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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閩河

第二十三章 海上繁花

羅閩河 羅芝芳 9086 2024-02-18 15:29:21

  七月半,鬼亂竄。

  冷清的節(jié)日過后,小山村接連下了幾場雨,一場秋雨一場寒,秋雨沖散了夏日空氣里殘留的余熱,天氣完全涼了下來,山野里的顏色越來越深,村邊的樹木偶爾殘葉飄落,河邊的枯草倒伏下來,印證著歲月更迭。隨著氣候變化,人們開始添加秋衣秋褲。

  中元節(jié)過去沒幾天,許一秋的姆媽就不行了。她本就身體贏弱,常年藥罐子不離手,干活時淋了雨受了寒,身體恰如長期超負荷運行的陳舊機器,日見枯萎凋零,每日纏連病榻,回想前塵往事,心中郁郁不能了。她自知這臺機器已達報廢年限,特意托人將林素叫過去。

  時隔八年,林素再次跨進許家的院子。她不能不去,于情,許母是貴生的姑母,老人行將就木,想要見她一面,這個要求不過分。于理,貴生故去多年,時間是一把篩子,漏去了歲月的塵埃,她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疤,痛苦早就云淡風輕。如果非要一個理由,她現(xiàn)在不去許家,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想看見許一秋。九莊就這么點地,如果不是刻意,她和他走錯路都能撞見。雖然,他一如既往地幫助她,犁田打鏵,挑水辟柴,肩挑背扛,明里不行暗著來。開始,她也想過阻止。阻止有什么用呢?她曾經(jīng)不是阻止過無數(shù)次嗎?結(jié)果呢,他還是我行我素。

  她索性不管了。有時甚至想,貴生丟了一條命,他做再多的事情都無法彌補。況且,張秀英看到許一秋做這些事自會阻止。張秀英確實阻止了。作為許一秋的媳婦,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去幫助別的女人。這個女人還是他曾經(jīng)心儀的對象。她的眼睛24小時焊在許一秋身上,他去做什么,她都在后邊跟著,決不允許他脫離自己的視線。她覺得,他如果是一頭牛,那她就是牽牛繩,牛跑得再遠,繩子都在她手頭。只要她輕輕扯動,他就得回到她身邊。

  許一秋外出時,她看見他走進林素家的田里,駕起鏵口就開始耕田,她跑過去攔住他,“許一秋,你在干什么?”

  他不以為意,“我在耕田,你沒看到嗎?”

  “我問的是,你耕的是哪家的田?”她氣得胸口不停起伏,像翻滾的河水,要將許一秋淹沒。

  他沒管她,顧自耕著田。黃牛在前面走著,她一把拽住牛繩,牛被牽引著前進不得,牛角頂在許一秋背上。

  “端陽還小,趕不住黃牛,我順帶著幫一下忙,不影響咱家的活計?!彼托牡亟忉專幌胍驗檫@點小事鬧得雞犬不寧。

  “許一秋,你對林素可真是巴心巴肺哦,我咋沒見你對我娘家有這么上心?前幾天,我爸風濕病犯了,痛得腰都直不起來。喊你過去幫忙耕一下地,你磨蹭了半天。人家林素不待見你,你倒好,上趕著去貼她的冷屁股。你老實交待,是不是對她余情未了?”她緊緊扯住黃牛的繩子,絲毫不讓步。

  “別胡鬧,你去照看初一,我耕完了就回來,順便把老丈人的地一并耕了。”許一秋欲扯過她手里的牛繩。

  “你不離開這塊田,我絕不走?!彼餍宰降厣?,手里緊捏著牛繩,“我看你就是豬油蒙了心,被她迷住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一個生了四個孩子的寡婦,她怎么就讓你魂牽夢縈了?”

  “張秀英,你張著嘴巴胡說什么?”許一秋趕緊去捂住她的嘴巴,她狠狠地咬在他的手上,牙齒?進皮肉里,發(fā)出嗞嗞的聲音。

  “胡沒胡說你自己知道,別以為你和她的那點破事我不知道,你沒睡過她嗎?”

  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就像牛繩甩到牛屁股上的脆響,她的臉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巴掌,許一秋未及收回的手還停在半空。他不相信,他竟然抬手打了她,完全是下意識。她咬他的時候,他都沒有惱怒。

  “許一秋,你竟敢打我?為了一個寡婦?!彼剡^神來,瘋狂地去抓他掐他。他沒有反抗,由著她發(fā)泄。她下手極狠,他的身上到處都是她抓過掐過的痕跡。

  她抓夠了掐夠了,頹然倒在地上,號啕大哭,就像一只斗敗了的母雞,跳著撲著去啄公雞,公雞沒傷著,她反而抖落一地的羽毛。她倒在地上,龐大的身軀抖動著,嚎叫著,哭泣著,腳下的田地都跟著顫抖。黃牛停止前進,靜靜地聆聽著,風也跟著停下來,靜默著的一切事物,原野回蕩著她高吭的聲音,嗚-嗚-嗚。許一秋沒有管她,很多時候他都不會管她,任由著她鬧她撒潑。反正,鬧夠了,哭夠了,她自會回來。

  林素的出現(xiàn)讓許一秋很意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他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他看來,總歸是主動的。她還是老樣子,穿著素色的衣裙,長頭發(fā)披散著垂落到了腰際。她就是這樣,簡單的衣裙總能襯托出素雅簡樸的氣質(zhì),不同于莊子里的其他女人,結(jié)了婚就不注重穿衣打扮,總是以最糟糕最邋遢的形象示人。殊不知,素面只能朝著天不能對著人,這也是為什么自家男人總覺得別家女人好的原因。當然,許一秋從一開始就覺得林素是莊子里最特別的女人。

  “你.....”他說不下去,說你怎么來了還是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她根本沒看他,只是解釋道,“我來看望大姑,她在哪間房?”

  “素兒,我?guī)闳??!彼鼻械叵胍c她的距離。

  她卻道,“不需要,你只要告訴我,她住在哪間房即可?!?p>  他只得指了一個方向。林素抬腳走了進去,許家是四列三間的房屋結(jié)構(gòu),許母的臥室在靠近堂屋的位置,遠遠聞到濃烈刺鼻的中藥味道,氤氳了整個屋子,連著呼吸的空氣都是中藥味兒。她略微皺眉,許母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見林素,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

  林素趕緊過去扶住她,“大姑,你躺著就好。”

  “素兒,”她還是掙扎著起來側(cè)靠在床沿上,臉上溝溝壑壑,水分流失得很嚴重,整張臉只有一張皮包著,瘦得像骷髏。林素驚覺,她怎么瘦成這樣了,若不是白天,她會以為遇見鬼了。

  “素兒,”她說一句話要咳嗽幾聲,林素示意她別說話,她咳嗽著繼續(xù)道,“你終于來看我了,我還以為閉眼都見不到你?!?p>  “大姑,你慢慢說?!彼龔拇差^柜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清水聞著都有股中藥的苦澀味。應該不只是水,這屋子里的每一個物件長期沾染許母的病氣,已經(jīng)浸染上了中藥味道。

  “素兒,有些話再不說,就要帶到棺材里了。”她咳嗽幾下,繼續(xù)道,“許家有兩件事對不起你。貴生的死算是一秋間接造成的,這幾年我一直吃齋禮佛,希望你不要再怨恨他?!?p>  “大姑,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若說我一點都不怨是假的。近兩年,我慢慢看開了,萬般皆是命。小時候父母就給我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命硬....”她垂下頭,眼睛里的濕意冒上來,染濕了睫毛,滴落在許母手上。許母的手枯瘦,如同骷髏的爪子。

  “我知道,一秋那孩子對你有情意,一半原因想要贖罪,一半原因是在乎你。他這些年過得不痛快,秀英也痛苦。素兒,大姑去后,沒有人阻止你們了。如果一秋真和秀英過不下去,他愿意照顧你和孩子們,你就允了他吧?!?p>  “大姑,這可萬萬使不得。我既然當初答應了你,就會堅持到底。況且,一秋和秀英已經(jīng)有了孩子,就算為了孩子,他們也要好好過下去?;仡^,我?guī)湍愫煤脛駝袼??!?p>  “你勸不動他,他是我生的,什么性子我最清楚。素兒,咱們老一輩幾兄妹都是苦命人,小一輩只有你、萍萍,阿昌和一秋。萍萍有你叔父叔母幫襯著,你呢,誰都沒有,唯有自己辛苦支撐著。你以為一秋明里暗里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嗎?大姑也是心疼你....”

  “大姑你不要再說了,好好保養(yǎng)身體。我的事你不用擔心,端陽大了能夠幫我分擔,小魚和云霞漸漸懂事,我一點都不覺得苦,咬咬牙就撐過來了?!?p>  “素兒....”許母還想說什么,林素扶她躺回床上,幫她蓋好被子,示意她好好休息,退出了房間。

  屋子里的空氣很沉悶,時間久了,身上頭發(fā)上都透著中藥味兒。特別是面對許母這個沉疔之人,郁結(jié)堵在胸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林素才覺得身體輕盈了幾分。張秀英看到她從屋子里出來,“林素,你來這里干什么?”

  “探望病人,馬上就走?!彼疽矝]打算逗留,張秀英一把扯住她,“你就這么走了?”

  “不然呢?”林素反問,“你要留我在這里吃晚飯?”

  “你想得美,我可沒做你的飯。我是問你,你真的只是來看望我婆婆?”

  “不然你以為我來看望你?我和你關系可沒有那么好,雖然咱們稱得上是妯俚?”林素道,“沒別的事,我還得回去喂豬呢。”

  她邁出院子又與欲進門的許一秋打照面,瞄到他手臂和臉上都有著明顯的傷痕。心想,這是干架了嗎?

  “我沒事,素兒?!辈辽矶^時,他輕聲對她說“我知道你會擔心這些傷痕?!?p>  “我擔心個屁?!绷炙睾吡艘宦?,轉(zhuǎn)身離開。

  當天晚上,許母駕鶴西去,林素得知消息時足足楞了半晌。她想起許母對她說的那些話,她對許母并沒有惡意。她和貴生剛成家時,處境艱難,許母明里暗里接濟著她。她生孩子時,也是許母照顧著她,不僅將家里有營養(yǎng)的東西全都提了過來,還親自照顧她坐月子。她和貴生忙不過來時,都是把孩子交給許母帶。在她心里,許母比嬸母還要貼心,至少許母是把她當成親侄兒媳婦對待,而不是像防賊一樣防著。林素并不是忘恩的人,若不是因著貴生的事,她定不會刻意保持著與許家的距離。從許母起靈到出殯,林素足足守了許母五天,就當還了她曾經(jīng)對她的恩情。

  年底,端陽果真去了上海。白如雪連著給他來了幾封信,從新學校的環(huán)境、剛認識的同學聊到上海的天氣、飲食,交通和人文,她在每封信的末尾都寫到:端陽,你來吧,我在上海等你。

  于是,他真的來了,帶著對大學校園的向往以及對未知城市的憧憬。他事先并沒有給如雪打電話,而是直接來到她所在的大學。他站在學校門口望著鎦金的幾個大字,上海師范大學。他真的站在大學門口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曾經(jīng),他做夢都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走進大學校門,成為天之驕子。命運的齒輪卻沒有轉(zhuǎn)動,他不忍心看著母親拖著柔弱身軀負重前行。他是長子,理應承擔長子的責任。若是禹陽在,這幅擔子肯定移到了他的肩頭。他走上前去,長久地撫摸著臨摹著,直到把每一個字深深地刻進心里。

  心情平復下來,他走到公用電話亭,拔通如雪寢室的電話。響了好一陣都沒有人接,他正想掛斷重拔時,電話通了,里面?zhèn)鱽砟吧呐暎斑@是208寢室,請問你找哪位?”

  “我找白如雪?!彼麍蟪鋈缪┑拿?,對方回答她出去了,讓他等一會再打過來。

  他只得退出電話亭,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城市。夜幕降臨下來,白天的一切繁華都隨著夜幕的拉下沉淀出些許難得的安靜,路旁落下的枯葉隨著風沿著馬路牙子翻滾著。層層疊疊的樓房聳入云端,藍色的玻璃幕墻晃得眼睛都睜不開。他即使仰著頭也望不到頂,只得瞇縫著眼睛揣測這座樓到底有多少層?

  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飛揚起來的衣襟,一如張揚明媚的笑臉。他想像著如雪會不會騎著自行車,飄揚在上海的街道。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仿佛真的看見如雪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飄揚而來,一如初見時。她穿著白色的衣裙,長發(fā)隨風揚起,裙裙翻飛之際,她用手去捂住裙子,不受控的車子撞到了行道樹上。

  “端陽,你真的來了?”清脆的聲音將端陽拉回現(xiàn)實,他于迷朦中抬起頭,白如雪站在面前。

  他不相信地揉眼睛,他竟然真的在校門口等到了她?!罢娴氖悄??如雪。”

  白如雪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猛地撲到端陽懷里,“我真的沒有想到,你這么快就過來了。端陽,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雪兒,周圍的人都看著?!倍岁枌⑷缪┩崎_一點距離,“我給你寢室打了電話,他們說你出去了。我只好坐在這里等,打算過一會再給你寢室打電話?!?p>  “你肯定餓壞了吧,咱們先找地方吃東西。學校附近有很多餐飲店,味道不錯價格也合理。”如雪說著往旁邊的巷子走,端陽接過她手里的自行車,“我來載你吧,你告訴我具體位置。”

  如雪指了大概方位,便跨上自行車后座,雙手環(huán)上端陽的腰。端陽身體緊繃著,這還是他第一次騎著自行車載著心愛的姑娘穿街過巷,臉龐被風吹著,帶著微微的灼熱。好在,擦肩而過的人們根本不曾注意。已經(jīng)是初冬,上海的天氣仍然很好,溫暖如同春天,拂來的風都是輕柔的,帶著楓葉的味道。他嗅著風的味道,后背緊貼的溫暖,感覺整個身心都是輕松的。雖然,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他滿身風塵,身心俱疲。這一瞬間,他卻真正地放松下來,穿行在上海的街巷里。

  目的地到了,端陽將自行車??吭谲囄簧稀?吹贸鰜?,這是一條美食街,兩旁都是餐館,燈箱映照出這一片的繁華。細看之下,鐵鍋燉粉條、四川麻辣湯鍋、BJ正宗烤鴨、山東攤大餅....琳瑯滿目,應接不睱,匯聚了東南西北各個地方的美食。門庭如市,食者如云,大多數(shù)都是學生。難怪,這條街本就毗鄰學校,做的自然是學生的生意。他們找了一家川菜館,主要是如雪怕端陽吃不慣其他地方的飲食,特意照顧他。

  兩人在臨窗位置坐下,待者上前點好菜,兩人邊喝茶邊等候。夜幕降臨,遠處霓虹閃爍,近處火火輝煌,一切恍然如夢。端陽感覺特別不真實,只不過兩天一夜,他就踏入了上海的土地,與心愛的姑娘共進晚餐。

  “是不是感觸特別多,我第一天踏上這片土地時的感覺就是你現(xiàn)在的感覺,鄉(xiāng)巴佬進城了。這個城不是湘城而是上海。十里洋場煙花地,風云際會上海灘。我覺得自己像小池塘里的魚,突然跳進了茫茫大海,到處都是陌生而新奇的。我盯著一雙好奇的眼睛,一點點來了解和感受這座城市?!比缪┩巴獾臒艋?,若有所悟。

  “所以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沒有出來時,以為中國的城市都跟湘城一般大。到了上海,才知湘城是沙礫,上海是整片沙漠。或許正如你所說,湘城是小水塘,上海是汪洋大海。看來,還是要走出來才能增長見識。古人不是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嗎。等我掙到錢了,一定要把全中國的城市統(tǒng)統(tǒng)游歷一遍?!倍岁柾瑯痈锌?。

  “端陽,要不你參加成人高考吧,照樣可以考上大學。”如雪觀察著端陽的表情,“你學習那么好,不上大學真是可惜?!?p>  “我現(xiàn)在想考都沒有精力,整個身心都撲在生意上。我想趁這幾年掙點錢,讓小魚和云霞沒有后顧之憂。只要他們能上學,我上不上都無所謂?!闭f著話,菜上齊了,分別是宮爆雞丁,麻婆豆腐和魚香肉絲,還有黃瓜肉片湯。

  兩人開始動筷子,白如雪習慣性將菜夾到端陽碗中,端陽也給她的碗里夾菜。“今天點的菜夠多,你不用一直給我夾。我可是餓壞了,不會跟你客氣的?!?p>  “那你就多吃點,我可是要減肥的,晚飯都吃的很少?!比缪⑷舛紛A給端陽,就像以往每次一起吃飯時,她都會習慣性地將肉夾給端陽。

  “女孩還是要有點肉才好看,我不希望你瘦得風都能吹跑。聽說上海經(jīng)常會有臺風,你真要多吃點。”端陽又將肉夾給如雪。

  如雪不語,只是看著端陽。端陽的頭發(fā)有點長了,剛才騎車時被風吹得有點凌亂,還有幾縷貼在額頭上。她伸出手想將亂發(fā)拂順,端陽將她的手捉住,“別亂動,大家都看著呢?!?p>  她一楞,果然見到隔壁桌的客人向著他們這邊張望。她的臉微微發(fā)燙,趕忙放下手,假裝低頭吃飯。端陽看著她,嘴角溢出笑意,伸手將她垂落下來的碎發(fā)擾到腦后。

  她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剛才不讓我給你弄頭發(fā),現(xiàn)在你倒給我弄了?”

  吃完飯,如雪考慮端陽趕車辛苦,將他帶到旅社休息。旅社離學校很近,一條街道的距離,也是為了如雪往返學校方便。辦理完登記,端陽將行李提到房間。說是行李,其實就是一個書包,里面裝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貴重東西如身體證、錢包等,端陽都揣在貼身口袋里。

  出門在外,他謹記著財不外露的道理,身上帶的現(xiàn)金不多,錢包里只裝了兩三百元現(xiàn)金。銀行卡上倒有幾千元錢,來趟上海,往返車票加上零用開支,窮家富路寬取窄用。這錢是他剛收到的帳款,備足了小魚和云霞的學費,還有母親的生活開支以及作坊必須的材料款等,結(jié)余下來的錢,他才敢拿出來支配。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看起倒挺寬敞。至少比他以往睡過的床鋪都要寬敞。他把包放在上面,床墊凹陷下去,墊子是席夢思。他在莊子吃喜酒時見過,不似家里的硬板床,上面有帳篷,不僅可以遮擋蚊蟲,帳頂還可以放置東西。旅社的這種床只能睡兩個人,也稱高低床。

  “你今天晚上還回去嗎?”端陽問了才發(fā)覺問的是什么問題,臉越發(fā)燙得厲害,腦門上的汗水冒了出來,他假裝翻找行李。

  “學校查得不是很嚴,寢室里的同學經(jīng)常夜不歸宿。大不了,我讓他們給我打埋伏?!比缪┗卮鸲岁柕膯栴},她的臉同樣燙著。她以為屋子有點悶,走過去將窗戶打開。

  微風吹進來,房間里有了涼意。端陽將一個罐子遞給如雪,“這是我給你帶來的辣椒醬,我親手制作的,以前在南溪上學時,我每周都要帶一罐去學校?!?p>  “那時你就用這個拌飯?”如雪驚道,難道以往很少看見他在食堂打菜。

  “恩。這個比普通辣椒好吃,存放時間也長,姆媽給我的生活費不夠,只能省著用?!?p>  “還有這個?!彼帜贸鲆粭l紫色圍巾,“冬天到了,圍上這個暖和?!?p>  “這個也是你自己織的?”如雪驚道。

  “我姆媽織的。她給小魚和云霞都織了,我便請求她給我也織了一條?!彼麑韲饺缪┎弊由希澳闫つw白,圍上這個紫色圍巾看起來氣色更好?!?p>  “以前看著別人織毛衣,便讓姆媽教我。只是我很笨,怎么也學不會。這幾天,宿舍里的女生都在織毛衣,回頭我再學學。端陽,等我學會了,給你織件毛衣?!?p>  “好,我等著穿你給我織的毛衣?!彼麑韽乃弊由先∠聛?,“等天氣冷了再戴,今天先收好?!?p>  東西收拾妥當,兩人坐下來。房間里的氣氛有點曖昧,饒是開著窗戶,兩人都感覺溫度在上升。如雪將電視打開,探索了一遍,也沒找到想看的電視節(jié)目,只得隨意翻看著。兩人并排坐在床上,隔著一段距離。如雪側(cè)著頭去看端陽,端陽的側(cè)顏很好看,鼻梁高而挺直,嘴唇厚而飽滿,眼睛大而有神,下巴冒出些許胡須,看起來更成熟,更像男子漢了。

  如雪在心里想,她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呢?或許是她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他去扶她時的慌亂;或許是他考到高分時,她眼睛里閃爍的星星;或許是他跳起來扣欄時,她心里滋生出來的情愫;或許是聽到他失學時,她掩飾不住的失落。還有,她在南溪街上重逢他時,心里漲起來的潮緒。

  “你是在傻笑還是發(fā)呆?”他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我先去沖洗一下,渾身臭味,聞著都難受?!?p>  “恩?!彼c了一下頭,聽著他走進浴室。

  隔一會,嘩嘩的水聲響起來。她聽著這水聲,紅暈染上了臉頰。她也是第一次和男生相處一室,內(nèi)心里的慌亂和羞澀如螞蟻爬滿了全身。還有幾分期盼和沖動,她捏住衣角想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寢室里的同學都有男朋友,麗娟的男朋友在老家,她每天下課后都要和男朋友煲電話粥。她也給端陽打電話,通不了幾分鐘,端陽就會掛斷。

  不只端陽,她都心疼電話費。畢竟,每月的生活費只有500元,她不忍心花父母太多的錢。于佳鳳和吳麗的男朋友都是本校的,他們有時會到寢室里玩,更多時候則是在外面過夜。宿管來查夜時,她經(jīng)常和麗娟給他倆打埋伏,今天終于輪到他們給她打埋伏了。

  她剛才給寢室打電話,吳麗來接的,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剛才有位男生找你?!?p>  “我現(xiàn)在就和他在一起,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如雪在電話里說,她的臉滾燙得厲害,仿佛做壞事被家長抓個正著。

  “喲,你終于開竅了。好好玩,姐姐給你打埋伏。”吳麗不忘提醒,“記得做好措施,別弄出人命來?!?p>  “什么?”她腦子里嗡的一聲,沒好意思問,要做什么措施?

  “你要不要洗漱一下?”端陽從浴室出來,頭發(fā)上帶著水珠,他用毛巾擦拭著,“我?guī)Я诵旅碓谂_子上,你可以用?!?p>  如雪趕緊溜進浴室,不想讓端陽看見自己紅透了的臉。浴室里的水霧還未散去,彌漫著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的味道。如雪站在鏡子前,用手抹去鏡子上的水蒸汽。果然,鏡子中的自己滿臉緋紅,比喝醉了酒的醉漢還要紅。她用手去撫摸臉頰,燙得嚇人。她趕緊打開水龍頭,用手捧起涼水澆在臉上。今天晚上,她真是動不動就臉紅。平日里,她的臉并不薄啊,老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說她的臉皮比城墻都要厚幾公分。

  她簡單沖洗了一下,沒有更換的衣物,只得穿著剛才的衣裳出來。端陽走過來給她擦頭發(fā)。他的動作很溫柔,輕輕地用毛巾吸干頭發(fā)上的水,再用梳子將她的頭發(fā)梳順。她的頭發(fā)確實很柔順,如鍛子一樣鋪陳在背上,比他姆媽的頭發(fā)還要黑亮。在九莊,他覺得姆媽的頭發(fā)是所有女性里最黑亮最柔順的,因為姆媽常年都用皂角熬水洗發(fā)。以前家里沒有吹風,頭發(fā)都是自然晾干,這樣的好處就是頭發(fā)不會干枯毛燥。

  做完了這一切,兩人又靜下來。房間里只有電視的聲音,是一個購物頻道,主持人聲嘶力竭地推銷一款口服液。小時候,老家的電線桿子上鋪天蓋地都是三株口服液的廣告,靠著無孔不入的營銷和宣傳,老少婦儒都知道這款口服液。論起來,三株口服液還真是營銷鼻祖。

  端陽率先打破沉默,“你晚上睡覺老實嗎?要不,你睡里面,我在外頭。實在不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我打地鋪睡在地上,柜子里應該有多余的被子?!?p>  “這怎么行....”她急忙道,“我睡里面,不會亂動的?!?p>  說著,她快速爬到床上,縮進被子里。她本來就瘦小,縮到被子里更是小小的一團,確實沒占多少地方。端陽合衣躺在外側(cè),覺得不舒服,他習慣光著身子睡覺。但在如雪面前,他連外套都沒有脫,只得忍受著。

  電燈關了,電視也關了,房間里不僅看不見光亮也聽不見聲音。如雪緊貼著墻壁一動不敢動,生怕一點細微的動作影響到端陽。端陽和如雪隔著距離,一條被子蓋在身上,他稍微動一下,被子跟著移動。他怕如雪蓋不著被子,動作不敢太大。只是,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式。時間長了,自然不好受。再加上,旁邊躺著一個女孩,任誰都無法入眠。

  端陽以前也和若男同床共枕過。彼時,他把若男當成兄弟。如今,如雪就在與他不過一尺的地方。他的呼吸里全是她的氣息,只要伸手就可以將她擁進懷里。他試著把手伸過去,果然觸到了如雪的肩膀。她的身體緊繃著,僵硬得似石頭。他將她扳轉(zhuǎn)過來,面對著她。她同樣沒有睡著,眼睛在漆黑的房間里亮如星辰,灼灼地望著他。他怯怯地靠過去,手心里全是汗,呼出的氣息滾燙,帶著灼熱噴在她的臉頰。

  他低下頭吻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蝴蝶的羽翼在輕輕地顫抖。他吻向她的鼻子,她的鼻子小巧而玲瓏,鼻尖瑩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又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唇?jīng)]有涂抹口紅卻紅得嬌艷,甜蜜得讓他吻上就舍不得移開。他先是笨拙地吻她的唇角,而后慢慢撬開她的牙齒。他像一條笨魚伸出舌頭用力去吸取口腔里的芬芳。血液沸騰起來,身體里有一團火正要沖破桎梧跳出來。他控制不住那燃燒起來的火焰,順手脫掉了身上的衣物,赤裸著貼在如雪身上。她被他親吻著,身體如在云端飄著蕩著,軟軟地如一根面條。

  她感受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好奇地問端陽,“那是什么?”

  “和你不一樣的東西,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你想看看嗎?”端陽有些羞澀,“它可能有點丑?!?p>  “那你把燈打開。”她很羞澀也很好奇,端陽依言將燈打開。

  她從被子里探出頭,端陽先是不好意思,臉側(cè)到一邊不敢看她。她只看了一下便閉上眼睛,臉再一次燙得能溫酒。

  “有沒有被嚇著?”他回過頭望著她如粉似霞的臉,“我也要看看你的,這樣才公平?!?p>  她羞澀得將頭埋進被子里,卻沒有阻止他的動作。端陽同樣懷著虔誠的好奇的心,看向她的秘密部位。等了半晌,她沒有聽到動靜,以為他失望了,便將蒙在眼睛上的被子掀開,卻看到他正灼熱地望著自己。

  她有些蒙了,“怎么啦?”

  “我....”他的臉更紅了,胡亂地吻著她,嘴里含混不清,“雪兒,我....”

  他沒有將話說完,只是更熱烈地吻著她。她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只能緊緊地貼著他,身體的熱量爆發(fā)出來將兩人徹底淹沒。她感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襲來,忍不住驚叫出聲。

  “疼嗎?”他的動作輕柔了很多,溫柔地將她包裹起來。

  夜晚,仍是靜謐的。城市的夜光從窗戶漏進來,照著滿室漪麗。兩個年輕的人相擁著,享受著青春的姿意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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