾分好奇的她靜等他的回言。
“呵……秘密？阿言是說朕連史籍也無權(quán)過問？”
聽著劉協(xié)的冷言冷語，莫言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出于好奇心隨口一說，怎么他就突然甩臉子了？
劉協(xié)瞧著莫言的臉上忽地變色，委屈地蹙眉咬唇，他竟覺愛憐，啞然失笑說道：“朕是與你說笑，你當真了？”
莫言立即柳眉倒豎，嗔怒回道：“你！”
“朕明白你是無心之問，假使朕告訴你朕從未秘密命人抄錄《漢書》，阿言可信否？”
盡管莫言非常嗔怒難以消氣，然而劉協(xié)的問話使她不由微微一愣竟忘了回駁，他說這話是何意？難道不是他命史官抄錄《漢書》的？
“陛下是說……”
“前有董卓蕩覆王室，后有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朕如籠中之鳥，何以降旨抄錄？若此，則連累臣下?！?p> “《漢書》意義非凡，何談連累無辜！”
興許是莫言一時激動回言，亦或是她不會整理沉重的簡牘，方才親手收好的《漢書》從身前書匱向其墜落。
“當心！”
莫言措手不及，待其回神，已被劉協(xié)緊緊擁入懷中，當沉重的簡牘悶聲落地，莫言不覺一陣哆嗦。
此刻的兩人親密相擁，鼻息相聞，莫言頓時面如火燒，心頭撞鹿，不敢抬眼與劉協(xié)對視，靜謐的偏殿宛若只余彼此的呼吸聲。
其實劉協(xié)遲遲不去椒房殿用膳，不是因為伏案忘食，是他今晨醒后無法忘卻昨夜兩人交頸依偎，所以他只能朝夕臨政迫使自己放下雜念，可他怎知莫言會親自送食……劉協(xié)先是親口應允莫言留在偏殿讀書，而后見其險些被簡牘砸中，他迅速地擁她入懷，唯恐砸傷了她，這般情形與昨夜無異，他不免蹙皺著劍眉吞咽津液，雖是明知彼此已立盟約不可逾越，卻對此甚是留戀不舍，不愿松手。
莫言見劉協(xié)不松手，只得紅著臉小聲提醒道：“陛下……我沒事，你……你可以松手了?！?p> 聞言，劉協(xié)猛地松手與莫言分離，雙耳燙熱的他立即賠禮回道：“是朕失禮了?！闭f完便又一次彎躬輕拾墜落在地的《漢書》，重新整理后將其放回原處，劉協(xié)也是借此緩和兩人的局促。
“抄錄《漢書》，朕一人足矣。不過朕尚未完成，阿言若要觀讀全書須待一月?！?p> “……”
當莫言親耳聽得劉協(xié)所言，徐徐仰臉盯視，櫻唇微微翕動，半信半疑地問道：“一人？也就是說……如今殿內(nèi)的《漢書》寫本皆是陛下親手抄錄？”
劉協(xié)點頭笑言：“嗯。阿言不信？不妨考校朕？”
莫言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我給陛下比個贊吧！”只見她雙手高高地豎起大拇指，俏皮一笑地向劉協(xié)“比贊”。要知道后人是將《漢書》劃分為一百二十卷，全書共八十萬字，先不說抄錄之事劉協(xié)是如何做到，即使史事有所刪減，那他也是一己之力使其后世流傳成為中國的“二十四史”之一，就憑這點怎能不贊？打住打?。∽约簞e無它意，僅是夸贊！
“你……”
“陛下，出門許久，我怕玉娘擔憂，便不打擾陛下了。夜已深，也望陛下早些安歇，可別熬成了‘熊貓眼’吶！”
“……”
莫言來去匆匆，只留劉協(xié)一人在書匱前整理翻亂的藏書，回想起護她的情形，她的一笑一顰，雙目不覺溫潤遂深，卻也蹙額心生憂慮。
注：
?、倥]：是東漢班昭寫作的一篇教導班家女性做人道理的私書，包括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章。由于班昭行止莊正，文采飛揚。此文后來被爭相傳抄而風行當時。
②司馬法：是重要的春秋時期軍事著作之一。據(jù)唐朝宰相李靖所說，《司馬法》本出自姜太公之手，商周秦漢的大司馬可以理解為現(xiàn)代的國防部長，司馬法從字面上解釋就是國防部頒發(fā)的作戰(zhàn)條例，而姜太公曾擔任周文王的大司馬，故有周之司馬法出自姜太公之說。而后世司馬穰苴所寫兵書名為《司馬穰苴書》，并非《司馬法》。
?、蹪h書：又稱《前漢書》，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十四史”之一。由漢朝東漢時期史學家班固編撰，前后歷時二十余年，于建初年中基本修成，后唐朝顏師古為之釋注。其中《漢書》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補寫而成，《漢書》天文志由班昭弟子馬續(xù)補寫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