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的人群散去后,農(nóng)家小院如同激流中的孤島,滿院的冷寂如藤,鋪滿了暗夜籠罩下的院子。冷風(fēng)吹醒了撒酒瘋的男人,散落得四分五裂的理智,如碎片重新粘貼在一起。阿昌搖搖晃晃地往外走,竹桿輕飄飄地插在空氣里,沒有任何力道。他的身軀飄蕩在夜色中。天上沒有月亮,對于盲人來說,有沒有月亮都是一樣的。他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明亮,漆黑的夜晚如巨大的魔爪,將所有的光明吞噬在陰影中。風(fēng)聲在黑暗中怪異地嚎叫,仿佛揭示出隱藏在暗夜深處的秘密。
小魚和云霞縮在黑暗里,他們是被阿昌的那聲嚎叫驚醒的。赤著腳跑到門邊,看到披頭散發(fā)的母親和捂著手臂嚎叫的阿昌。他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這樣的母親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她絕不允許自己邋遢地出現(xiàn)在外人面前,即使是父親去世后,承擔(dān)著繁重的農(nóng)活,她都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莊子里的女人經(jīng)常偷偷議論,說母親一天打扮得像妖精。小魚卻喜歡妖精母親,她眼里的母親,頭發(fā)黑得如同海藻,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馨香,而不是像莊子里的其他婦女,頭發(fā)胡亂在腦后繞一個結(jié),身上的衣裳臟得能夠照見人影,從身邊走過時,還能聞到滿身的臭味。
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過來,紛繁的腳步聲撕碎了黑暗。家里很久沒來過這么多人了,小魚楞楞地望著這些大人。而他們的注意力都聚到了母親和阿昌爹爹身上,仿佛他倆是動物園的猴子。阿昌眼睛看不見,自然對于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他只聽到了呼呼的風(fēng)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還有黑夜撕裂的聲音。小魚看見母親跑了出去,周圍的大人目光從阿昌爹爹身上移到了母親身上,他們追隨著母親離去的方向,眼神里流露出一種莫名的亢奮,就像是看到了能夠瞬間引起荷爾蒙激素暴增的場景。
小魚緊緊牽著云霞的手,她同樣追隨著母親離去的方向。母親肯定受到了來自于外力的侵襲。不然,她怎么會不顧一切奔跑出去。天已經(jīng)很晚了,黑暗如同龐然大物,張開巨掌將人們包裹在身下,她能跑到哪里去呢?隨著母親的離開,人們同樣如潮水般散去,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院子里。阿昌爹爹搖晃著離開了,冷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狠狠地砸在臺階上,薄衣單褲的兩人蜷縮在墻角,依偎著等待著母親歸來。這里是母親的巢,里面還有兩只小鳥,她不會不回來的。
許一秋聽到動靜來到林素家時,看到的一幕就是,滿院的蕭瑟冷清中,穿著單衣薄褲的小魚和云霞蜷縮在臺階上,怔怔地望著無邊的夜色。他快步走過去抱著較小的云霞,“你們怎么坐在外面,姆媽呢?”
“她....”小魚神情怔忡,仍是茫然地望著原野。
“她沒有在家,是嗎?你們先進屋,外面太涼了。我去尋她?!币磺飳蓚€孩子弄進屋,爐子里的火已近熄滅,房間里的溫度同樣很低。“小魚乖,你帶著妹妹先去睡覺,叔叔去找姆媽。”
小魚聽話地拉著云霞回了房間。一秋跨出房門,望著黑沉沉的夜,他確實不知道林素融化在哪一方夜色里。顧不上多想,抬腳跨進黑暗里。林素跌坐在黑暗里,直到身體里的熱量被冷風(fēng)帶走,寒意爬滿了身體,喪失的理智才慢慢游回來。她怕什么呢,身正不怕影子歪。莊子里的人愛看西洋鏡就讓他們看去,身份的特殊注定她身上的是非不少,她能堵住一個人的嘴,若是一群人呢?她拿什么去堵。她很想像嬸母王翠巧那般潑辣,把粘到身上的目光變成唾沫吐回那些人臉上。
她慢慢爬起來,身體僵硬如石頭,雙腳同樣麻木得不似自己的。她先是佝僂著腰,慢慢將腰身挺直,身體繃成了一條直線。盡管夜晚漆黑得像一座無底深淵,吞噬了所有的光線,她仍是把脊背挺得很直,昂著頭把那些窺探的目光擋了回去。她一步一步往著家的方向而去,縱是萬丈深海,縱使粉身碎骨,她都要迎著那縷光亮而去。那里是她的家,是她和貴生親手營造的家,家里還有她的孩子在等著她。
腳下的路越來越寬,黑暗中的那縷光亮就像茫茫深海里的燈塔,照亮了腳下的路。走著走著,她看見了迎著風(fēng)而來的那個人。黑暗中,他的身影孤獨而蒼涼,身影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仿佛他就是這黑暗世界的一部分。周遭的事物靜止著,唯有風(fēng)仍在簌簌地吹,單薄的衣衫拂上來,冷清而寂廖。她站定了,望著面前的男人。這個時候的她特別想要一個胸膛,特別想要撲進那里去汲取溫暖。只是,她定定地站住了。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定定地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
“素兒,過來?!彼麖堥_雙臂,他的身影單薄卻有力。
“許一秋,到此為止。”她沒有動,脊背仍是挺得很直,壁立千仞。
“素兒,無論風(fēng)雨多大,我希望能是你停泊的港灣?!痹S一秋固執(zhí)地伸展著手臂。
“我說了,到此為止?!彼竭^他身畔,徑自走向夜色中。他伸出手去拉她,什么都沒拂到,唯有風(fēng)從掌心漏過。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無形而無法逾越。眼前越來越明亮,院子里的燈一直亮著,照著滿院子的孤寂。寂寞如繁花散盡,喧囂過后,滿院的冷清。她跨進房門,嘭地關(guān)上了門。
端陽剛走出學(xué)校就看到了站在校門口的許母。
她佝僂著腰,伸長脖子在人群里張望,銀灰色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皺巴巴的臉上溝壑叢生,歲月的滄桑爬滿了臉龐。她的眼中流露出無奈的憂傷和等待。然而,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她佇立于時間的荒野里,仿佛一片孤獨的黃葉,即將消逝在歲月的枝頭。
“姑婆,您是來找我的嗎?”端陽停下腳步,面對著這樣一位蒼老的長輩,仿佛看到未知的遙遠的歲月,陽光在墻壁上跳躍著,驚落了一地的斑駁。
“陽兒,婆婆來趕集,順便來學(xué)??纯茨?。你沒吃東西吧,婆婆帶你去吃羊肉粉?!痹S母緩緩道,許是等待時間過長,她站得有些麻木,說起話來舌頭也變得僵硬。
“我請您吧,您難得來鎮(zhèn)上一回?!倍岁栠^去扶著老人,他足足比許母高出一個頭,只能微傾著身子。
學(xué)校門口就有很多的飯館,雞丁米皮,酸辣粉,豆花面,羊肉粉,一家挨著一家。學(xué)校門口的餐館,自然做的是學(xué)生的生意,味道還說得過去,就是油水少了點。端陽每次出來吃粉都借口湯太少,自己提著鍋鏟將鐵鍋里的油珠珠舀進碗里。他把許母領(lǐng)到相對清靜的一家豆花面館,點了兩份豆花和一份蘿卜。
“婆婆,您多吃點。”他將豆花和蘿卜都推到許母面前。
“你才是要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許母又將豆花移到端陽面前。她基本沒動筷子,只是看著端陽吃。等到端陽吃得差不多了,她動了動嘴唇,似是下了決心,“端陽,你爸走的這幾年,可是苦了你們?!?p> “婆婆,”端陽停住筷子,望著面前的老人,光陰已經(jīng)爬滿了她的臉?!澳蝗粊硪娢?,應(yīng)該是有事吧?”
“孩子,許家對不住你們。這幾年,你秋叔背著負擔(dān)呢,婆婆本不想來打擾你,畢竟你還是孩子??墒悄闱锸澹桓顢Q著,我勸不住他。我去找過你姆媽,想讓她拒絕你秋叔。孩子,婆婆并不是無情的人,照顧你們是我們許家的責(zé)任....”
“婆婆,你到底想說什么呢?”許母??叨叨說了一大堆的話,端陽仍是沒有抓住重點,父親已經(jīng)過世幾年了,舊事重提于事無補,只會徒增悲傷。
“婆婆只有一秋這個孩子,他肯定要成家,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和你姆媽不合適...”許母終于說到重點了。
“一秋叔成家和我姆媽有什么關(guān)系?”端陽仍是不明白。
“婆婆的意思是,你姆媽不能和你秋叔在一起?!痹S母緩緩道,林素和阿昌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她怎么會允許一秋與她扯上關(guān)系?
“所以這是您來找我的目的?”端陽楞楞道。
許母離開后,端陽把他們的對話從頭到尾回放了一遍,理清了談話的核心內(nèi)容。許一秋和姆媽存在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要娶妻生子,母親不同意,姑婆才會來找自己。他的腦殼亂糟糟的,跑進了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叫著。老師講的內(nèi)容是什么,完全聽不進去,腦海里全是許母說的話。他其實還沒有完全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一直在心里欺騙自己,他只是去遠方了,家里沒有任何改變,太陽照樣?xùn)|升西落。
此刻,他回味著許母的話。不久的將來,家里會出現(xiàn)另一個男人,他會取代父親的位置。父親遺留下來的東西,早已經(jīng)化作灰燼,母親不想睹物思人。除了幾張相片,或許有一天,父親的這幾張相片也會被母親燒了,家里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跡。時間長了,他們會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他的影子會淡化在歲月里。連同回憶,一同淡薄。
整整十個晚上,端陽都難以入眠,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長久地出神。他想了很久,終于想通姆媽是為了什么。想通的那一刻,他做了一個決定,他不讀書了。他要回去承擔(dān)長子的責(zé)任,幫助母親分擔(dān)家庭重擔(dān)。他知道這個決定,不僅母親不能接受,他自己都難以接受。他比任何人都渴望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等自己考上大學(xué)時,一定要在父親的墳前放三天三夜的鞭炮,讓父親高興高興,也讓九莊的人們看看,李貴生家這個孩子有多出息。
如今,他卻要生生地將這個夢想扼殺了,他的心里涌出濃稠的悲傷。若是父親在,斷然不會同意他的這個決定;若是父親在,他也斷然不會做出這個決定。林素將端陽叫到堂屋,讓他跪在李貴生的遺像前。端陽抬起頭凝視著父親,父親還是那么年青,梳得平平整整的頭發(fā),臉上看不出一絲皺紋,他含笑看著面前的自己。端陽眼里有了幾分澀意,若是父親在,斷然舍不得讓他長時間跪在地上。在他印象里,父親生氣時最多用手指頭彈彈他的額頭。而母親則不同,家里準(zhǔn)備著一根黃荊棍,在他們不聽話時,母親就會用棍子狠狠地抽打他們。
“你在你爸面前好好反省,為什么不好好念書?”林素坐在凳子上,寒著一張臉。
“姆媽,我不想念了?!倍岁柶届o地回答,他知道迎接他的,將是母親劈頭蓋臉的責(zé)罵和雨點般落在身上的棍子。
“你說什么?你不念書了,你居然當(dāng)著你爸的面說你不念書了?”林素跳起來,不可思議地望著端陽。她不相信,他竟然能夠說出這種話來。
“是的,我不念了。這個決定不是一時沖動,是我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姆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理應(yīng)承擔(dān)起照顧你和妹妹們的責(zé)任?!倍岁栄鲋^,直視著林素的臉,縱然是狂風(fēng)暴雨,他也要坦然接受。
“李端陽,老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含辛茹苦都要供你們兄妹三個念書,就是不想讓九莊的人把咱們看扁,認為你爸死了,你們就讀不起書。你現(xiàn)在卻跟我說不念了,你對得起我,對得起你死去的爸嗎?”林素將棍子狠狠地擊打在端陽身上。“這是我代你爸教訓(xùn)你的,作為哥哥,不僅沒給妹妹們樹立榜樣,還說出如此混帳的話?!?p> 端陽沒有分辨,咬牙承受著。他穿著短袖,棍子所到之處,后背上、手臂上立馬起了鮮紅的血印子。他一聲都沒有吭,他在做出這個決定時就做好迎接母親狂怒的準(zhǔn)備。林素每擊打一下,她的身子都在微微顫抖,端陽生怕母親因為激動而站立不穩(wěn)。自父親過世后,這還是母親第一次生這么大的氣,她擊打在端陽身上的每一棍子仿佛都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每擊打一下,端陽都會感到稚心的疼痛,可他仍是一聲都沒有吭。很快,他的后背上全是東一條西一條的傷痕,林素的眼淚翻涌而出,她將棍子扔到地上,人也跟著跌坐在地上。
“李貴生,你看看,孩子都不聽我的話了。這下,你滿意了。”林素的肩膀顫抖著,像一片飄浮在河面上的樹葉,她的悲傷也像河水絕了堤。她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只強壯的母雞,竭盡所能讓孩子們吃飽飯有衣穿能上學(xué)。如今,最大的那只雞仔從她的羽翼下竄出來,再不愿意躲在她的翅膀下。她撲棱著翅膀去追趕他,想像以往一樣保護他,卻發(fā)現(xiàn)那只雞仔已經(jīng)遠離了她的掌控。
“姆媽,”端陽過來扶住她,“只有犧牲我才能保全妹妹們。云霞馬上就要上小學(xué)了,你覺得你能供得起我們兄妹三人嗎?我承認,上大學(xué)確實是我的夢想,也是你和爸爸的夢想??墒牵也荒芤驗檫@個夢想,讓姆媽你去割肉賣血。作為兒子,我必須要體諒姆媽,幫助姆媽分擔(dān)。作為哥哥,我必須要作出讓步,讓妹妹們能夠有飯吃,有書念。”
“端陽,你是我們?nèi)业南M?,我和你爸都盼著你能有出息。你這書說不念就不念了,你讓我怎么接受。以后我去了那邊,怎么向你爸交待?”林素仍是哭著,她的眼淚就像羅閩河里的水源源不絕,端陽用手背去擦,眼淚越擦越多,瞬間就浸濕了他的手臂。
“姆媽,不讀書仍然可以有出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話是你說的?!倍岁柡蟊郴鹄崩钡模赡赣H的眼淚灼在他的心里,讓他的心比后背還疼痛。他做這個決定時,他的痛并不比母親少半分。
他抬起頭望著墻上的父親,父親仍是含笑望著他,他知道父親一定會支持他的決定?!拔視阏疹櫮穻?,庇護妹妹們周全,你放心?!?p> 林素不知事情怎么就演變成了這樣,端陽不知搭錯了那根神經(jīng),只是隱約覺得這應(yīng)該與莊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語有關(guān)。猶如暗夜里的蚊蟲,不時竄出來叮咬著,留下滿身的疼痛。面對著孩子,她真是束手無策,好的歹的,軟的硬的,什么招數(shù)都用盡了,完全不起一點作用。他們對峙著,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些招數(shù),許母同樣用在了許一秋身上。一邊是母親,一邊是林素,這種左右為難的局面讓他無比疲憊與痛苦。他只得寄希望于林素,希望她能夠和他站在一起勇敢面對。他像往常一樣夜深人靜時溜到林素家的后院,無論他如何拍門,林素都沒有給他開門。他只得貼在門縫上,壓低噪音給林素訴說這段日子家里對他的脅迫以及他對林素的情感。
“素兒,你把門打開,咱們好好地談一次。家里一直在逼我,張秀英賴在我家不走,我不知道這姑娘的臉皮怎么比墻壁還要厚,死乞白賴纏著我。無論他們怎么逼我,我都不會松口?!彼穆曇魪拈T縫里傳進來,帶著幾分沙啞。
“素兒,你希望我就這樣蹲在你家屋檐下把孩子們吵醒,把隔壁鄰居吵醒嗎?我求你把門打開,我只想和你說說話。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我只想要你一句話。”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對我未來的妻子有過幻想,但絕不是張秀英那樣。你不要聽我姆媽的,我知道她來找過你。素兒,這些年難道你還看不穿一個人的心思嗎?云霞和小魚都接納我了,端陽我也會找機會給他說。最關(guān)鍵是你,我知道你并非鐵石心腸,你的心在慢慢松動。素兒,....”說到最后,他幾乎在哀求,語氣里的悲傷一覽無余,在暗黑的夜里,如水般要將她淹沒。
無論他怎么說,林素不吭聲也不開門。她怕自己一旦開口,就將兩人推到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對于許一秋來說,不但毀了他的幸福還絕了他的后代。在九莊人眼里,她是拖著三個孩子的寡婦,她能給許一秋帶去什么呢?對于她來說,現(xiàn)在的端陽鼓著一股勁,死扛著要退學(xué),難道不是因為她的那些流言?
她緊緊咬著牙關(guān)蹲在門板后面,死死地抵住木門。她的力量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如果許一秋強行撞門進來,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林素沒有開門,他亦沒有動作。他只是將身子緊貼在門板上,與林素隔著薄薄的一塊門板,林素不開門,他就不進來。
林素在地上坐了很長時間,直到?jīng)鲆庀裣x子爬滿了全身,她才拖著有些僵硬的身子站起來。走到床邊將自己包裹進棉被中。屋子里看不見一點光亮,也聽不見一點聲音,她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入睡。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帳頂。賬頂上什么都看不見,連老鼠跑動的聲音都沒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知道,只要她拉開門,許一秋肯定還守在門外,她卻不能那樣做了。
許一秋靠在門板上,對著暗黑的夜,將想說的話對著夜鶯,對著蟲鳴,對著流動的風(fēng)以及拂動的樹葉說了出來,從他還是孩子時說起,??叨叨沒完沒了,他也不知自己怎么這么多話,一古腦兒毫無保留全都說了出來。他知道她沒有睡著,隔著薄薄的一扇門,風(fēng)會將他說的話帶到她的耳邊。夜色涼如水,源源不斷的話語透過門縫漏了進來,林素將被子蒙在臉上,仍有聲音從縫隙里鉆了進來。她的臉上濕濕的,一條條蚯蚓爬上臉龐,肆意地流淌。
天色漸漸亮起來,夜色沖破最后的那一道黑暗,黎明的曙光即將照耀著世間萬物,照耀著頭頂上的這些瓦片與房檐。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在屋檐下響起,向著外面拖沓而去。蹲坐了一個晚上,他的腳步有些沉重,聽在她的耳朵里,啪-啪-啪,遲緩而凝重。
她從床上彈跳起來,撲到窗戶旁邊看著他的背影,孤單而寂寥,那只斷了的手臂,衣袖里空空蕩蕩的,在風(fēng)里飄著蕩著。他頻頻回頭,望著那扇木門,熬了一個夜晚,他的眼睛里滿是悲傷,雙眼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那眼神,讓人看一眼就想死去。
連著幾個晚上,許一秋都會蹲守在林素家的后院,她一直沒有給他開門。一條肆意流淌的河流,你看到它鱗鱗的波光,聽到它磅薄的旋律,你可以沒于其中,泅于其中,至于其中有多少深沉和惆悵,那是河流自己的事情。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林素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和許一秋根本到達不了彼岸。
最后一個晚上,他對她說,“林素,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你有多狠心了。原來九莊的那些流言是真的,你居然會看上瞎子阿昌。他瞎了眼,你也跟著瞎了眼嗎?”
林素仍是沒有回答,房間里仍是靜得沒有任何聲音,仿佛根本沒有人在屋子里。許一秋的聲音再次傳進來,“我不會再來了,你保重,素兒?!?p> 林素看著他瘦瘦高高的身影像竹桿慢慢晃出屋檐,晃出她家的院子。他很高大的身影卻透出幾分寂寥,風(fēng)撩起他的衣角,吹得整個人更像竹桿。她的鼻子有些酸澀,她死死咬住嘴角。很快,血腥的味道溢滿口腔。她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一滴濁淚掛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