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九月正值深秋,秋風蕭瑟,落葉飄零,此時的莫言入宮已有一月有余,而腹中稚子已足三月。
泉清宮,是皇帝與其嬪妃的沐浴之地,莫言身為皇后自是常去,今日午后休憩醒來,玉娘服侍莫言更衣后便前往泉清宮沐浴。
浴池煙煙煴煴,熏香裊裊煙云。坐于浴池的莫言低首看著小腹,此前光滑平坦的腹部已然微微隆起,現(xiàn)下算不上太顯懷,再加上素日服飾多為繁瑣厚重,旁人難以察覺,可是再過兩月只能設法掩蓋,事事小心謹慎,到了那時亦可宣告皇后身懷皇嗣,畢竟臨盆之時須請產(chǎn)婆與太醫(yī)令。
由于玉娘知曉莫言有孕,所以經(jīng)常只有玉娘一人近身服侍,正如今日沐浴春意不可隨行,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女她竟不能時常服侍左右,為避起疑莫言只得再三寬慰。其實入宮至今莫言還是很不習慣旁人侍奉自己,尤其是像沐浴這樣的私密之事,何況孕期不過三月有余,所以便與玉娘商議自行沐浴,直至起身更衣再喚她。
玉娘見莫言久久不起身更衣,恐其出事急忙問道:“殿下!奴婢可否為殿下更衣?”
聽見玉娘關(guān)切的聲音后,莫言這才回神答道:“好,勞煩玉娘?!?p> 莫言緩緩起身,玉娘踏過一片煙煴扶她走出浴池,再為其綰髻更衣。莫言一邊乖乖任由玉娘為自己穿上帕腹褻褲等貼身之衣,一邊好奇問道:“玉娘為何帶我來泉清宮沐浴?是陛下命你如此?今日宮中有何要事?”
玉娘微笑回道:“是,陛下已為殿下準備了衣裳,稍后殿下自會明白陛下之意?!?p> 見玉娘不說,莫言也懶得追問,雖然不知劉協(xié)用意,但是既已送來了衣裳且先試試看看他目光如何,再說古人重視“齋戒沐浴”,想來今日極為重要,或許是祭日呢?
待莫言穿上劉協(xié)準備的衣裳后,玉娘為其細心整衣,莫言展開雙臂低頭看衣,衣裳很是合身,如同量身而衣。莫言身上的衣裳形制與大昏之日的婚服并無差異,只是顏色不再為肅穆的黑色,而是藍而近黑的藏青色,衣身繡著翱翔鳳鸞,比起初見之時的明藍色衣裳更顯端莊,衣袂裙裾的淡淡月白色又為其增添幾許靈秀。
合身的衣裳,再加玉娘的修飾,鏡中的莫言淡妝輕抹,巧笑嫣然。身后的玉娘不禁贊嘆說道:“陛下先前特命宮人為殿下縫制此衣,今日一見果真合身,不枉費陛下心意,想必是世間夫婦獨有的‘同心合意’?!?p> 莫言聽了,胭紅的臉頰微微發(fā)熱,連忙回身挽著玉娘的手臂莞爾一笑說道:“玉娘!即便陛下送我金衣,若無玉娘一雙巧手,豈非辜負陛下心意,要我說幸有玉娘為我梳妝得以相映生輝嘛。”
聞言,玉娘俯身親藹地輕輕拍著莫言的手說道:“是殿下不嫌玉娘一雙拙手,既奉承殿下,奴婢必盡心竭力。陛下已在清宴宮久候,請殿下即刻移步。”
莫言頷首而應:“嗯。”
清宴宮?入宮至今,莫言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宮殿名,難道清宴宮是祭祀之所?這名字聽上去著實不像啊,再說祭祀用得著精心打扮嗎?雖然衣裳端莊,梳妝淡雅,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去祭祀的模樣,倒有幾分像是去赴宴的感覺……
興許是避免春意疑心,也為了顧及皇后的顏面,莫言與玉娘走出泉清宮便見一行內(nèi)侍宮人低眉下首立于門外,其中便有春意的身影。
雖說莫言身孕已足三月,但經(jīng)過慎重考慮也是為了母子平安,她決定聽從玉娘的吩咐步行前往清宴宮,還好兩宮相近,大約不到半個時辰,莫言、玉娘、春意及一行人等來至清宴宮門前。
秋日遲暮,夕照落于清宴宮的門額十分晃眼,莫言不由伸出一手用衣袂稍稍遮擋,身后的玉娘不疾不徐地扶著她步入殿門,春意緊隨其后,其余隨行人等則守于門外隨時聽候使喚。
莫言站于門前便已隱約聽見絲竹之音,又見門前站著不少或是來自“禁軍”的兵士把守,他們雖是對自己恭敬行禮,她卻因此心里忐忑不定,感到有些反常。莫言瞥一眼身旁的玉娘,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然而她視而不見,閉口不言。
既得不到答案,又不能轉(zhuǎn)身回去,莫言只好硬著頭皮步入清宴宮的正殿。半個時辰前,莫言在泉清宮更衣時原本以為是祭日,看到眼前金石絲竹,載歌且舞的景象方知此為宴席。劉協(xié)坐于高座,只見他一身藏青色天子常服,未戴冕旒,以青玉發(fā)冠束發(fā),修晳清雋,軒昂自若。劉協(xié)見莫言姍姍而來,立即向堂下樂人揮手示意,樂人們停止了奏樂歌舞,紛紛對著坐于高座的少年帝王俯身施禮,而后依次退出正殿,經(jīng)過莫言身旁亦不忘回禮。
沒了樂人們的奏樂歌舞,清宴宮頓時沉寂,滿堂賓客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筷,側(cè)首看去。玉娘瞧著莫言茫然止步,趕緊出聲提醒道:“今日陛下在宮中設宴宴請曹司空,殿下身為皇后不得避席?!?p> 所以,玉娘早知劉協(xié)在清宴宮宴請曹操,與他一同瞞著我,他要請誰皆與我無關(guān),為何偏偏會是曹操……莫言一時面如土色,只覺頭暈目眩,然而事已至此,正如玉娘所言“不得避席”,無論是為了劉協(xié)還是自己,她只有“迎難而上”。玉娘入宮多年,素來心細如發(fā),莫言的神色沒能逃脫她的雙眼,玉娘回以溫藹一笑,與春意一左一右地扶著莫言走向高座。
不等莫言行禮,劉協(xié)先行離坐,移步至她身前伸手相迎,莫言略略舉目,嫣然微笑道:“陛下,妾身來遲,望乞?qū)捤??!睘楸軡M堂賓客生疑,莫言忍著不適,裝作低眉柔順的模樣自稱一聲“妾身”。方才站于遠處,莫言看不真切,此刻近在咫尺,她忽然發(fā)覺劉協(xié)身上的常服竟與自己身上的衣裳頗為相似,他的常服繡著飛龍乘云,與莫言的翱翔鳳鸞恰好結(jié)成“乘龍配鳳”,這樣算得上古代情侶裝么?
劉協(xié)牽過莫言冰涼的纖手與其一同入坐,凝視著她一雙清澈靈氣的明眸溫柔地沉聲回道:“皇后不必介懷,‘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朕豈會責備你來遲?這身衣裳果真合身,可謂珠聯(lián)璧合。”面對劉協(xié)毫不掩飾的贊美,莫言羞澀地點頭應道:“謝……陛下?!?p> 帝后之間的喁喁細語很快收住,劉協(xié)將目光投向堂下賓席,軒昂自若地為莫言介紹席上賓客。“你入宮一月有余,未曾見過曹司空。此次司空還許,朕于清宴宮設宴宴請司空、眾位將謀,另隨司空入宮赴宴,尚有他夫人及三位公子?!?p> 莫言坐于劉協(xié)的右首,而在莫言右首堂下是兩位嬪妃,董琳為首,宋都于次,見莫言入坐,宋都欣喜不已地看向高座之上的帝后,董琳一如往常,低眉斂目溫婉柔順,比起莫言的“矯揉造作”,她更為神情自若,即使有些異樣,也無人覺察。
劉協(xié)的左首堂下的首席正是司空曹操,與其相鄰席位是正室卞夫人,三位公子曹丕、曹植、曹沖則以齒序入坐,其余賓客皆是曹操的肱股之臣,如郭嘉、荀彧、曹仁、曹洪等人。
莫言曾以侍女身份在司空府待過一陣,席上諸人大多見過她,但凡有眼力不臉盲的必定一眼認出自己,何況個個皆非等閑。當莫言隨著劉協(xié)的目光看向曹操,曹操雖己行禮,那雙狹長的雙目仍銳利地盯視“皇后”,席上諸人或驚或愕、或疑或喜……
劉協(xié)為莫言一一介紹了席上賓客,莫言亦頷首微笑,也許她自認為掩飾得不錯足以瞞過眾人,坐于一旁的劉協(xié)卻察覺了她的不安,她正雙手緊攥衣袂遲遲不動,劉協(xié)遂為其搛菜,附耳低言:“這些肴饌你一向愛吃,今日怎不吃了?身子可有不適?”
莫言側(cè)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劉協(xié),似乎想用眼神告訴他,你覺得我在司空府經(jīng)歷了那些事,然后你不與我說一聲,直接命玉娘帶我來清宴宮見眾人,你要我如何心平氣和地動筷吃飯?就算眼前是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我也食不下咽食之無味??!
抱怨歸抱怨,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莫言既已入宮成了劉協(xié)的皇后,兩人又有盟約,盡管心有怨憤,總得在曹操等人面前把戲演足,以免眾人猜疑,留下禍根。莫言微微地嘆息,搖首回道:“妾身無事,多謝陛下?!?p> 說罷,莫言終于動筷吃飯,即便劉協(xié)的確用心,按照她的口味安排肴饌,可是自己并無食欲,不過是味如嚼蠟,只盼“戲罷曲終”快些回宮。
“司空這三位公子朕早有耳聞,看來傳聞是真,司空甚是偏愛四子及幼子。”
“嗯……嗯?”
“你入坐后席下兩位公子一直看著你,是與兩位公子相識?”
好在莫言沒有食欲,稍稍吃了幾口后便不再搛菜,不然肯定要被劉協(xié)的問話嗆著了。曹沖再聰穎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應是不明白皇后的容貌怎會與阿言姐姐這般相似,阿言姐姐不辭而別是入宮當了陛下的皇后嗎?對不起,是姐姐不好,姐姐怕是不能再為你買果餌了……憶起那次許都外城的月夜,莫言與曹植不期而遇,后遇曹丕被其一劍刺傷……曹植,你我相交甚淺,上回真真是個意外,求你做個安安靜靜的美少年,低頭該吃吃該喝喝別來害我呀!
莫言立刻小聲否認道:“不……不相識。”
聞言,劉協(xié)只是溫和一笑,不再問莫言,而他的目光又一次地投向了堂下賓席,迎上曹操充盈銳利的狹長雙目,不疾不徐地啟言問道:“曹司空此次出軍迎戰(zhàn),不知哪位公子隨父出征?”
曹操答言:“陛下,是臣的二子?!?p> 自曹丕隨父入宮赴宴,席上他與平日無異,守正持重,不茍言笑,大抵是見到皇后的面容,他的眉目終有了變動,卻是轉(zhuǎn)瞬即逝。見天子問話,曹丕遂以起身行禮,坐于一旁席位的曹植看他起身行禮,也不由正襟危坐,想起二哥、三哥早已隨父出征馳騁疆場,心中不勝嘆羨,今日曹彰沒有赴宴便是受了父命扼守官渡準備迎戰(zhàn)袁紹,自己何時能與父兄一同征戰(zhàn)?
“原是二公子,朕耳聞二公子博覽群書,允文允武,此次隨司空征戰(zhàn),父子同心必然軍威大振,九戰(zhàn)九勝。當年若無司空救駕,今日豈能宴請諸位,司空出軍在即,朕以杯中薄酒為卿送行,靜候捷音?!?p> 莫言聽著劉協(xié)的一番恭維不免柳眉微蹙,她怎會不知劉協(xié)的難處困境,曹操是有救駕之功,挾天子以令諸侯卻也不假,她不信劉協(xié)是真心實意宴請曹操,可見他親口問及曹操曹丕,言語眉目無不透著真誠,她又不知所以,若說‘做戲’,他演得實在是逼真,挑不出一絲破綻。
莫言暫且可以放下私怨,而劉協(xié)是當今天子,焉能與這對父子談笑風生,甚至是祝酒?待曹操大勝而回,雄踞北方更是大勢所趨,最終漢室走向滅亡、曹丕篡漢為帝……眼看劉協(xié)仰頭舉樽,莫言忽地抬手輕輕攔下,櫻唇微微翕動,低聲說道:“陛下不可……”
劉協(xié)轉(zhuǎn)首對上莫言的雙眸淡然一笑回道:“不可多飲?皇后憂心,朕明了。今日既是朕設宴相待,怎能不與曹司空痛飲?倘若朕貪飲大醉,皇后豈會棄朕不顧?!?p> “……”
聽聽,這說得是人話嗎?虧得莫言為劉協(xié)設身處地,竟是自作多情了,恍然想起兩人的白紙黑字……嗯,不管他是真做戲還是曲意逢迎,待她生子后拿回鳳紋紫玉佩離開了皇宮,兩人應是形同陌路,再無瓜葛了。
莫言想到這兒又收回手,淡淡應道:“是?!?p> 見劉協(xié)又一次雙手舉樽,堂下的曹操、曹丕、曹植、郭嘉、荀彧、曹仁、曹洪等人紛紛舉樽敬高座的天子,君臣皆是開懷痛飲。
他們是開懷痛飲了,莫言心中百般陰郁,一為有孕在身不得飲酒,二為席上諸人大多見過自己,入席后如坐針氈食不下咽,只等……只等酒闌賓散,她可以安然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