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清宴羽扇舞

　　看著身旁的劉協(xié)與眾人杯酒言歡，甚至興致勃勃地探問曹操，問其席上兩位年歲相近的公子學(xué)業(yè)、武藝，儼然如當(dāng)代社會逢年過節(jié)，時常對小輩熱切追問的長輩。莫言聽得太陽穴一陣跳動，面色更為陰沉，為了不被席上諸人覺察，她還是選擇埋頭干飯，心神恍惚地等著酒闌賓散。

　　劉協(xié)見莫言面色陰沉，神情恍惚，遂附耳低語：“皇后為何怏怏不樂？”

　　莫言側(cè)首迎上劉協(xié)清朗沉靜的雙目，唇角微微抽動，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下，如若開口謊稱自己身體不適提前離席會不會顯得過于此地?zé)o銀三百兩？稍有不慎便是無妄之災(zāi)啊，何況如今的身份是皇后伏壽，已非司空府的侍女。

　　劉協(xié)不等莫言回話，又握上她仍然冰涼的纖手，清雋的面容浮上歉意之笑，“朕只顧痛飲，竟忘了你不善飲酒，不如朕再宣樂人上殿，有樂人奏樂歌舞，皇后必不會如此沉悶?！?p>　　“……”

　　聞言，莫言怔住了，唇角又一次微微抽動，敢情這是認(rèn)為自己沒能杯酒言歡覺得沉悶無趣？也罷！與其心神恍惚地枯坐著，不如看看堂下樂人奏樂歌舞。再說，皇帝要宣宮中樂人奏樂歌舞，皇后沒意見，席上賓客更不會有意見，即便是對皇后存有疑心，如此也該暫且放下，不好當(dāng)眾表露。

　　莫言想著劉協(xié)的提議并無不妥，于是便頷首低眉道：“妾身謝陛下美意?！?p>　　“好，宣……”

　　正當(dāng)劉協(xié)揚手宣樂人上殿，堂下賓席卻有一人貿(mào)然出聲打斷了天子，“陛下。”

　　坐于高座的帝后及滿堂賓客紛紛看向——軍師祭酒郭嘉，只見他悠悠起身，面向帝后深深一拜，低首說道：“今日陛下設(shè)宴相待，杯中美酒醇濃，又有宮人奏樂歌舞，臣等不勝感荷。臣雖不精通音律，但略知一二?！?p>　　郭嘉此言何意？難道他出聲打斷天子只為謝君恩？若是只依其素日的不拘細(xì)行，這也算不上奇怪，可偏偏莫言曾對郭嘉略施小計，他應(yīng)該不會因為此事故意針對自己吧？

　　莫言稍一失神便沒聽到身旁劉協(xié)與堂下郭嘉的問答，待她回神，無意對上郭嘉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又見他俯身再拜，從容說道：“臣素聞殿下少而聰慧，琴棋精通。論弈棋臣不敢議，可殿下琴技是名聞于許，諸多雅徒皆嘆異殿下是卓文君再世，琴曲如同仙樂。不知今日臣等可否有幸一聞琴曲？”

　　“……”

　　郭嘉語畢，清宴宮霎時沉寂，仿若可聞銀針落地。即便郭嘉出言無狀，當(dāng)眾冒犯皇后，席上眾人卻是默不作聲，一來是他素日不拘細(xì)行旁人已然習(xí)以為常，二來他屢獻奇謀深為曹操器重，“頂頭上司”不出言，旁人豈會非議，三來是大多也想借此一看虛實。

　　莫言的太陽穴又一次猛烈跳動，彷徨失措地攥緊裙裾，果真應(yīng)驗了那句“怕什么來什么”。若是應(yīng)允，且不說顧及帝后顏面，自己當(dāng)眾撫琴，琴聲不堪入耳，全然與傳聞相悖，豈不坐實皇后身份可疑，而自己能否活到生子也成了一個疑問……反之，當(dāng)眾婉言謝絕郭嘉，雖說未嘗不可，可是能避一時卻避不得一世，眾人的猜疑恐怕會加速“伏壽”的歷史結(jié)局。

　　“郭軍師既知皇后琴棋精通，也應(yīng)聽聞皇后自幼羸弱多病，后經(jīng)多年靜養(yǎng)，雖已不多病，卻不可疲累。軍師若要一聞琴曲，不妨由朕代勞，司空出軍在即，為祈一鼓而勝，朕便以琴作戰(zhàn)鼓，不知軍師意下如何？”

　　“……”

　　莫言睜著一雙清瑩澄澈且充滿驚異的眼眸看向劉協(xié)，這樣直白的解圍她自是能聽出的，只是他又何必為了自己這般自輕自賤呢？不過正因劉協(xié)的解圍，她忽而心生一計，若想自證身份消除眾人的猜疑并非只有當(dāng)眾撫琴，可……那次月夜，不管了，只能賭一把了！

　　清宴宮再一次陷入了沉寂，席上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即便郭嘉敢對皇后出言無狀，面對高座的天子他不好當(dāng)眾冒犯，急忙跪拜道：“陛下！臣失言了！”

　　“郭軍師何出此言？”

　　“陛下?！眲f(xié)言罷，莫言爭先啟言，劉協(xié)側(cè)首看她，清朗沉靜的雙目映現(xiàn)著她清秀的面容，眉目溫柔，薄唇翕動，屏息靜候其言?！班拧屎?？”

　　莫言遂莞爾一笑，輕啟櫻唇回道：“陛下憐惜妾身，妾身萬分感恩，可我既已入宮為后，怎能事事依附陛下?！?p>　　莫言的回言不緊不慢，劉協(xié)又見她神情自若，方才的陰沉已是一掃而盡，似是心生良計，可與她相處一月有余，他怎會不知她真正的身份，伏壽是琴棋精通，琴技更是名聞于許，而她一非伏壽二則不通琴棋，便連琴譜也不識，況且她有孕在身，比起自己的顏面，他更憂心她的身體。

　　“……”

　　此時劉協(xié)欲言又止，而莫言卻將視線移至堂下跪拜的郭嘉，淺笑說道：“許都傳言，軍師謬贊，實不敢當(dāng)。我自幼病弱久居閨閣，琴棋只為一解病愁。若論琴技，我且不及宮中樂人，又怎敢自比卓文君?？山袢帐潜菹略O(shè)宴，軍師既已請求，我不宜婉謝，正巧陛下提議以琴作戰(zhàn)鼓，不如我為陛下奏舞，一同為司空祈勝，可好？”

　　莫言心中之計便是“奏舞”，此計是她眼下唯一的方法，縱然未必萬無一失，她也想一試，是以側(cè)首而視，望得劉協(xié)的允準(zhǔn)。

　　“殿……”

　　劉協(xié)還未允準(zhǔn)，一直立于莫言身旁為其服侍的春意爭先開口，幸得玉娘及時出手?jǐn)r下，春意這才噤聲，她的失言與郭嘉不同，郭嘉是滿腹猜疑，可她是護主心切，明知女公子自幼病弱從不歌舞，她怎能一言不發(fā)，然而以其卑微之身，只得垂首帖耳，不敢再出聲。

　　看著劉協(xié)蹙皺著劍眉，遲疑不定的神色很顯然地浮上了清雋的面容，他這是在“做戲”還是當(dāng)真“關(guān)切”自己？莫言雖不知他真正的心思，但她只想立刻得到劉協(xié)的允準(zhǔn)，遂從月白色衣袂伸出一手握住他的手背，貼近其身低聲說道：“請陛下準(zhǔn)允。”

　　劉協(xié)見莫言態(tài)度堅定便不再遲疑，反手緊握其手對上她清瑩澄澈的雙眸輕笑回道：“好?！敝淮艘蛔郑辉俣嘌?，莫言心頭忽地一跳慌亂縮手，連忙正襟危坐，言行盡顯皇后的端莊謙恭?！拔姨熨Y不高，還望陛下與司空不厭。”

　　見帝后真誠謙恭，曹操率先起身叩謝，其余賓客皆如此，坐于高座的劉協(xié)隨即揮手，眾人又紛紛落座，屏聲靜候帝后的琴曲奏舞。劉協(xié)轉(zhuǎn)首吩咐玉娘取琴，莫言環(huán)顧堂下眾人，目光駐留在郭嘉身上，隨后又向春意附耳吩咐，見其愁容滿面，只好柔聲寬慰，春意咬唇應(yīng)下，依其吩咐移步堂下賓席，先是對著郭嘉施禮，而后借其手中羽扇。

　　待春意取來羽扇雙手奉上，莫言接過羽扇細(xì)細(xì)看之，此扇由鵝翎而制，其柄刻木象鳥骨，倒也與隨性風(fēng)流的郭嘉十分相配，看來這羽扇并非周瑜、諸葛亮專有，或是盛行于漢？只是秋風(fēng)蕭瑟，郭嘉就不怕與曹操一樣得了頭風(fēng)么？

　　劉協(xié)見莫言手執(zhí)羽扇盯得出神，而玉娘也已取琴陳設(shè)，他不禁沉聲說道：“若是心中憂懼無須奏舞，朕一人足矣?！?p>　　莫言回神，與劉協(xié)四目相視，胭紅的臉頰露著明媚笑靨，一雙靈氣明眸透著狡黠，“若是憂懼，又何須請纓？是陛下不信我？還是不敢當(dāng)眾撫琴？”

　　看著莫言的明媚笑靨，劉協(xié)一時愣住，卻不為其惱怒，只溫和說道：“朕是擔(dān)憂你的身子?！闭f罷，徐徐起身，伸出右手。

　　“……”莫言一手執(zhí)羽扇，另一手慢慢伸向劉協(xié)，或許是見他這般關(guān)懷，她起身而立時竟覺面如火燒，不經(jīng)意地用手中的羽扇遮擋宛如火燒的臉頰，春意一心系主，正想上前，玉娘再次攔下，春意只好立于原地凝望著兩人的背影，暗暗為主祈禱。

　　劉協(xié)與莫言兩手相牽比肩而行，眾人皆注目帝后，莫言不由心跳加劇，緊緊攥著手中的羽扇，她從小喜愛唱歌，又隨阿姨學(xué)舞，登臺表演于她而言是習(xí)以為常，可是今日不同，稍有差池便是惹禍招殃，事已至此，唯有知難而進。

　　“皇后不必憂愁，量力而為便好?！?p>　　“……”

　　劉協(xié)的意思，莫言不難聽出，畢竟自己有孕在身，不能運動過度，只得量力而為，她回以頷首淺笑。見此，劉協(xié)松手與莫言分離，移步琴前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琴弦，琴音傾瀉而出。

　　隨著琴音傾瀉，莫言手執(zhí)羽扇迎著眾人的目光姍姍地走至清宴宮的正中，先以右手執(zhí)羽扇遮面，再是收腹提氣心神合一，另一手于身后輕捻指尖，輕盈身軀緩緩成弓，而后姍姍起身。

　　劉協(xié)撥動琴弦，莫言手移羽扇，容顏漸顯露，只見其巧笑嫣然，顧盼神飛。莫言身姿如蓮玉立，左手高舉，同足而彎，纖手?jǐn)[動，左足高舉于耳，羽扇動如破浪，她如乘風(fēng)驚鴻，又似水中游龍。手執(zhí)羽扇舞動的莫言倏地收了羽扇，忽而凝情佇立，眼波流轉(zhuǎn)，嫣然傾身于劉協(xié)，此時的她只覺時空交錯，仿佛回至久違的舞臺，舞臺之上僅有她與劉協(xié)兩人，臺下觀眾屏息凝神，臺上的她嫣然起舞，宛若璀璨奪目的明珠。

　　琴聲方始朦朧婉轉(zhuǎn)，音律時隱時現(xiàn)，伴隨著劉協(xié)的琴聲，莫言的舞姿輕盈飄然好似落花飛雪，又似站于高山之巔，與云霧作伴，虛無縹緲。音律漸漸明朗，劉協(xié)看著莫言的舞姿不覺入迷，雙目溫潤遂深，她雖非傾國傾城的美人，但以其舞姿足以令他驚嘆沉醉，今日是他們的初次合作，一琴一舞卻是極為默契，再配上兩人的服飾神態(tài)，真真是應(yīng)了玉娘那句“同心合意”呢。

　　琴聲急轉(zhuǎn)悠揚，如山水之間，波濤滾滾。莫言執(zhí)扇旋舞，裙裾翩翩，如翱翔鳳鸞，直入云霄，又似溪澗歡快游動的魚兒，力爭上游。當(dāng)鏗鏘之音漸為舒緩，莫言收回衣袂緩緩跪地，雙手執(zhí)扇于地劃動，仿佛乘流輕舟，她又如醉夢醒來，慵懶地大步而躍。最終，余音裊裊，莫言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結(jié)束一曲羽扇舞，臺下頓時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因有孕在身，莫言未敢大動，做出更高難度的動作，可這一曲羽扇舞終歸消耗體力，忽覺眼前一黑，頭暈?zāi)垦?，幸有劉協(xié)及時扶住，兩人四目相視，他緊緊地握住她衣袂之下的纖手，她驀然清醒，兩人站立之處已非閃耀的舞臺，而是宴請眾人的清宴宮，四周的掌聲也出自他們之手。

　　劉協(xié)一邊緊握著莫言的纖手一邊又對其附耳低言：“朕竟不知你如此善舞，身子可是不適？今日……”

　　這時，位于左首賓席的曹植起身而立，拊掌一笑道：“世人只聞殿下琴棋精通，皆嘆是卓文君再世。植今日幸得天恩入宮赴宴，耳聞不如目見，陛下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殿下容華若桃李，端麗聰慧，不止琴棋精通且善舞，二位一琴一舞恰似鸞鳳和鳴，真是珠聯(lián)璧合。植今日誠為榮幸，愿祝父親大勝還許！”

　　曹植邊說邊向帝后俯身施禮，俊朗稚氣的面容浮現(xiàn)爽朗之笑，一如那次月夜他一身青衫手持竹笛，率性坦蕩笑得恣意，說罷雙手舉樽先敬天子后敬父親，最后仰頭一飲而盡。

　　莫言見滿堂賓客一同起身拜謝天子，而以曹植為先，眾人又紛紛舉樽祝愿曹操九戰(zhàn)九勝早日還許，曹操自是不勝之喜，遂與眾人開懷痛飲。至此，莫言終于如釋重負(fù)，曹植所言是出于真心還是恭維，她不知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深得其父之心，正因其出面出言，他既贊美帝后又祝愿父親克敵制勝，順順利利地引人矚目，這才得以消散眾人的猜疑為莫言解脫。

　　今日席上賓客多為曹操的肱股之臣，他們皆知曹植才思敏捷脫口成章又深得曹操之喜，見曹操不勝之喜，有人竟趁著酒興鼓動曹植為今日宴席作詩。

　　對于曹植作詩，莫言并無興致，只想借機離席，幸而劉協(xié)沒有為難，甚至主動提出皇后羸弱不宜疲累便讓她盡早回宮歇息，另特命玉娘、春意侍奉左右。

　　莫言向眾人行禮拜別，臨走時將手中的羽扇遞至春意，由其歸還郭嘉，郭嘉起身行禮接過輕輕搖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皇后離去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