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圣上并百官回朝。木老將軍身體欠佳,仍留在章華園療養(yǎng)。
莫依然還沒準備好面對淮安王,有心稱病不朝,理智上卻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一步都退不得,否則就是真的自認心虛了。因此她特意換上了新做的朝服,烏紗端正,本著輸人不輸陣的原則將面子工程做到了極致,卻沒想到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險些全盤潰敗下來。
早上她一進議政堂就遭到了百官的圍堵,不是夸她的唱腔,就是夸她的扮相,甚至刑部的侍郎還問她婚配了沒有。她一路虛應(yīng)著過來,就見他正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她。
她照例上前行禮,他也依舊點點頭。他是什么都沒說,她也是一臉清和淡然。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擔心。大風(fēng)大浪她不害怕,怕的就是暗流洶涌。
可是,接下來的事也容不得她多想了。皇上大婚,按例要開恩科取士??婆e之事一向由李丞相和文淵閣兩位學(xué)士代管,可是去年年末主管擬題的趙學(xué)士告老還鄉(xiāng)去了,只能由下面的孫長史替補。如此一來主管卷冊的長史之位又有空缺,文淵閣內(nèi)部一商量,奏請圣上選拔上屆科舉士子入文淵閣掌事,頭一位點的就是狀元莫依然。
恩科是喜事,皇上當天就頒下圣旨,加封莫依然為文淵閣正四品長史,參議恩科事。
文淵閣,又是一個獨立在三省實權(quán)之外的文部。低頭謝恩的時候她想,自己似乎真的被排擠在朝堂之外了。
轉(zhuǎn)念一想,也不盡然。此次恩科由李丞相主事。恩科期間,文淵閣可以說是最接近相黨的地方。
暗紫色正四品官服穿在身上,她走進文淵閣黑漆大門,眾文士拱手見禮。
她是長史,在這個十三人組成的恩科會內(nèi)地位僅次于丞相和兩位學(xué)士。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沈?qū)W士旁邊,兩個人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等著丞相到來。
不一會兒門外走進一人,一身正紅色一品大員服飾,端著纏金朝帶,烏沙顫顫,鶴發(fā)童顏。所有人起身見禮,口稱“相爺”。
這位就是當朝一手遮天的李丞相了。
丞相對眾人點頭,目光掠過莫依然,竟是單獨向著她點了點頭,她便拱手還禮。丞相入座,眾人坐定,開始第一場恩科會。
莫依然是第一次參與恩科議題,因此只是在一旁聽眾人發(fā)言。下面的幾個參議少有好的提案,倒是孫學(xué)士的重論“大學(xué)之道”讓丞相微微點了點頭。
眾人正在爭論當中,卻聽孫學(xué)士說道:“莫長史是上一科的狀元,當年的考卷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璣。不知對于今年的議題,有何看法?”
她起身道:“依然年少歷淺,還想多聽聽各位大人的?!?p>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敢輕年少。莫長史若有想法,不防說說看?!崩钬┫嘤朴崎_口。
這是近日議題會上丞相第一次開口。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磥?,推是推不了了。
她向著上座三人行禮,道:“孫學(xué)士的議題確實是經(jīng)典,為學(xué)即為人,以大學(xué)之道為題既是論學(xué)識,又是查人品,何其精妙?!?p> 孫學(xué)士含笑點頭。
“不過,此題未免老舊了些。題目太大,未免空洞,讓士子摸不著頭腦。因此,竊以為不妨從《大學(xué)》中提出一句,讓士子們評論,或許更能切中要害?!蹦廊徽f完,拱手見禮,道,“依然拙見,僅充下聞?!?p> 室內(nèi)一片討論聲,孫學(xué)士亦是捻須思索,問道:“請問莫長史,選哪一句比較好呢?”
莫依然答道:“開篇一句‘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不防就取出‘新民’一詞,論何謂新民,如何新民?!?p> “妙?!毕旅娌恢钦l說了一句。其余人不再說話,只是看丞相的意思。
李丞相微微一笑,道:“莫長史不愧是狀元之才,見解獨到?!北娙私渣c頭稱是。
丞相又說道:“試題之事,明日再議吧?!?p> 丞相起身向外走去。眾官跟著起身,行禮相送。
天色擦黑,莫依然坐在轎子里往將軍府走。今日丞相的態(tài)度實在奇怪。她擬的題目他說好,好卻不用,那便是不好了??墒呛翁幉缓媚兀窟呑哌呄?,忽聽后面一個聲音道:“莫長史,慢行!”
她敲敲轎窗,道:“落轎?!?p> 莫依然下了轎,就看到后面一頂綠昵小轎急急行來,在她面前停下。沈?qū)W士下了轎,說道:“坐了一天身子骨也僵了,莫長史,咱們一起走走?”
“好?!?p> 沈?qū)W士是文淵閣的老人了,做文淵閣大學(xué)士已有十五年之久,更主持修訂過《洪都歷法》,絕對的當世大儒。兩人一老一少并排走在夕陽鋪滿的街道上,步行緩緩,悠然自得。
“莫長史對今日之事有什么看法嗎?”沈?qū)W士道。
“下官確實有些不明白,究竟是那句話說錯了?還請沈?qū)W士指教?!蹦廊粏?。
沈?qū)W士微微一笑,道:“莫長史可知道三年前的辰庚變法?”
莫依然搖搖頭,道:“聞所未聞?!比昵八谒穱竽抉R放羊呢,哪兒知道什么辰庚變法?
沈?qū)W士一笑,道:“歷史是最誠實的,一部史料能讓你看透人心。歷史也是最不誠實的,因為它到底是由人寫成的。文淵閣史館有許多當朝的歷史,莫長史不妨去看看。”
文淵閣史館,又是這個地方。莫依然忽然想起那次木西子跟她說過的話,急忙道:“沈?qū)W士,我如何才能看到史料呢?”
“五品以上官員直接去史料館查找便可?!?p> “現(xiàn)在可以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鎖門了。”
“鑰匙在誰那兒?”莫依然問。
沈?qū)W士笑起來,道:“你這個年輕人,還真是急性子?!彼麖难g拿出一串鑰匙,道:“拿去。”
她一笑:“多謝先生?!?p> 莫依然回到文淵閣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偏廳亮著一盞小燈,想是值班的文職。今夜值班的八品行章事行鄧,為人很是熱情,見她帶著沈?qū)W士的鑰匙,以為有什么重要史料要找,便自告奮勇和她一同翻看起來。
莫依然第一個要找的就是三年前的“辰庚變法”。這是新史,因此很容易就找到了。原來三年前尚書省有一個名叫趙峰的中書令主張變法,結(jié)果變法不到半年就宣告失敗,趙峰本人也被處以極刑。莫依然翻看了他變法的發(fā)令,大多都是針對吏治整頓的。放眼當今朝堂,朋黨關(guān)系最為復(fù)雜的莫過于李丞相了。此變法觸及相權(quán),行事又不夠銳氣,失敗也是必然。
然后她便明白了今日議題之事。她所提出的議題——所謂“新民”,其實就是推行新的思想。這必然讓丞相想起了三年前的事,害怕變法苗頭滋長,因此才不予采用。
如此想來,變法若想成功,第一個阻力,就是當今丞相了。
此事想明白了,暫且放下不提。莫依然最好奇的,還是木西子閃爍言辭后的本意。
鄧行章倒是極為客氣的,陪著她一起翻找,可是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找些什么。兩個人一直忙到深夜,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一本記載皇帝詔書的史料引起了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