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龍門探春（二）
“小娘子們原是在這里，可算是讓老身找著了！”
說話的是個年過五旬的胖婦人，她是今次野游布宴的管事嬤嬤，原來是管教王三娘子的禮儀嬤嬤，本姓嚴(yán)，大家就稱她為嚴(yán)嬤嬤。這嚴(yán)嬤嬤的性子與她這姓氏倒是般配，一樣的嚴(yán)謹(jǐn)刻板，凡事只講禮儀規(guī)矩，不講情面情趣。
她見眾小娘子聚在橋上引得橋下男子爭相觀瞧，頓時皺眉，臉兒一板，不滿道：“小娘子們還是快快下橋吧，站在這里與男子對望，成何體統(tǒng)！”
眾女都是與王三娘子極熟的，自然也知道這嚴(yán)嬤嬤的嘴臉。這嚴(yán)嬤嬤仗著自己宮人出身，獲得了各世家女主人的另眼相看，若是讓她去各府里告上一狀，這些小娘子們回到家定是不會有好果子吃，故而大家都有些怕她。見她搬出禮儀嬤嬤的架勢出言訓(xùn)斥，眾女也只得無奈下橋了。
有那不服氣的悄悄與王三娘子咬起了耳朵，抱怨道：“好不容易出來玩耍一趟，怎得招了這老東西出來攪興！”
王三娘子偷瞧了一眼身后虎視眈眈的嚴(yán)嬤嬤，輕聲回道：“阿娘讓帶得，不帶她我連門都出不得，我有什么辦法！”
眾人郁郁地下了橋，迎面卻走來一群人。
為首的兩人，一個是十六七歲姿容秀美的少女，步態(tài)婀娜，行動間如弱柳扶風(fēng)，一身印花蘭絹交領(lǐng)齊胸襦裙襯得她體態(tài)修長，外罩一件毛領(lǐng)披風(fēng)，想必是有些畏寒的；另一個與王三娘子年齡相仿，眉宇間卻更見成熟穩(wěn)重，模樣秀麗端莊，一身珠光色襦服長裙之上以金絲銀線勾勒出了各色花鳥繡文，舉止間可見良好的出身教養(yǎng)，常為人稱道是閨中淑女的典范。
這二人，前者是與王三娘子同宗的遠(yuǎn)房表親，名喚王伊蓮，是家中的老大，已許了段家，過幾月便要出嫁了；后者是王三娘子母家同祖不同宗的遠(yuǎn)親，名喚崔芳儀，在家排行第三，雖說這血緣關(guān)系早已淡薄，不過其父也在東都為官，又與王家交好，故而與王三娘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王三娘子雖說是個跳脫的性子，卻與嫻靜的崔三娘子最是要好，也是件怪事。
王三娘子見是她們二人，剛才的一絲不快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顛顛地跑上前去，一手拉住一個道：“二位姐姐可是姍姍來遲，待會兒開宴卻要先罰三杯！”
“就你最是鬧騰！我今兒個可是有備而來，你若敢罰我，待會兒你做不出詩來，我可要罰你六杯！”崔芳儀平日里看著賢淑安靜，卻也是個伶牙俐齒的主。
“年年探春宴都是作詩吟對的，好生無趣，倒不如比賽作畫，你可敢應(yīng)戰(zhàn)？”王三娘子下巴一揚(yáng)，小臉滿是得色。
“這比什么卻不是你一人做主的，還得問問姐妹們的意思，大家說是也不是？”崔芳儀盈盈一笑，不接王三娘子這茬。
眾女聽崔芳儀所說，紛紛出言贊成。王三娘子嗔怪道：“你們這群沒良心的妮子，早知如此，我便將這探春宴改成山水作畫宴，看你們還敢跟我唱反調(diào)！”
“若真是如此，恐怕今日你要獨(dú)對山水、黯然神傷嘍！”王伊蓮一語既出，引得眾女均是笑語言是。
“伊蓮姐，你學(xué)什么不好，竟學(xué)那芳儀的毒舌！”王三娘子頓足道。
崔芳儀見王三娘子氣急敗壞的模樣，笑問道：“那你還敢不敢罰我們了？”
“怎得不敢，既然你們不愿觸某家鋒芒，與某比畫，那咱就比些別的，定教你們甘心就罰！”王三娘子那一雙大眼明眸在眾女身上溜了一圈，道，“既然大家都喜愛這探春之名，我們卻不能平白辜負(fù)，咱們就比比誰戴的春花最是別致新意，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要罰酒！”
這卻是切入了探春宴的主題了，此題名曰斗花。
“既是你起得頭，你就先說說你戴得是何花？如何新意了？”崔芳儀戳哄著王三娘子先說。卻聽一聲嬌笑聲響起，一圓臉少女插言道：“錦兒妹子整日介如假小子般，頭一次看她戴花，卻是稀奇的很，你倒是說說你腦袋上的梅花有何稀奇？”
眾女聞言皆是笑看著王三娘子。
王三娘子不服道：“你可瞧仔細(xì)了，這哪里是一般的可比？”
“這黃的是臘月梅，紅的是雪里梅，粉的是臺閣宮梅，白的是南來玉蝶梅，這四樣出自不同月份、不同地方，如今被我做成了鬢邊花球，算不算別致新意？”王三娘子洋洋得意的說完，眾女卻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人家斗花都是單打獨(dú)斗，你卻湊了數(shù)來以多欺少，當(dāng)真是有意思的很。”那圓臉少女又看了看王三娘子發(fā)髻上那四色花球，樂不可支道。
“你這也就算個巧思，可這當(dāng)季的梅花卻當(dāng)真算不得名貴稀罕！”
王三娘子本以為自己的四色梅花能得到眾人賞識，沒想到反被輕看了幾分，不樂意道：“那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拿出什么名貴稀罕物來！”
眾女聞言也不客氣，輪著個兒紛紛展示了一番。有的戴得是菊中新品，花瓣柔嫩、層層疊疊狀如繡球，飽滿圓潤，氣韻天成；有的戴得是業(yè)已成名的茶花珍品或紅或粉的十八學(xué)士；還有從海外帶來的稀罕品種，叫什么金釵石斛……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均是花中珍品。
“錦兒妹子，這下你可服氣了？”崔芳儀笑問。
王伊蓮也開口道：“妹妹的梅花雖說品格高潔，卻難抵過物以稀貴四字?！?p> “別光取笑我，你們倆又有什么稀罕事物拿出來顯擺？”
崔芳儀將腦后別著的一朵紫紅色花兒取下，向眾人展示道：“此花名為仙客來，是西域帶來的品種，冬日里便養(yǎng)在暖室里，卻是嬌貴的很。”
眾人上前細(xì)看，只見這花兒長得甚是別致，嬌艷多姿，隱帶清香，花瓣長而倒卷，好似兔耳一般。
“這花兒倒是好看，芳儀姐，送我一朵如何？”王三娘子見獵心喜，伸手卻要奪那花兒。
崔芳儀將花兒收起，點(diǎn)了點(diǎn)王三娘子的額頭，笑罵道：“真真是說你不得了，以后啊，少跟那些郎君胡混，這臉皮子越發(fā)厚了！”
王三娘子不依道：“咱倆感情多好啊，不就一朵花么，我還要不得了？”
崔芳儀拿這小妮子沒辦法，便將手中的仙客來插在了王三娘子的雙環(huán)髻上。眾女見這王三娘子憊懶模樣，紛紛取笑，說要將花兒送與她。
王三娘子不以為意，笑著回道：“若是插上這一腦門子的花，我卻真要成了花癡，你們呀，是何居心？”
眾女聞言皆是嬌笑不已，又聽三娘子對王伊蓮道：“伊蓮姐，你又戴了什么花？快拿與我看看！”
“王大娘可要小心了，別讓這妮子又搶了你的花去！”卻是那圓臉少女開口說笑。
王伊蓮聞言，抿嘴一笑，道：“若是錦兒喜歡，我自是要給的！”她說著話，便從袖中拿出一朵皎潔素雅的玉蘭花來。
眾人見了皆是奇怪，心道這白玉蘭無甚稀奇之處，莫非這王大娘也學(xué)起了三娘子的‘巧思’來了？
“我家這株白玉蘭采自一處荒僻山谷，與其他的有所不同，它不僅能花開二度，還聽那山里人說，這株白玉蘭還有一則傳奇可說。”
眾女聽到這一說法，均是來了興趣，紛紛催著王伊蓮說道一番。
“很久以前，那山谷里來了一位貌若仙子的少女，自稱玉蘭。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戶們見這女子無依無靠，便收留她住在了村邊上的山谷里。有一年那山里的農(nóng)戶突然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幾月間十室九空，幸存者寥寥。玉蘭聽聞此事后，就想盡一己之力來幫助他們。她詢問得知，這村里人都是得了一種極難醫(yī)治的怪病，若不趕緊找到解救辦法，這些幸存者也將相繼死去?！?p> “幾日后，剩下的農(nóng)人得到玉蘭的邀請，前往山谷?？僧?dāng)他們來到山谷時，卻不見玉蘭，只見一株花樹在谷中靜靜而立，樹枝上開著潔白如雪的花朵，隨風(fēng)帶著陣陣香氣。有個農(nóng)人忍不住摘了那花兒放入口中咀嚼，病弱的身子猛然間有了力氣。其他農(nóng)人得知后，紛紛采食花朵，最后村民們都得了救?！?p> “后來有一老道路過此村，聽他言說后，村民們才知道那玉蘭娘子本是天上仙子，因犯了天規(guī)被打入人間，那次她是用自己最后的法力幻化成了這株花樹解救了眾人，而她卻因耗盡了仙力，終是灰飛煙滅了?！?p> 王伊蓮言罷，輕輕嘆了口氣。眾女聽著故事也入了神，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野宴之地。
布置宴席的奴婢們見是小娘子們來了，均是上前行禮問好，抬頭卻見娘子們個個紅著眼眶，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讓這些奴婢們立時安靜下來，不敢再多言什么。卻聽一小娘子道：“伊蓮姐，怎說了這么一個傷感的故事，攪得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p> “我也覺得這結(jié)局不好，倒不如改成這樣——”王三娘子見氣氛低落，開口道，“那玉蘭最后墮入了人間輪回，成了如花似玉的貴族千金，嫁了一個才華橫溢的好郎君，最后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眾女聽了，心里好過了幾分，卻又嗔怪道：“你這妮子，怎得好好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故事，被你一說到成了人間俗事了？”
“我看三娘子是想嫁人了，便將這心思安在了玉蘭身上！”
王三娘子連呼冤枉，見她們還想取笑幾句，忙忙轉(zhuǎn)移話題道：“你們看，我選的這處野宴之地如何？算不算得人間仙境？”
只見此處地勢平坦，三面林木蔥蘢，鳥語花香，一面可遠(yuǎn)眺山下伊河滔滔，卻是個視野極好的賞景之地。平地中央用幕布圍了起來，以方便女郎們就餐。王三娘子又道：“你們趕緊進(jìn)去看看，我可是給你們準(zhǔn)備了好大的驚喜！”
眾女聞言皆是好奇不已，成群結(jié)隊的擠進(jìn)了幕布圈里。只見地上已經(jīng)鋪好了地衣，食案坐榻齊備，精細(xì)酒食俱全。再看那幕布四周掛著一幅幅仕女像，栩栩如生、姿態(tài)各異。
“呀，這不是我么？”
這些卻是王三娘子為在場的眾人作得畫像，畫得是去年探春宴時眾女的情態(tài)。
“你這死妮子，怎把畫掛起來了！”圓臉少女不滿道，“你若將我畫得美些也就算了，這畫上，我怎得還是閉眼的！”
眾女紛紛看過來，皆是笑。又有幾人也說自己對畫像不滿。王三娘子道：“我這是寫實(shí)之作，誰讓某些人上次將我罰醉了，我這一醉，哪里還在乎這手下功夫！”
“你這妮子，原是借機(jī)報復(fù)吶！”王伊蓮搖頭笑道。
崔芳儀道：“錦兒，這回你可得重新作畫賠罪，否則我們還得罰你！”崔芳儀的提議頓時贏得了一眾叫好。
王三娘子道：“那就看你們拿了什么好酒來，若是不可口，我可不畫！”
“你喝多了，哪里還顧得上手下工夫？”圓臉少女拿話激她。卻聽王三娘子道：“這你就不懂了，士子們要飲酒方能作好詩，我王三娘要好酒方能作好畫！”
“這正話反話都讓你說了！”
眾女皆是拿這機(jī)靈鬼沒辦法，只得吩咐婢子們?nèi)ト∽约覝?zhǔn)備的佳釀來。
探春宴品春酒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眾女郎皆是世家貴族出身的千金，這拿出手的自是名貴好酒。王三娘子得意洋洋的轉(zhuǎn)圈品酒，嘗到好的必要多飲上兩杯，方才過癮。
她拿起王伊蓮遞上的青瓷杯，只見這杯中酒液剔透，芳香幽幽沁人心脾，抿上一口，只覺酒液綿軟甘甜，很是爽口。她又忍不住想再飲一杯，卻聽王伊蓮勸道：“這玉蘭釀后勁大，多喝傷身！”
崔芳儀見王三娘已有了三分醉態(tài)，笑著對眾人道：“今日咱們誰也沒罰她，她卻自己喝了個爛醉！”
王三娘子飽飲了一頓美酒，又聽崔芳儀言語，便道：“我王三娘的酒量可不比男兒差。鈴鐺，你去拿畫具來！且讓你們看看三娘子如何半醉畫探春！”
卻說鈴鐺顛顛地取了畫具來。王三娘子卷起袖子，鋪開長卷，拿起畫筆便開始認(rèn)真作起畫來。眾女也不擾她，自顧自的吟詩作對，品嘗美酒佳肴，有不甘寂寞者還敘敘彈起了琴來，場面既雅致又不失熱鬧。
約莫三盞茶后，王三娘子已然收筆。眾女上前細(xì)看，卻見畫得是她們方才飲宴之態(tài)。畫中人物躍然紙上，野宴情境撲面而來，布局精巧，筆力不俗。眾女紛紛在畫紙上尋找自己的身影，頓時鶯鶯燕燕的越發(fā)熱鬧起來。
王伊蓮提議道：“這畫是好畫，卻少了一副好字作陪?！?p> “這倒是，我們該找個書法上乘者出來題寫?！北娕捕假澇蛇@一提議，卻一時間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來題字。卻有一人道：“莫若喚那徐三郎前來如何？”
王三娘子聽了，點(diǎn)頭贊同道：“阿恕的書法確屬上乘，還可以讓他作詩一首，以配此圖！”
“瞧瞧，這便贊上了，我看徐三郎早晚要成咱們妹夫呢！”圓臉少女一語頓時引得眾女紛紛議論起徐恕其人。
王三娘子聞言，不依道：“你們這些人，休要胡言！阿恕的書法造詣確實(shí)不錯，我不過據(jù)實(shí)說話罷了！”
“你瞧瞧，她這是惱羞成怒了！”圓臉少女道，“鈴鐺，你還不去喚了徐三郎過來，瞧你們家娘子都急了！”
王三娘子這下真惱了，擼起袖子說是要與那圓臉少女拼命，眾女見狀連忙上去拉架，最后卻嘻嘻哈哈鬧成了一團(tuán)。席中只有崔芳儀一人獨(dú)坐案邊，對一旁的熱鬧仿若未聞，似乎藏著幾分心事。
眾人鬧到最后也累了，又坐回原位休息。王三娘子的酒勁兒也上來了，她臉兒通紅，醉醺醺的出了幕布圍子，走到一處清凈崖邊吹起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