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詔,就算是口諭,史書上也都會有記載,可是太宗皇帝的詔書卻是少之又少,連兩頁紙都沒有填滿。虞國開國至今已經三代,太宗皇帝就是當今圣上的父親,在位二十七年。怎么會只有這么點記載?
莫依然拿著史書去問鄧行章,卻得到一個驚雷般的答案:這本太宗皇帝的詔史,其實是假的。
那是七年前了,文淵閣忽然著了一把天火。當時新皇剛剛登基,史官們正忙著整理前朝遺檔,因此文淵閣內多是太宗朝的史料,就那么被一把大火燒沒了。當時的閣老擔心上頭怪罪,只能盡力修復,實在修復不了的就按愿頁數(shù)留白。因此才會有了這么一本大片空白的書。
“真的什么都沒剩下么?”莫依然問。
鄧行章頓了頓,道:“其實,還有些殘存?!?p> 他從使館深處捧出一個木匣子,將它打開,說道:“這是當時清掃火場發(fā)現(xiàn)的殘片,都在這兒了?!?p> 莫依然看著緞子上焦黃的紙片,心下慨嘆:任你有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也擋不住一把大火的掩埋。
這些灰燼當中,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樣。莫依然小心地挑出一片,居然是明黃的金帛,上面還有字,隱約可以辨認。她仔細一看,念道:“牧、臣。”
“鄧大人,這是什么意思?”莫依然問。
鄧行章?lián)u搖頭,說:“當年的修復工作進行了整整一年,能找出來的都已經找出來了。如果史書上沒記載,那就是損毀太嚴重,沒人看得懂了?!?p> 可是莫依然卻覺得,這兩個字,她怎么看怎么熟悉,肯定在哪兒見過。
回去的路上她仍在琢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此時轎子一顛,她一頭撞在轎壁上。她探出頭想罵小廝兩句,掀開簾子,卻正看到眼前經過的一處戲樓。
樓前頭牌,掛的竟然也是那出《游園驚夢》
她的耳邊忽然回響起一個聲音:“別一口一個王爺?shù)?。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p> 牧臣!牧臣是淮安王的字!
那個金帛上為什么會寫著淮安王的字?金帛是用來寫什么的?詔書!而且,夾絲的金帛,應該是遺詔才對。莫依然被自己接下來的推斷嚇了一跳:難道,當年太宗皇帝指定的傳位之人,竟是淮安王!?
那么,當今圣上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篡位?這不是沒有可能。當今圣上的母親是李皇后,憑李家在朝堂中的勢力,搞個宮變什么的不是問題??墒沁€有一點說不通,如果是宮變,那么為了永絕后患,原來的太子應該被殺掉才對,就算不殺也該是終身囚禁,又怎么會有現(xiàn)在執(zhí)掌朝政一半大權的淮安王?莫依然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那一次御書房中,他面色如常地坐在龍椅上的樣子。
不,那不是宮變,而是一次談判。淮安王由于某個不知名的原因放棄了皇位,向他的弟弟稱臣,可仍舊不放皇權。所以,整個虞國真正的皇帝,其實是淮安王!
想到這兒,她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結論雖然看似荒謬,卻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木西子一定是在嫁入皇宮之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相,卻礙于皇室機密不能說出口,才這樣旁敲側擊地提醒她。
另一股勢力一想便知。如今朝堂上唯一能和淮安王抗衡的,就只有李氏一族了。李氏是當今圣上的母族,如此推斷合情合理。沒想到,他們的力量,竟已經強大到能廢立君王的地步。
原來,當年談判的兩股勢力,一直沒有停止較量。
她忽然想起木西子的話:這個朝堂的水太深。
她想到之前在御書房中,她對他說的那番話。當時他眼神莫測如海,卻仍舊什么都沒有說。那眼神讓她想起下山的猛虎,藏起利爪,只為了等待最好的時機。
莫依然心下慨嘆:淮安王,你究竟有多么深沉的心機,才能這么多年手握皇權,卻隱忍不發(fā)?
她只道自己的思慮謀劃天下無人能及,沒想到今天竟敗了一陣。她心里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淮安王,你的心有多大,究竟能藏多少事呢?
轉念又一想,謀大事者多不愿橫生枝節(jié)?;窗餐趺媾R著如此巨大的博弈,她的事,他應該顧不上的。
那么,眼下她應該還算安全。
本著這樣的心,她處處小心謹慎,再也不與他有接觸。一個月來,倒也風平浪靜。
一個月中文淵閣又舉行了幾次議題會,最終拍板敲定,仍舊采用孫學士的“大學之道”論題。莫依然心下苦笑,如此結果,科舉之悲,朝廷之悲。
題目定下就可以開始準備試卷了。莫依然身為長史,試卷的印刷和分配是她分內的事。從試卷的選紙、訂墨、試印到最后的大批量印刷和分往考場,甚至這之中的保密工作,都是由她負責。還好這一切都有章可循,因此不至于忙中出錯。
第三次試印之后,她拿著密封的樣卷請丞相示。丞相和文淵閣兩位學士看過之后都表示滿意,她就原樣封了,帶回去當做樣本準備印刷。為了保密,科舉的試卷仍舊采用整板印刷,一旦用完即刻銷毀。莫依然一直等到第一批試卷印出來才放心。
走出文淵閣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落到西邊了。門外轎夫抽著旱煙等她,她擺了擺手叫他們先回去了。忙了一天骨頭都僵了,她決定走走路去去乏。
文淵閣的側門正對著一條狹窄的小巷。巷子用青石板鋪路,日子久了石板磨得光如鏡面。此時夕陽正好,一道金光射下,只照得路面如同湖水般漾著粼粼的波光。如此美景,怎能辜負?她踏著金光行走,兩袖清風。
一道黑影被日光拉長,一直延伸到她腳下。逆著光看去,似乎是一架馬車停在那兒。從車上走下一人,走近了才看出是丞相府的主事,李信。
他一身藍袍,行止也是儒雅,初見面還以為是個小吏,沒想到居然是丞相府的下人。他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禮,道:“莫長史,我家相爺有請,請上車?!?p> 今天上午才見過丞相,現(xiàn)在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有什么玄機?
馬車緩緩停下。莫依然透過車簾子往外一看,就見丞相府的牌匾高懸在門楣上。
這是她第一次進丞相府,只覺得樸素得出乎意料,竟和郢下的郡守府沒什么大區(qū)別。李信一路領著她走進正堂,說道:“長史大人稍作,在下去請相爺。”
莫依然在側位坐下,不一會兒就有小丫頭來上茶點。那丫頭手上戴著個鐲子,通透翠綠煞是好看。已經好多年沒戴過首飾了吧。她這么想著,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丫頭以為是在看自己,便沖著她微微一笑,用茶盤掩面離開了。
老天有眼,她可真沒想調戲人家。
就在此時李相進來了,莫依然急忙起身見禮。李相笑道:“坐吧,這是在家,不用這么拘禮?!?p> 莫依然謝過坐下,丞相坐在上位,道:“莫大人在奇怪老夫為何請你來吧?”
“還請丞相大人示下?!?p> “不要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老夫又不是猛虎?!彼袢沾┲簧硭{錦常服,胡須用心打理過,看上去就像個愛干凈的老人。莫依然低頭稱是。
丞相又說道:“莫大人,朝堂之上你我交流甚少,但老夫對你早已熟悉。當年科舉老夫是主考,你的狀元是老夫親點的?!?p> 莫依然道:“依然何德何能,多謝丞相抬愛,慚愧的很?!?p> 丞相一笑,道:“原本科舉之后就有心請你過府一敘,只是時間總對不上。莫大人也是個忙人啊?!?p> 莫依然道:“應該是依然來拜會丞相才是。鄉(xiāng)野庶人不懂禮數(shù),還請丞相海涵?!?p> 丞相笑道:“如今來了就好,一起吃頓便飯吧?!?p> 四菜一湯,確是家常。
那次巡江之后莫依然對這位丞相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結黨營私、縱容門生貪污腐敗、獨攬朝政排除異己、因循守舊反對變法上。甚至連她和淮安王虞江遇險的事也覺得多半是他所為。沒想到今日一進相府,看他如此簡單樸素安守清貧,不禁對自己以前的想法打了個疑問。如果眼前這一切是真的,那么以前那些結論都改推翻重論才是;如果只是做給人看,那這位丞相的心計未免太深了。
他們從菜色談開,說完了吃,便聊到了住。
“莫大人現(xiàn)在何處居住?。俊崩钕鄦柕?。
她答:“依然入仕前在將軍府做掌書,現(xiàn)在還住在將軍府。”
李相聽完后只是搖頭,道:“堂堂四品官員和門客同等,實在不像話。改日老夫奏請圣上,撥個宅子給你。”
她道:“多謝丞相。只是我小地方住慣了,真給我個獨門獨院我還住不下去。”
丞相笑道:“我就喜歡你這孩子不驕狂。不像現(xiàn)在一些儒生,剛中個小功名就連老師都忘了。”
莫依然只是點頭微笑,不知該如何接話。
丞相看著她,說道:“說起來,莫大人也算我相府半個門生了??婆e制后莫大人的官職似乎都不太理想,老夫也有心提拔。眼下松陽郡郡守職位有些松動,莫大人可愿去地方一試身手?”
莫依然心想,這老狐貍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松陽郡郡守的確是個肥缺,可是遠離豫章。地方官員除非有大政績,或者關系足夠硬,否則回調京城基本就是妄想。丞相這一舉,即是以門生之名拉攏了她,又徹底免除她回京的后患。
一石二鳥,何其妙哉。
可是莫依然想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讓丞相起心如此提放?
賬本!她腦中靈光一閃。為了那個賬本,人都可以殺,何況一個郡守之位呢?
電光火石的一瞬,她已心思百轉,表面上卻不露痕跡,說道:“丞相如此抬愛,學生感激不盡。成為相府門生何其榮耀,莫依然見過老師。”
說完便起身下拜。李相將她扶起,道:“師生之間何必如此。那么,這松陽郡咱們就說定了?”
莫依然面露難色,道:“老師,能不能換個地方?”
“怎么?”
“松陽郡雖好,可是毗鄰北地,民風彪悍,女子也不如咱江南的水靈,”她微微一笑,道,“學生的那點愛好想必老師也知道。我這一天不去眠月樓心里就難受,三天不去,人就跟死了一樣。老師能不能照顧一下,別讓學生受這相思之苦?!?p> 李丞相捻須看著她,問:“那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一笑,道:“上次南巡,倒是覺得一個地方不錯?!?p> “何處?”
“臨淄?!?p> 她是故意給老出了個難題。地方官任職,三年一換,回避本籍。臨淄郡守郭鵬是半年前才輪到臨淄的。按理說除非重大過失,不能罷免。丞相若是真順了她的意,就等于毀了郭鵬的仕途。
那郭鵬是李相的得意門生。上次虞江那件事就是出在他的地盤上,想必也脫不了干系。莫依然想,反正是個機會,能離間你們師徒關系最好,若是離間不了,也要把你從這個肥缺上給拖下來。
李丞相只是沉吟,并未給她個明確的答復。憑老城廂的眼力,當也能看出她是故意為難。走出丞相府,莫依然坐上馬車,心想,這一下她可把相黨給得罪了。
不做相黨的人,難道做王黨的人么?她一想到淮安王就想起了那一日章華園的事。
那些小樓明月煙雨情懷已成過去,現(xiàn)在。她已不想與他有什么牽扯。
所以,還是遠之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