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那人搖頭晃腦的說完，一臉冷峻之色，正是項煜。眾文生知其常年自詡孔門正宗，精研儒學(xué)幾到走火入魔之境，口出剛才之語也不奇怪。
顧絳卻不服膺，剛要開口爭辯，侯恂早已料到，迅捷一個眼神遞過去，接著笑道：“水心之語不無道理，如今朝廷昌盛，天下大治。當(dāng)今萬歲又是極崇儒學(xué)之人，儒宗昌盛正在當(dāng)下。不過此處并非學(xué)堂朝館，乃是在下私人別府，招待的不是東林故舊就是學(xué)士文生。大家喝酒唱曲、吟詩作對，原為放松解悶而已，是不是水心？”
項煜本是不服顧絳所謂的博學(xué)多才，認為專攻儒術(shù)才是正道，并無沖撞主家侯恂之意，見侯恂對己如此推崇，反覺不好意思，連忙道：“侯大人請便?！?p> 侯恂高聲喊道：“上菜！”
仆婦們端著各式盤碟上桌，燴羊頭、爆炒羊肚、鐵腳小雀加雞子、清蒸牛乳白、糟蟹、水晶蹄髈、濾蒸燒鴨，各種菜式琳瑯滿目、香氣四溢。此外，還有攢盒裝的各類堅果，木盒盛的當(dāng)季鮮果等。
眾文生扯了半天閑話，早已饑腸轆轆，看著滿桌酒食，口水欲滴。無奈全是飽學(xué)儒生，規(guī)矩一絲都錯不得的，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好容易小廝們將各人杯中斟滿酒水。侯恂舉杯道：“諸位請了，此酒乃自家所釀木樨荷花酒，請眾位品鑒。”
明代官僚、縉紳幾乎家家釀酒，采用家傳古方，并配香加藥，務(wù)標(biāo)珍異。比如茉莉花酒、河清酒、竹葉青酒、菊花酒、豆酒、透瓶香荷酒等，既可用作家族飲用，又可在堂會、訪友、饋贈時使用。若能博得朋友的“極口稱羨”，那可是榮耀之事。
眾文生舉杯一飲而盡，“好酒”，“清雅”，“香醇”，“文士良伴”等溢美之詞紛至沓來。侯恂捻須笑道：“如此甚好，酒還備得許多，盡管開懷暢飲，粗茶淡飯招待不周，請多擔(dān)待。”
此言乃是開動的意思，眾文生如蒙大赦，紛紛舉著而食。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酒過三巡，侯恂笑言：“枯坐飲酒，甚是無聊，不如講些趣聞典故，以為一娛，方賢侄，你博聞強記，先來一個？”
方以智笑道：“如此在下居先了，話說南直隸有位知府，素喜下棋，聽說有位油商棋藝不錯，便招之來弈。可是只讓那人站著下，且每落一子，知府便思索半晌，一整天才下十幾手，油商餓的頭暈眼花支撐不住。第二日，知府又請油商。有人勸告：‘這個知府哪里是找你下棋，自己好好思量吧?！蜕袒腥淮笪?，送與知府金子十錠，果然以后再無弈棋之事。’
眾人不禁莞爾，侯恂道：“如今這索賄花樣日益翻新，自然就有此類別出心裁的知府了。”
顧絳此時吃的紅光滿面，見方以智講完，不甘居于人后，立時道：“那在下也來一個，就講講我朝洪武帝的故事?！?p> 眾人都頗驚訝，不知這位狷介書生又有何驚人之語。
卻見顧絳夾了塊羊肚，咀嚼片刻，從容道：“話說洪武朝有個叫盧熊的官，由于考評不錯，皇帝委任其為山東兗州知州。盧熊到任之后啟用官印，卻發(fā)現(xiàn)大印上寫著‘袞州’字樣，原來此印是據(jù)皇帝詔書所刻，詔書錯了，印自然錯了。偏偏這盧熊又是個極較真的人，立即上奏章給皇帝，要求更改詔書?；实垡挥[奏章，面色大變，瞪視半晌，突然破口大罵：朕還不知山東兗州？兗和袞本來通用，盧熊竟將其念成“滾”州，不是予朕難堪嗎？立即捉拿斬首。得兒，為一個字，一條小命沒了?！?p> 眾人聽罷，沒一個敢笑，崇禎年間雖風(fēng)氣開明，不過前朝東廠伏壁聽風(fēng)之事人所共知，這數(shù)落本朝開國皇帝之語，誰敢公然大笑？
席上一片寂靜，顧絳本以為‘一字丟命’的故事能贏得滿堂彩，結(jié)果場面一片冷清，不由有些落寞。
忽聽旁邊席銘開口道：“在下聽說建奴有個王子叫做多爾袞，既然袞能夠聽做“滾”的意思，那可倒好。這意思不就是建奴敵軍爾再多來幾次，最終還是得滾。”
這番話驀然引得哄堂大笑，吳三桂撲哧一聲，一口酒噴在桌上。顧絳笑的直打跌，方以智笑的直揉肚子，侯恂、陳名夏、宋學(xué)顯、張墨言、潘同春都樂的前仰后合。連平素冷靜的項煜和冒襄都不禁莞爾。
顧絳一邊樂一邊捶席銘：“席老兄，真有你的。”
吳三桂心道：看席銘平日端方老成，沒想到還有這一手。
侯恂道：“席老弟首次參與堂會，沒想到乃如此諧趣之人?！庇洲D(zhuǎn)向顧絳道：“賢侄，你雖放浪形骸、落拓不羈，但此類故事要是少言為妙，看來你今日是喝多了?！?p> 久未言語的項煜突然開腔：“侯大人所言極是，這酒雖則觀之平靜無波，聞之清香撲鼻，可一旦入肚，立時翻江倒海，波浪滔天。辛稼軒曾有諧詞，云：‘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喝，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實。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醉，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稼軒嘆自己引佳釀為知己，而其實為鴆毒矣，戒己勸人之意拳拳啊?！?p> 顧絳叫道：“我何嘗喝多了，水心老兄不妨放量比拼，看誰之酒量更豪?！?p> 項煜冷哼一聲，仰著臉，毫不理睬。
侯恂見這兩人又杠上，忙道：“席上歡飲，何必做這些口舌之爭。如今酒正半酣，正是歡愉之時啊?！?p> 顧絳卻道：“言到此處，侯大人，你重金禮聘的佳人怎么還不登場啊?！?p> 侯恂笑道：“看你那猴急摸樣，此處文生俱已娶妻。大家萬要矜持，否則到時河?xùn)|獅吼，可不是玩的?！?p> 席銘心道：“這里的文生都已年過弱冠，娶妻理所當(dāng)然，甚或有些孩子都頗大了，只有自己常年駐守邊關(guān)，還是孑然一身。
卻聽顧絳不以為然的笑道：“唐代《朝野僉載》記載:‘太宗貞觀年間,桂陽縣令阮嵩妻子閻氏乃是個母大蟲。阮嵩在外與人飲酒,喚了幾個歌伎唱曲。閻氏聽聞,手提長刀而去，客人一見全都落荒而逃，阮嵩則躲到床下不出。州長崔邈聞聽后,在阮嵩的考評表章上寫下:“夫人剛強,丈夫柔弱,家妻尚如此,如何治理一縣百姓？考評為下。吏部見此評語,立即免了阮嵩官職?！虼朔顒翊笕?，即便娶妻，仍舊不可懼之，否則哪年京察，吏部尚書發(fā)現(xiàn)大人懼內(nèi)之情，這考評可就為難了。”
眾人一陣哄笑，侯恂道：“果然是不羈書生，打趣到老夫頭上了，還言沒喝多呢。也好，眾位也等的急了，便讓歌伎登場吧?！鞭D(zhuǎn)頭沖著內(nèi)府喊了聲：“請姑娘們上來?！?p> 不一刻，丫環(huán)們上前將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預(yù)備齊全。
片刻后，內(nèi)廳傳來吱吱呀呀的木屐之聲，眾人只問得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數(shù)個云鬢鳳釵，身形婀娜的女子婷婷裊裊的走了進來。
眾文生都屏住呼吸，注視著這一眾女子。他們大多是風(fēng)月老手，所謂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也。全都立著腦袋，爭睹這些所謂艷名播于秦淮的美女到底是何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