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巧望著容一剛毅的臉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憐惜，他的敵人勢力龐大，實在不易對付，這其中的艱辛她比誰都清楚。然而，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這種果決的力量，不正是讓女人為之傾倒，為之死心塌地的力量嗎？他才剛剛二十八歲，鬢邊已有白發(fā)，縱使他面部表情掩飾得再好，這幾根白發(fā)還是出賣了他，他內(nèi)心終究是有一絲絲的憔悴。
她拼命地想還能幫助他什么，忽地眸子中閃過一星亮光，“對了，這件事跟黃忠有關(guān)，老頭子已單獨召見過他三次，每次談話時間都很長，我看黃忠的神色，似乎事情很棘手?！?p> “你說什么？黃忠？他還活著？他回來了？”
容一猛地回過頭，雙目吃驚的望著雪巧，似乎不相信她說的話。腳下像是站立不穩(wěn)，他趕緊用一只手撐住闌干，就在那一瞬間，臉上表情已經(jīng)變化了幾次，有震驚，有喜悅，還有擔(dān)憂，這種種情緒混合在一起，雪巧一下子也難以體會清楚，但是她能肯定的是，這種神情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這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您怎么了？”雪巧關(guān)切問道。
容一不語，過得片刻功夫，他才緩緩開口問道,“黃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的初八，他來見老爺子，他走后，老爺子很不高興。他們后兩次見面是這個月的月初和前天，我也只是和他匆匆打了個照面，并未有言語上的交談，他似乎也和公館里的人刻意保持距離，來去都很匆忙?！?p> 容一還是沒有說話，目視遠(yuǎn)方，陷入凝思之中。
雪巧忍不住多問一句，“您如此在意他，這是為什么？”
突然，容一目光一凜，“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你只要做好你份內(nèi)的事就可以了。”
雪巧靜靜地閉上了嘴巴，她到底不是他心底的人，他心下的秘密是不會和她多說的，她看得出，那個叫黃忠的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很重，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她竟有一絲絲嫉妒黃忠呢。
此時，一陣清風(fēng)徐來，湖面蕩起層層漣漪，漾著荷葉微微浮動，一朵朵嬌羞的紅蓮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展露秀麗輕盈的體態(tài)。
時光容易把人拋，莫要辜負(fù)眼前繁華美景，她能這樣靜靜陪在他身邊的時刻過得一分便少一分，于是，她又為他斟過一杯茶：
“您再嘗一杯這茶，是用清晨荷露烹的，略有醒腦安神的功效，和著眼前的美景韶光，不妨偷得浮生半日閑。”
容一接過茶盞，淡淡地說道，“好一個偷得浮生半日閑！”
竹月一個人靜靜地在茶樓里等候。這家茶樓便是有名的香雪海，一共有三層樓閣，一面臨著溪流，臨窗排列一色花梨木茶幾與靠椅，居中放著云石面紅木圓桌，搭配橢圓形的紅木凳。
當(dāng)時的茶館墻上都時興掛名家書畫，這家也不例外，竹月只認(rèn)得任伯年的幾幅。她臨窗坐著，眼兒媚暈，雙眉緊鎖，愁緒萬千。
窗外的暑氣遲遲不肯散去，微風(fēng)輕柔地戲弄著岸邊的柳條引得它們婆娑起舞，小溪上偶有落花飄來，暗暗浮動一股股的香氣，天空中傳來嚦嚦鶯聲，又平添一縷哀愁，是啊，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它們還叫什么呢？
正這樣百無聊賴地想著，從外邊走進(jìn)來一個人引起了竹月的注意。
這個人的樣子極其丑陋，頭頂光禿，卻在腦后梳著一根半黑半白的小辮子，臉上布滿麻點，一個紅紅的酒糟鼻格外顯眼，嘴角邊有一顆大大的黑痣，痣上垂下一縷長長的黑須。
他手里拖著一個鳥籠子，籠子里裝著一對雀，一進(jìn)來，便賊眉鼠眼環(huán)視一周，嘴里啾啾地吹著口哨。
他見竹月一個人坐在臨窗的雅座，便吊兒郎當(dāng)過來搭訕，“喲，小姑娘，就你一個人，爺兒坐下陪陪你咋樣？”
他一屁股坐到竹月的對面，將鳥籠子放到茶桌上，拿一只腳從旁邊勾過一個小凳來踩著，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手肘架在膝蓋上，手指不停地捋著黑痣上垂下來的幾根毛，眼睛不懷好意地瞟著竹月，嘴角扯出一陣陣淫笑。
他從桌上碟盤里撿起一?；ㄉ鷣G入口中，嘿嘿冷笑兩聲，“小姑娘胃口好大，一個人吃這么多，可比我這大老爺兒們能吃啊，哈哈……”
容一臨走之前讓茶房好好招待竹月，茶房當(dāng)真聽話得很，不僅為竹月烹了上好的綠茶，還為她準(zhǔn)備了精致美味的茶點，有酥烘餅、豬肉燒賣、蟹殼黃燒餅、餃子、金花菜、五香豆、甘草梅子等，竹月一個人哪能吃的了這些，每一樣不過嘗一口半口罷了。
她見眼前這個人來勢洶洶，心中已經(jīng)十分擔(dān)心，他要吃這些茶食全不放在心上，只希望他吃完快快離開便好。
這個人胡亂吃了好些，然后抻個懶腰打個哈哈，懶洋洋地喊道，“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一連喊了三聲，沒有聽見應(yīng)答。
他不耐煩起來，再次高聲喊道，“他媽的，掌柜的跑哪去了？”
只聽“砰”一聲，一只茶碗被他摔在地上，碎片四處飛濺。
竹月嚇得一激靈，不禁“啊”的一聲，低下頭縮緊身子，不敢去看。
這個人看見竹月被驚嚇到的樣子，甚是得意，竟開懷大笑起來。
這時，茶房先生已經(jīng)跑了過來，滿臉堆笑地問道，“這位爺兒，您有什么需要吩咐即可，何必跟這茶碗過不去，我這里新進(jìn)了‘一品紅’，您要不要嘗嘗鮮兒？”
“媽了個巴子的，什么一品紅啊綠的，老子可不是那些酸書生，竟整這些沒用的玩意兒，老子就是口渴了進(jìn)來解解渴。”
這個人操著一口的北方話，說完，他沖掌柜的伸出個小拇指，掌柜的會意，趕忙響亮地答應(yīng)，“好嘞，這位爺兒要白開水，伙計們，上白開水嘞，要溫凉的白開水喲?！?p> 原來，從前老上海的茶館，內(nèi)部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茶客進(jìn)入茶館點茶不必開口，可以用手勢來表示，食指伸直是綠茶，食指彎曲是紅茶，五指齊伸微彎是菊花茶，伸手握拳是玳?；ú?，伸個小拇指則是白開水，茶館伙計一看就明白了。
很快，伙計端來一壺白開水和一小蓋碗茶杯，又匆忙將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凈，陪著笑臉說道，“爺兒，您慢用。”
“慢用個屁，這么大丁點的碗還不夠塞牙縫的，我說你們上海儂窮講究個啥，少跟那些外國鬼子學(xué)，他媽的，給老子換大碗來?！?p> 伙計不敢糾纏，轉(zhuǎn)身欲取大碗，只聽那個人又說道，“媽的，算了，太費事了，老子對付著喝吧?！闭f罷，他拿起茶壺，口對著茶壺嘴，咕咚咕咚喝將起來。
竹月見到這樣粗鄙的人，不由得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