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再次接到小花的電話,已經(jīng)是半年后。
她正在備戰(zhàn)高考,看書看得頭暈?zāi)X漲。她仍是走讀,天不亮就從家里出發(fā),走到學(xué)校仍是朦朦亮,昏暗的路燈散發(fā)出清冷的光芒,跑道上、樓道旁、路燈下,到處都是捧著書本晨讀的學(xué)生,翻動紙張的聲音與樹枝上的蟲鳴聲相和,幻化成清晨最動聽的音符,吵醒了凌晨的校園。小魚找個俱佳位置,就著微弱的燈光,低語的晨風(fēng),晃動的樹影,翻動著書本。
玉山說到做到,每天準(zhǔn)時接送小魚。按照習(xí)慣,小魚一般五點(diǎn)三十分起床,簡單洗漱一翻便去學(xué)校。從九莊走到羅閩中學(xué)大概需要20分鐘,讀半個小時的書,學(xué)校門口吃完早餐,便到了早自習(xí)時間。走出院子,拐個彎就看到隱在暗處的玉山。
朦朧的月色下,他騎在摩托車上,微風(fēng)掀起衣襟,墨色長發(fā)臨風(fēng)起舞,烏黑的眼眸深邃不明,俊美的五官泛著光澤,整個人看起來竟有幾分妖異的美感。小魚屏住呼吸,捏住書包帶子,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模糊著,唯有摩托車上的男子,色轉(zhuǎn)皎然,每一個輪廓都充滿著陽剛與不羈,讓人怦然心動。她靜靜地凝視著,原野里安靜極了,偶爾彈碎的月光落在樹枝上,驚起幾絲漣漪。
她不想被人圍觀,只讓玉山送到老橋。他從不勉強(qiáng),每次走到老橋時便停下車子,看著小魚從摩托車上跨下來,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朦朧的晨嵐中。他的嘴角噙著笑意,周遭冷凝的空氣慢慢淡去,一縷亮光從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升起來,隱藏的屋檐、樓閣漸漸露出端倪,漸有行人走動,沉睡的集市開始蘇醒。
小魚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玉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從羅閩河邊到校園內(nèi),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玉山坐在摩托車上,路過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往他身上瞄。他是特別的,不僅僅是造型。當(dāng)然,造型也是特別的,不同于普通人。普通男生不會留長發(fā),更不會有紋身。他的標(biāo)新立異放在任何時代,都會引人注目。南溪黑白兩道的人都找過他,玉山不偏倚任何一方,只想做自己。
小魚念書談不上天賦,只能說還算刻苦,用的都是笨辦法。她特別仰慕班上的某些男生,上課打瞌睡看小說,數(shù)理化名列前茅。小魚比較偏文科,靠的全是死記硬背,歷史政治倒背如流,語文可以考全班第一,數(shù)學(xué)也是第一,不過是倒數(shù)第一。高一勉強(qiáng)跟得走,高二直接坐火箭,特別是幾何的證明題,每次老師講解時,貌似都聽懂了,等到做題時,最簡單的證明題都不會做。以至于,無論她怎么努力,綜合成績在班級只能算中下等。
她常常想,她不是讀書的料,端陽才是。端陽能夠進(jìn)入重點(diǎn)中學(xué)的尖子班,她在普通中學(xué)的普通班。她當(dāng)初不明白端陽為什么沒考上高中,連師范類的學(xué)校都沒有考上?,F(xiàn)在,她才明白,端陽是把讀書的機(jī)會留給了她和云霞。如果禹陽在,是不是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聽到傳達(dá)室呼叫李小魚的名字,她放下書本,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走出教室。正是下課時間,走道里、樓梯旁、操場上都是流動著的學(xué)生,兔子一樣散落在校園里,沸騰的聲音翻滾著,驚擾了周圍的寧靜。
張小花不時會打電話過來,接了幾次電話,小魚不再驚慌失措,而是從容地走到傳達(dá)室,從門衛(wèi)老頭手里接過電話,禮貌地對著話筒,“你好,我是李小魚,請問你是哪位?”
“好你個頭啊,我是你姑奶奶?!睆埿』ㄔ谠捦怖镎φ艉簦昂攘藥卓谀?,整得文縐縐的,搞得我以為打錯電話了。反復(fù)確認(rèn)拔打的電話號碼,確實(shí)是羅閩中學(xué)的啊?!?p> “你進(jìn)城這么久了,還是改不掉激動就飆臟話的毛病。小花,你在表叔家還好吧?”小魚問道,“好久沒接到你的電話了,應(yīng)該是還好吧。”
“好個鬼啊,我早就沒在他家干了。那個老色鬼偷看我洗澡,還溜進(jìn)房間對我動手動腳,我甩了他一巴掌,半夜跑出來了。”小花憤憤然,語氣里抑止不住的厭惡,“他還給楊秀告黑狀,說我偷了他家里的東西,真是惡狗先告狀。”
“還有這種事?你那表叔看起來確實(shí)不像好人?!毙◆~愕然,上次去時,他見到小魚招呼都懶得打,只在鼻孔里哼了幾聲。小魚當(dāng)時覺得城里人傲慢,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看來,不僅是傲慢還很萎瑣。
“姑奶奶白給他家干了大半年,工錢都沒有結(jié)算給我。他就是存心克扣我的工錢,才誣陷我偷他家的東西。小魚,我打電話就是告訴你,我沒在他家干了。如果你來湘城,需要到子尹路才能找到我。我現(xiàn)在給別人賣服裝,這家店鋪的名字叫麗人軒。等我有錢了,就自己開一個服裝店,到那時你的衣裳我全包了,你想要什么款式都有?!?p> “服裝店包吃包住嗎?你住在哪里呢?”小魚關(guān)心小花的食宿問題。畢竟,偌大的湘城,小花要如何才能融入?
“我在湘江路租了一個小單間,條件還可以,比九莊那個房間好多啦。對了,你見過楊秀嗎,她怎么樣了?”小花還是忍不住問楊秀的情況。那個女人是她的心頭刺,她拔不掉,只因?yàn)樗退}相連。
“小花,你忘了身上的傷嗎?那可都是楊秀給你弄的,她那樣對你,你還關(guān)心她?”
“不管怎么樣,她給了我生命還養(yǎng)了我那么多年,比陌生人多點(diǎn)情分,我把上個月的工資寄給她了。不過,你猜她怎么著?”
“肯定原封不動退給你了唄。這還用猜,她曾經(jīng)那么對你,怎么好意思動用你的錢?”
“小魚,你說對了。楊秀真的把錢給我退了回來,許是覺得我的錢不干凈吧。管她的呢,她不要這錢,我就把它存起來,以后在湘城開服裝店?!?p> “過幾年你不僅是小富婆還是張老板,睡在錢山上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茍富貴,勿相忘?!?p> “那是,咱倆誰跟誰啊,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開的服裝店也有你的份。小魚,你放心大膽的考學(xué)校,你的學(xué)費(fèi)姑奶奶包了?!?p> 兩人胡亂扯著,不知不覺10多分鐘過去了,門衛(wèi)老頭目光似鉤子,幾次瞄向小魚,眼神里的意味很明顯,不要以為接電話不要錢,一會有的對方哭的。小魚只得催促小花掛斷電話,匆匆離開傳達(dá)室。門衛(wèi)老頭的目光膠著在小魚身上,白發(fā)翻飛在風(fēng)中,如秋天的蘆葦。操場上安靜下來,白花花的太陽懸掛在頭頂,萬丈光芒傾灑下來,溫暖地照耀著世間萬物。
許母過世沒多久,張秀英撇下年幼的初一,外出廣東打工。許一秋二話沒說抱起初一回了房間,獨(dú)把秀英晾在院子里。原本秀英只是隨便說說,光腳板踩院墻試探許一秋的態(tài)度。結(jié)婚以來,她和許一秋過得瞌瞌碰碰,她有心想修復(fù)兩人的關(guān)系,無奈總是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一秋對她始終不咸不淡。特別是懷孕后,一秋就不碰她了。前幾個月,他都以孕早期胚胎不穩(wěn)定為借口搪塞。等到胎位穩(wěn)定了,他又推脫劇烈動作會傷害胎兒。直到秀英滿月,他都以各種理由和借口逃避與秀英身體的接觸。
某天,秀英特地將孩子托付給許母照顧,早早回房等候著一秋。洗澡時,特別用了新買的香皂,抹在身上帶著淡淡的清香,聞之令人心醉。她還特地將月子里面的東西清理了,里里外外換上了干凈的床單被褥。末了,點(diǎn)上一支印度熏香。屋子里的燈光調(diào)得很暗,帶著幾分朦朧,映照著滿室猗麗。做完這一切,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躺在床上等著許一秋。想像著一秋進(jìn)屋的情景,臉龐微微發(fā)燙。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妖媚的狐貍,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許一秋遲遲未歸,她等啊等啊,等得瞌睡都來了。迷糊中,聽到門吱呀一門開了,她即將沉入夢境的頭腦瞬間清明,看向他的眼神甜得要溢出來。許一秋推門進(jìn)來,看到躺在床上的秀英,習(xí)慣地走過去看看女兒。掀開被子,只有秀英一個人,沒見到女兒初一,拔腿就要走。
她一下從床上跳起來,薄如蟬翼的睡衣若隱若現(xiàn),長頭發(fā)披散下來,遮擋著的面容倒有幾分朦朧之美。許一秋別過頭不敢看她,她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他,“初一在姆媽那里,今天晚上只有咱們兩個人。”
“那怎么行?初一從沒有離開過我們,晚上哭鬧怎么辦?”一秋仍要往外走。
“不要走...”她猛地攀上他的肩膀,嘴唇貼在了他的背上?!耙磺?,一秋。”
細(xì)細(xì)密密的吻落在一秋背上,螞蟻吞噬的感覺彌漫全身。他如觸電一般,猛地將她的手從背上移開,“我去把初一抱過來。”
“初一,初一。你的心里只有初一,沒有我嗎?我這個大活人脫光了站在你面前,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許一秋,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長的?我捂了這么多年,都捂不熱你這塊硬冰。”
“初一還小,她晚上離不開我們?!痹S一秋仍是柔聲細(xì)語。只是,這聲音落在秀英耳朵里,卻是冰涼得不帶任何溫度。
“你躲我是不是?許一秋,自你把我娶進(jìn)門,除了新婚之夜,你從來沒有主動碰過我。我很奇怪,你為誰守身如玉?”秀英不受控制大喊大叫,她的聲音高得要掀翻屋頂。
“你想什么呢?初一不是你女兒嗎?你忍心把她丟在一邊不管不顧啊?”一秋無動于衷。
“一秋,今天晚上就讓初一在姆媽那里睡,你給我們一點(diǎn)空間好不?”秀英的口氣軟下來。她邊說邊解自己的衣裳。她只穿了一件薄睡衣,輕輕一扯,帶子就滑了下來,她近乎赤裸著站在一秋面前。
許一秋將她推開,“今天沒有心情,我和初一去睡客房?!?p> 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涼風(fēng)襲來,撲滅了秀英身體里的火,她慢慢地滑到地上,癱軟在衣裳上。她沒有去扯地上的衣裳來遮羞,光著身子癱在地上。她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想要去抓住什么,卻什么都沒有抓住。淚水,從眼眶里滾落下來,先是一顆顆地掉。接著,變成了一串串地掉。慢慢地,無聲的嗚咽變成了有聲的咆哮。
她狠狠地息斯底里將心里的委屈發(fā)泄出來,她的聲音沖破屋頂飄散到了空中,在靜寂的夜里經(jīng)久不散。許母驚醒了跑出屋來,望著一秋的臥室。秀英赤裸著身子,哭得聲嘶力竭,鬢發(fā)全亂。許母趕緊將地上的衣裳扯過來蓋在秀英身上,又將她扶回床上,心里不斷罵著一秋這個不聽話的小畜生,嘴里卻說著安慰秀英的話。秀英似是哭累了,漸漸安靜下來,蜷縮在被窩里,如一只被遺棄的貓。
她去父親面前哭訴,好歹父親算是石溪的生產(chǎn)隊(duì)長,石溪人都看父親的臉色呢?她希望父親去找許一秋,替她撐一撐腰。
父親對她說,“娘家只能栽花不能栽刺,你們小兩口鬧矛盾自然只能自己解決,父母摻和進(jìn)去算咋回事?況且,一秋并無過錯,他對林素搭把手幫下忙也在情理之中。話說回來,如果他真對林素不聞不問,倒顯得薄情寡義,這樣的男人我都不贊成你挽留?!?p> “他確實(shí)有情有義,但不是對我,只針對林素?!彼敕瘩g父親,許一秋幫助林素并不僅僅只是因?yàn)橘F生的事,而是他對林素有男女之情,可在父親面前她說不出口。況且,她想像別的夫妻那樣床頭吵架床尾和,偏偏許一秋不吃那一套。
她又跑去母親面前訴苦。母親對她說,“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得順著他的毛毛抹。你看你爸,他就喜歡喝那杯燒酒,年輕時我可沒少跟他嘔氣吵架。吵歸吵鬧歸鬧,他照喝不誤。我怎么辦,難道把他的酒瓶扔了,我確實(shí)這樣做過。結(jié)果呢?他和我吵得更兇。后來,我想通了,我既然不能改變他,為何不順著他呢?自那以后,他喝酒我不僅不鬧,每逢趕場天我還給他打酒回來。你爸見我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自然也有所行動。他雖然還是照樣喝酒,只是每次都會有分寸,絕不會借酒發(fā)瘋。你看你爸喝了這么多年的酒,有沒有借酒耍過酒瘋鬧過事?”
“沒有。”秀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她記憶里,父親確實(shí)沒有喝酒鬧過事,母親也沒有和他因酒吵過架。
“那你能接受一秋幫助林素嗎?甚至,你能和他站在同一陣營,林素有困難時,你們一起幫助她?”張母又問道。
秀英緩緩地?fù)u了搖頭,她絕對不會容忍許一秋的心里裝著林素。當(dāng)天晚上,她一個人回了家。那時,她才明白,為什么別的女人吵了架肆無忌憚地回娘家,那是她們篤定自己的丈夫會去接她們。而她每次和許一秋吵架后,都是自己灰溜溜地回來。許一秋從來不會去接她。就像這回,她賭氣說要出去打工,他一點(diǎn)挽留的意思都沒有,任由著她收拾行李。
開弓沒有回頭箭,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來。她提著行李來到客車站,左顧右盼都沒有等來許一秋的身影。她跺著腳咬著牙上了長途客車。她有過一瞬間的猶豫,畢竟孩子還那么小,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她不知道,她走了,孩子怎么辦?她的眼里隱隱有淚光閃現(xiàn),腦海里浮現(xiàn)出和一秋相識以來的所有場景。他終是不愛她的,所以才會對她的去留無所謂。這幾年,她在他心里連個影子都不如吧,與其這樣耗著煎熬,不如跳出這個圈子,換一種活法。
話說一秋以為秀英不過鬧鬧而也,就像以往每次鬧了矛盾,她都會跑回娘家,等著他去接。他確實(shí)想去接她,畢竟孩子那么小離不得娘,可他的心里擰著一股勁。他認(rèn)為自己并無過錯,根本不需要去岳父家登門道歉,自然也用不著去接她。過幾天,她氣消了自然會回來。一個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秀英還是沒有回來。許一秋由最初的擔(dān)心、焦慮到接受、淡然,這個家有沒有她都是一樣的。這些年,她雖然在他身邊,卻從來沒有走進(jìn)他的心里。他才會常常忽略她的存在。
當(dāng)許一秋牽著孩子,挑著水桶從林素身邊走過時,她第一次主動叫住他,“許一秋,你怎么這幅樣子?秀英呢?”
“她出去打工了,快一個月了,我只有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秋將水桶放下來歇?dú)狻?p> “你應(yīng)該去把她接回來,畢竟孩子還這么小離不得娘。秀英跟你賭著氣呢,你去接她,她肯定會回來?!绷炙乜粗o挨著一秋的初一。
“她自己要出去,我憑什么去接她,哪有這么狠心的母親,丟下孩子不管不顧。不過你放心,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把孩子照顧得很好。你看,初一是不是越長越壯了?!?p> “沒有女人的家始終不像家,你一個人又要照顧初一又要干活,有個人搭把手總歸是好的,何必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許一秋,我希望你和秀英好好過日子。”
“林素,你實(shí)在看不慣,可以把初一接到家里,讓云霞幫著照看一下,孩子也有個玩伴。我和秀英的事情不勞你費(fèi)心了?!彼羝鹚熬鸵摺?p> “許一秋,如果你還當(dāng)我是你嫂子,就聽我一句勸,去把秀英接回來?!?p> “我從來就沒把你當(dāng)成嫂子。”許一秋扔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林素只得懨懨而歸。
陳玉山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校園里,他給了小魚完全不同的奇異世界。不只是羅閩河,甚至是南溪以及周邊的十里八鄉(xiāng),他都帶著小魚轉(zhuǎn)了個遍,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不管是網(wǎng)吧,游戲廳還是迪廳,娛樂場、電影院,只要他知道的,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去體驗(yàn)了。小魚從來不知道南溪有這么多好玩的,陳玉山給了她一支魔法筆,為他打開了色彩繽紛的花花世界。
兩人回來時,學(xué)校關(guān)門了,小魚有些不知所措。對于乖乖女來說,遲歸畢竟不是好事,她還得準(zhǔn)備好腹稿,應(yīng)對老師的詢問,是臨時有事沒來得及請假還是下午吃壞了肚子?她從沒有撒過慌,無論在老師還是家長面前。老師或許不會在意一個差生的去向,但他肯定會把注意力聚焦在好學(xué)生身上。小魚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雖然學(xué)習(xí)成績平平,勝在聽話,在老師眼里,確實(shí)算得上好學(xué)生。
此時,好學(xué)生站在學(xué)校圍墻前,門衛(wèi)室還亮著燈光,一般學(xué)校寢室關(guān)燈后,門衛(wèi)會把學(xué)校的每個角落都巡視一番。高三時,林素怕走讀影響小魚的學(xué)習(xí),遂讓她住校。脫離了林素的視線,小魚如同離開籠子的鳥兒,嗅到的都是自由的空氣。操場上的路燈沒有關(guān),清冷的光芒映照著偌大的場子,空曠而冷清,喧鬧的校園進(jìn)入休眠狀態(tài)。
“我們只能翻墻進(jìn)去了,你敢不敢?”玉山望著小魚,月光下,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影在地上,恍若竹桿人。
“不然呢,咱們睡街上嗎?”小魚仰著頭,面前的圍墻并不高,翻越進(jìn)去完全沒有問題。
她本來想依靠自身力量翻越進(jìn)去,無奈試了幾下還是沒有成功。玉山蹲在地上,她踩到他的肩膀上,再由他馱著翻越到了圍墻內(nèi)。黑暗中竄出一只貓,似是被突然而至的聲音驚嚇了,喵喵地叫著,向著黑暗中逃循。玉山看到小魚翻進(jìn)圍墻內(nèi),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退到了數(shù)米外,騰地跳躍過來,三兩下跳到了圍墻內(nèi)。
“你怎么進(jìn)來了?”小魚看著翻進(jìn)來的玉山,壓抑著聲音。
“我送你回寢室。”兩人順著墻根往寢室方向移動。
校園里很安靜,唯有路燈孤零零地佇立著,以及遠(yuǎn)處影影焯焯的樹。小魚沒有見過這么安靜的校園,仿佛一切事物都沉睡著,時光慢下來,萬賴俱寂中,兩人的腳步聲在暗夜里無限放大,一縷手電往這邊探照過來。應(yīng)該是巡夜的保安,玉山一把將小魚扯到樹影里。小魚沒提防,直直地撞進(jìn)玉山懷里。夜色是冰涼的,吹了半晚上的冷風(fēng),小魚也是冰涼的。玉山的眼神卻是熱烈的,幻化成了一撖火苗,拍打得小魚心里亮堂堂的。她趕緊將玉山推開,貼著墻壁向著寢室跑去,少女的心事零落成一地的沙。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撩人。
端陽去上海后,若男悶悶不樂了很長時間,她知道他去找白如雪。她差點(diǎn)追隨他的腳步趕去上海,可她很快就制止了這一荒唐想法。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能夠阻止端陽和如雪碰面嗎?她只能把心事隱藏起來,夜深人靜時攤出來,反復(fù)揣讀著,腦子里回放著兩人相識以來的所有場景。一幁幁,一疊疊,都在腦海里百轉(zhuǎn)千回。原來,愛一個人如此深刻而痛苦。端陽離開的這段時間,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恍若靈魂已經(jīng)跟著端陽去了,她沒有了往昔的活潑亂跳,經(jīng)常對著一個地方發(fā)呆。
“你這是丟魂了?”玉山使勁踢了她一下,“我喊了你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陳若男,我發(fā)覺現(xiàn)在的你似變了個人,性子沒以前跳脫了,倒讓我有些不習(xí)慣,還是喜歡以前大大咧咧的你?!?p> “干嘛,想嚇?biāo)牢??”若男回過神來,神情還有幾分怔忡,“以前那男人婆的形象別人不喜歡?!彼谛睦镎f,嘴上說的卻是“我不嫁人啦?!?p> “喲,原來在思春,我還以為你喜歡女人。”玉山打趣道。
“去你的,老娘性取向沒有問題?!八饋砣ヌ哂裆?,“你也該找個人來管管啦。”
“你就是現(xiàn)成的啊,話說咱們能湊成一對不?”玉山嬉皮笑臉,“你這母老虎的性子,我怕招架不住?!?p> “自作多情的老孔雀,誰又受得了你?我做事去了。”若男想去把晾曬著的石棉瓦收進(jìn)屋子,卻見端陽回來了。她低沉的心情瞬間明亮起來,如同連日陰雨綿綿終于見到了久違的太陽,發(fā)霉的心情被陽光晾干了。
她的嘴角不自覺溢出笑意,條件反射想迎上去,轉(zhuǎn)瞬又想到他去上海見白如雪。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轉(zhuǎn)身回到房間,將門閂上,她要讓端陽主動來找她。她在房間里等了很久,明媚的心情隨著等待的延長而變得低沉起來,她蒙上被子假睞,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重新翻涌出兩人相識以來的所有細(xì)節(jié),這些場景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一一掠過。隨著這些情節(jié),她一會莫名感到悲傷,眼淚翻涌而下;一會又覺得甜蜜,嘴角溢出笑意。她的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會飄到半空,一會又跌回低谷。
朦朧中,她聽見敲門聲,趕緊翻爬下床,光著腳跑過去開門。門外空無一人,只見地上放置著一個盒子。她將盒子拎進(jìn)屋,飛快地拆開,是一個音樂盒。隨著蓋子打開,盒子里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還有穿著蓬蓬裙的仙女隨著音樂翩翩而舞。她癡癡地看著,端陽還是在乎她,才會給她帶了禮物。她重新躺回床上,聽著這奇妙的音樂,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高考放榜時,小魚落榜了,她連二類本科學(xué)校都沒有考上。心里的失落滋生出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包裹著她。得知成績的瞬間,眼淚奔涌而下,就像羅閩河泄洪時,攔河壩的閘門一旦打開,奔騰的河水飛流直下三千尺,怎么止都止不住。她的腳底打顫,身體虛浮著,搖搖晃晃來到了羅閩河廢棄多年的老橋上。
橋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幾只廢棄的瀝青桶,橫七豎八地歪立在橋上。這座橋廢棄多年,到處都是斑駁的顏色,突起的石板長滿了荒草,一如小魚的內(nèi)心。她將瘦小的身子移到桶后面,背靠著桶壁緩緩地坐下來,望著橋下奔騰的河水,悲傷逆流成河。河水蜿蜒著自東向西流去,并沒有因?yàn)樾◆~的悲傷而停下腳步。兩岸山勢較平緩,觸目而去,皆是青翠的顏色,河水是綠色的,稻谷是綠色的,青山是綠色的,翠竹是綠色的,柳樹也是綠色的,如同畫家的顏料打翻了,將這個世界全都染成了綠色。小魚的悲傷卻是黑色的,墨汁一般將她通體染成黑色。
她將成績單攤在腿上,數(shù)學(xué)39分,英語48分,政治75分,物理58分,化學(xué)42分,語文85分。這點(diǎn)分?jǐn)?shù),她如何向母親交待,父親去世后,她將所有期望寄托在他們身上。她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魚,你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們考上大學(xué)。端陽不聽話,早早退學(xué)。你一定要爭氣,讓你爸能夠含笑九泉?!?p> 她的淚成串成串地滴落下來,模糊了整個世界,她又該如何面對端陽的成全?早知她不是讀書的料,就應(yīng)該讓她輟學(xué)幫助母親。若是這樣,端陽早就考上大學(xué),實(shí)現(xiàn)光宗耀祖的夢想了。端陽是聰明的,他跟禹陽一樣,才是李家最有出息的人。小魚確實(shí)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刻苦努力死記硬背。她也想努力學(xué)好數(shù)理化,可這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看著就讓人頭疼,聽著老師講的那些證明題如同聽天書。同樣,她也弄不懂那些函數(shù),她看著他們頭疼,它們看著她同樣頭疼。她將成績單一點(diǎn)點(diǎn)撕碎。手一松,雪花一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向河里。
玉山照例去接小魚。他習(xí)慣了每天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奔向他,跨上摩托車貼在他的后背上,他的心里才會覺得安定。他等了很久,直到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全部走完,門衛(wèi)老頭拿著鐵鎖將校門鎖上,他都沒有等到小魚。他只得騎著車子,到處搜尋那道身影。
經(jīng)過羅閩河時,玉山隱約聽見瀝青桶后面?zhèn)鱽砜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騎到橋頭時聽得更真切,瀝青桶后面真的有人在哭。他又將車子掉頭騎了回來,想看一下是誰那么想不開,居然躲在角落里哭泣。他輕手輕腳摸到桶邊,居然看見小魚靠在瀝青桶上哭得肝腸寸斷。僅僅只是一個背影,他就認(rèn)出了她。她爬在膝蓋上,海藻般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擋住了整個臉龐,肩膀抖動得厲害,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
“小魚,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哭,遇到什么傷心事了嗎?”他的心同樣揪著,那一聲聲的哭泣灌進(jìn)耳朵里,讓他的心也跟著顫抖。
聽到聲音,小魚并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她依然保持著那個動作,雙肩居烈地抖動著。玉山只得蹲在旁邊,距離她一尺之內(nèi),伸手就能觸摸到她。他怕她想不開,抬腿跳進(jìn)河里。羅閩河經(jīng)常會有村婦跑到河里尋短見。河里有很多水鬼,遇到在河邊玩耍或是游泳的人,一不小心就纏上了。
玉山很想將小魚摟進(jìn)懷里,讓她在他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他的手伸出來停在距離她半米的空中。她是端陽的妹妹,他曾經(jīng)也把她當(dāng)妹妹,才會爽快地接受接送她的任務(wù)。只是,不知何時起,他的心里有了異樣,外人眼里冷若冰山的人,見不到小魚時,會焦慮會不安,會不可抑止地胡思亂想。太陽隱入山顛,河邊覓食的鴨群游到岸邊,放牧的孩童倒騎著牛背,漁公響起歸家的號角。小魚仍在抽抽嗒嗒地哭,玉山一包煙都快抽完了,她才止住哭聲。
“小魚,你怎么啦?能跟哥哥說說嘛?!庇裆皆俅伟l(fā)問。
“沒事?!彼K于答道,緩緩地站了起來。許是坐的時間有點(diǎn)長,沒站穩(wěn),又滑了回去。玉山趕緊去扶她,她慌忙躲開,玉山扶了空。
“玉山哥?!毙◆~終于看清面前的男人是玉山,“別告訴我哥好嗎?”
“那你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誰欺負(fù)你啦?!庇裆饺崧暤溃安恢晃也环判?,家里人肯定也會擔(dān)心你?!?p> “我沒事,只是心里有點(diǎn)堵,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毙◆~的兩只眼睛腫成桃子,哭過的臉上溝壑叢生。
“哭了這么久,怎么會沒事?你告訴我,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包括端陽?!?p> “我....”小魚的眼睛里又浮現(xiàn)淚意,聲音再次哽咽,“我落榜了。”
“我還以為多大的事,不就是落榜嗎?今年沒考上,明年再來唄。大不了再補(bǔ)習(xí)一年,九莊補(bǔ)習(xí)的人多了去了。你家隔壁那許什么,不是連著補(bǔ)習(xí)了五個高中嗎?”玉山聽到小魚落榜,反而放心了。至少小魚沒有被別人欺負(fù)。
“我不會再補(bǔ)習(xí)了。我不是讀書的料,端陽才是,可惜他為了我和云霞,放棄了讀書的機(jī)會。我對不起端陽,也對不起姆媽,辜負(fù)了他們的期望。”
“別這樣想,凡事都有例外。就像種莊稼,并不是種子播下去就有好收成,還得看年景看行情。妹妹,別失望,更別傷心。哥哥送你回去,天色已晚,你再不回去,你姆媽該擔(dān)心了。”
“我沒事,你不用送我?!毙◆~道。
“還說沒事,眼睛都腫成桃子了?!彼麛傞_手,掌心里多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心情不好時吃顆糖,就會感覺甜滋滋的?!?p> 小魚接過來將糖紙撕開,放進(jìn)嘴里吸吮。果然,甜滋滋的味道自舌苔漫延到身上,她本有些冰涼的身體有了幾分暖意,感覺沒那么痛苦和難受了。她想起小時候哭泣時,父親也會變戲法地拿給她一顆糖,她含在嘴里就會忘記悲傷。一晃父親已經(jīng)離開她10年了,他會想她嗎?她經(jīng)常夢見父親,夢見他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肩上搭著袋子,里面除了生活用品,還有零食糖果。父親很溺愛他們,趕集從來沒有空著手回來過,不是帶了餅干就是買了花卷??匆姼赣H回來,她老遠(yuǎn)就迎了上去,父親會用他蓄著胡須的臉扎她,然后抱著她回到院子,打開隨身袋子,掏出里面的糖果。她欣喜著,飛奔過去卻撲了空,父親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楞楞地站著,眼淚涌進(jìn)眶里,她的父親再也回不來了。
“怎么又哭上了?”玉山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乖,別哭了,哥哥在這里,肩膀讓你靠一下?!?p> “沒事,我已經(jīng)好了?!毙◆~抽泣著。
“別哭了,哥哥給你唱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與其說他在唱,不如說他在念。他的聲音高吭激越,聽在小魚耳朵里如同黃牛的嚎叫,配合他夸張的動作,又像笨拙的鴨子在扇動翅膀。小魚看著他笨拙而夸張的表演,忍不住破涕為笑。他見小魚笑了,舞得更歡,長發(fā)隨風(fēng)飄揚(yáng),如同一幅油畫中的流動色彩,映照出他的肌膚白皙如玉,更顯得他的眉毛如墨般漆黑。夜幕降臨下來,這座廢棄的老橋上,小魚望著隨風(fēng)起舞的人,心里的憂傷被風(fēng)吹散,她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
玉山舞累了,停下來望著小魚,“哥哥舞的可好?”
“恩?!毙◆~點(diǎn)頭,“你的頭發(fā)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玉山疑惑,“別是壞人吧?”
“還真是,古惑仔里的陳浩南。玉山哥,越看你越像他。”
“女孩家不要看這種電影,容易把你帶壞。你應(yīng)該去看《葫蘆娃》?!?p> “什么《葫蘆娃》,那是小孩子看的。我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毙◆~糾正道。
“是啦,你不是小姑娘了,剛才誰還在橋上痛哭來著?小屁孩,哥哥帶你回家?!庇裆秸f著,拉著小魚走到摩托車前。
他將小魚扶到摩托車后座,溫柔地給她帶上安全帽,淡淡的煙草味道索繞在鼻端,溫柔地將小魚包裹起來。她仰望著他,他的雙眸亮如星辰,濕熱的氣息同樣帶著淡淡的煙草味道。以往,她特別討厭抽煙的人,總覺得他們身上彌漫著煙臭味。
這時,無端地覺得心安。
她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臉龐有些燙,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她本是與玉山隔著一段距離,隨著玉山轟踩油門的聲音,摩托車像箭一樣彈了出去。小魚條件反射地貼到了玉山背上,耳邊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心里的那些不快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風(fēng)里。她覺得自己長出了翅膀,身子輕盈得像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