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惜花同著千福公主,避過眾人的眼線,又一次雙雙來到西殿。千福拿出書君帝昔年所賜的連珠帳來,要那些惡奴通融一二。一個原本剛烈的人竟然也不得不如此,兆凌的處境,是可想而知。到了內(nèi)苑,千福把換洗衣服一應(yīng)細(xì)軟交給惜花轉(zhuǎn)身立在古槐下。十六年前的那一幕,千福實在無法面對,更加不敢回想。她疼愛兆凌,這個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可她又不敢去面對他。雖然兆凌一直不記恨千福這個姐姐,可是千福以為,當(dāng)初逼死明秋晚皇后的,就是自己的母親瓊花夫人。明秋晚皇后過世之后,兆凌一直沒有人照顧。千福雖然一直想保護他,可是又能為他做多少呢?
千福只得默默地疼愛著兆凌,深恐絲毫的顯露,會再次深深傷害他的這顆柔弱的心。此刻,千福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兩棵槐樹下,太陽從樹葉間透過,斑駁樹影投在千福的紅衣上,沉思中的美人,側(cè)面呈現(xiàn)一條柔美的弧線。她的修長如玉筍的手指,緊緊扣在樹干上,玫瑰花色的指甲幾乎陷入樹皮。一如她此刻糾結(jié)的情感。惜花知道,他沒有辦法說動千福進(jìn)去了。
西殿還是一般的凄涼冷清,夕陽下的殿宇飛檐,顯出一種沉靜與蒼涼。兆凌的病看來絲毫沒有起色。他像個孩子,一見姐夫,就跑著過來。惜花抱了衣服、用具,強忍著傷痛,含笑殷勤的為他張羅。兆凌斷斷續(xù)續(xù),問起姐姐來了么?惜花說,姐姐今日照料著四弟,來不了了。惜花用盡心力,就想使凌弟能夠好起來,可他依舊是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書君帝又是鐵石心腸,任憑他怎樣哀求,這個親生的父親就是不肯饒恕自己的骨肉。這些,惜花又怎么向兆凌提起呢?
“凌弟,今日這里沒有外人,你告訴我,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得的?”
“沒什么,不過是肺癆而已。我也習(xí)慣了,真有一天不咳了,還不會過日子了呢?!彼f著,用一塊絲絹捂著嘴,咳了一陣,胸口覺得悶得慌,只得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不對,這里頭一定有緣故!”惜花跟著他,在榻延上并坐。
“能有什么緣故?姐夫,你別替我瞎操心了。我這樣的人,多活一日,是多受一日的罪。你能來看看我,也算我的——”兆凌說著,咳得更厲害了。他埋下臉去,吐了一口血。站在他身旁,惜花能感覺得到,這人心里的絕望。
方才還是不錯的天氣,初夏的傍晚,極易變天。頃刻之間,烏云蔽日,大雨如注。雨滴打在葉片上,嗒嗒作響,是撫琴的手,抹過斷腸的旋律。千福立在雨里,葉惜花想著立在雨中的愛妻,也有些猶疑。兆凌眼中秋氣更重了,他走到雨里,才知道千福早就在他的身邊了?!敖憬?,你為什么不進(jìn)來啊,你也不要凌兒了么?”
惜花的心已經(jīng)被大雨撕成了碎片,那個擅長書畫的書君皇帝,曾經(jīng)是他仰望的星星,如今,惜花對于這個君主,再也沒有一絲真正的景仰。
那一場雨,把葉惜花夫妻二人和兆凌的關(guān)系拉近了。葉惜花終于明白,要想讓兆凌成為真正的“大殿下”,就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的心打開。就在這個時候,真的讓他找到一條出路:原來,有一天他又試圖去西殿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從西殿再向西,原有一座宮墻,因為長期沒有人路過,那座墻坍塌了,只剩一座一人多高的矮墻。一條絕妙的連環(huán)之計,在葉畫圣的腦海中清晰起來。他給這個念頭,攪得徹夜難眠,但他說不出來,這種感覺是興奮、擔(dān)憂、無奈、還是沉重。
接下來,就在發(fā)現(xiàn)野徑的當(dāng)天深夜,葉惜花問憂心忡忡的公主:“你的爺爺清風(fēng)帝,也就是當(dāng)今書君皇帝和前任西康皇帝的父皇,是不是留了一個保護皇家子弟的鐵牌?”“是啊,這事我沒告訴你,你怎會知道?”
“我在家鄉(xiāng)讀前朝實錄時讀到的。哎,要是真的有,就好了!”“當(dāng)然有了,清風(fēng)皇帝怕骨肉同室操戈,所以,他的后代,除了西康皇帝之外,人人都有這塊鐵牌。怎么,這又救不了凌弟?!鼻Ц:軕n郁。
“你知道那上面說的什么嗎?”“知道?!鼻ЦC偷胤磻?yīng)過來,“你起來,它就在我手里,我拿給你看!”千福披衣,走到雕花紅木柜前,從貼身的荷包里,拿出鎖鑰。她雙手從柜子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個銀盒,打開盒蓋,一塊精美的鐵牌映入惜花的眼簾:
牌是精鋼鐵鑄成,律重千鈞壓邪魂?;椀癯射伒劐\,中鑲寶珠一點明。希能避禍干戈止,愿保江山一蕩平。質(zhì)本慈父舔犢意,當(dāng)盡跪乳一片心。帝王人倫何能免,萬古父子天生情。
當(dāng)下,惜花千福二人看時,鐵牌上鑄有:諸王不得相爭,幾個大字。
“你知道嗎,這塊牌子是父皇被選進(jìn)京時一時高興,對我說,‘早不會說話,晚不說話,偏偏我進(jìn)京時你說話,你是上天賜我的寶!’這兒還有一道旨,寫的是:‘不愿見者,一律不準(zhǔn)晉見。書君帝兆遷,書贈我兒千福三歲萬壽?!?p> “我有辦法救凌弟了。一定行?!毕Щㄕf著,轉(zhuǎn)身在榻上躺下,不一會兒,就睡熟了。千福看看兆黯,此刻他躺在姐夫身邊的小床上,睡的正熟。
葉惜花說,我有辦法救凌弟了,千福想不通。第二天一早,惜花睡遲了。千福忙將他搖醒,嗔怪道:“你盡說些沒邊際的話,昨兒葫蘆里,又賣的什么藥?”
“讓鴛兒跑一趟,就說我病了,向畫苑告三天假,暫時不去供職了?!?p> “你好好的,怎么病了?”“那是對他們說的,對你不用說謊。”
“你不去供職,留在宮里做什么?”“把那張諭旨拿給我?!薄暗挂畋緦m了?”
“娘子,我不開玩笑。你親自去拿??禳c兒?!毕Щㄕf話的時候特別誠懇,把千福逗笑了。
“別傻笑,快去拿?!?p> 千福照辦。接下來的半天,惜花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只讓千福作陪。
到了二更,惜花道:“千福,這兩日,我都不回牡丹宮歇了。你不用擔(dān)心!相信我,按我在書房對你說的,做好準(zhǔn)備。明晚上我會回來半個時辰,然后我會有一段時間回不來。不過——最早后天,最晚就是大后天,我一定會回來!”
“你有把握嗎?”
“相信我!這回一定沒有問題?!毕Щê苌龠@么自信。
“對了,讓人把東廂大院收拾出來。別忘了!我走了!”
惜花從宮中西面的小徑進(jìn)入西殿門外,從西殿后面的圍墻翻入思過宮。這次,他發(fā)現(xiàn)看守更嚴(yán)了,連內(nèi)院里都派了侍衛(wèi),日夜巡視。惜花想:“無毒不丈夫!”可是他又犯了優(yōu)柔寡斷的毛病。
旋即變了主意:“用催眠術(shù),我的靈力還能有多少?不過,好歹不用殺人。”惜花用羅襪揚塵步法,不出聲響,轉(zhuǎn)過十幾名侍衛(wèi),用靈力點擊每個人一側(cè)的太陽穴,中者頃刻間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深夜的思過宮靜得嚇人,時而幾聲烏鴉的哀鳴,凄厲厲的,令人心寒。惜花用靈力開了內(nèi)殿的門,四下一顧,卻找不到兆凌。
惜花大驚!忙點了燈燭,在殘燭清光下,才見兆凌蜷縮在墻角,手里死死拽著那幅畫?!澳銈円裁炊寄萌ィ桶阉艚o我吧!”兆凌眼里淚盈盈的,呆呆的望著惜花,好像不認(rèn)識一般!剎那間,像爆發(fā)一般,狠命想要站起來,努力了許久,怎么也站不起來,坐在墻角,輕喚道:“姐夫!你來,你來?!彼ο胝f“看”字,嘴動了動,卻說不出來,重重咳了一陣。
喘息未平,他伸出一只手來,惜花一個箭步向前,握住他的手。那手像冰一樣冷。惜花把兆凌的手托在掌心,搓了又搓??凑琢璧碾p腿,全都浮腫了,哪里動彈得了!惜花輕輕的扳動兆凌的右手。兆凌先是使了一點力,有點抵觸,一瞬變得很乖?!敖惴??!彼穆曇魷厝岫嗳酢?p> 惜花扶好兆凌,緩緩將力送入他的體內(nèi)。兩人都坐在地上。“凌弟,走!姐夫幫你治病,姐夫帶你離開這兒?!薄敖惴?,你看我的腰間?!毕Щㄟ@才注意到兆凌的腰間,有一個杏黃色的緞面荷包,從顏色看已經(jīng)很舊。上面繡的是一枝零落的海棠。兆凌雙手不住的打顫,自己掙扎著解了荷包,展開在惜花的掌心,“姐夫,你看,我戴了它十六年了。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兆凌忍不住,輕輕咳嗽幾聲:“它是我身上,最干凈的東西了?!闭f著,又咳。
惜花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哪里還能勸他。只聽他說:“姐夫,我在外面的時候,就聽人說,你是世上最擅畫的才子。你能幫我,幫我再畫一張畫像么?”
“傻弟弟,好好地,畫什么像!姐夫一定帶你出去,給你治病?!?p> “要是——”兆凌喘了許久笑道:“要是真能出去,我,”他說到此,又咳了數(shù)聲,“我多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啊。姐夫,你知道么,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宮呢。就連每回祭天,總是二弟去。哎,我——”他咳的接不上氣來,惜花又要把靈力輸給他,他感覺得到。在惜花沒動手之前,他就制止了。
惜花咬牙切齒,“救不了你,我當(dāng)什么畫圣,我做什么官,我情愿我只是一個強盜,好把你搶出去!”惜花越說越激動,兆凌卻很平靜,眼光像恬靜清澈的湖水,“姐夫,你是好人,你和姐姐都是好人。像你這么善良的人,只怕,只怕——”
“別說了,姐夫是來帶你走的。乖乖的,跟我走。我看誰敢——”“沒用?!闭琢璐驍嗔讼Щǖ脑?。
“你看,我的腿。哎,我早認(rèn)識你就好了,遲了,太遲了。”他無奈的咳著,兩手交疊握住惜花的手。
“我不管,就是背,我也要救你!”惜花說著,不顧兆凌的反應(yīng),迅速站起,背起他就往殿外走。兆凌不再爭辯,兩手緊扣著惜花的肩。
惜花背著凌弟,從地上撿起那幅畫,又從近旁拿起那支殘燭,清光搖曳,照著兩人前面的路。
葉惜花背著兆凌,臨出門時,早用靈力把宮門封住,任他幾百人同時使勁,也不得進(jìn)入西殿。再沒有旁人會留心這條道路,兩人一路暢行無阻。到了矮墻,惜花奮力一躍,兩人總算一同過去,但是終于因為沖力太大,兩人一下都坐在地上。
兆凌道:“我實在想不通,天下怎么會有姐夫這樣的人?安穩(wěn)前程不要,來救我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誰說的,我是你姐夫,我總要管你的?!薄拔乙欢ê苤匕??!薄澳阊?,我平生背過的最輕的物件兒,就是你了?!?p> “你騙我,”兆凌笑了笑:“想不到,想不到姐夫也會騙人。”“來,扶緊了我的肩,走!”“姐夫,我們?nèi)ツ膬海俊闭琢栎p咳數(shù)聲?!盎丶?!”“家?”
“對,姐夫家就是你家,兄弟,跟哥哥走吧?!?p> “姐夫!”兆凌這一聲叫得急切,“你,帶我出去走走吧。我不要待在宮里,我求你了!”這下正合惜花的心意,他順?biāo)浦郏瑔柫璧苣阆肴ツ睦??兆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哪兒都不認(rèn)得?!闭f著,又咳起來?!敖惴虻搅藢m里以后,聽說我國第一勝景,名曰:‘騰龍十八瀑’你聽說過嗎?”
“他曾畫過,還題了字,所以我也知道有這個地方?!毕Щú恢馈八笔钦l,也不用問。兆凌說:“我看他寫的,此地在城東,是不是很遠(yuǎn)呢?”“是,幾乎要穿城而過,姐夫上次曾同你姐姐去,那時我做駙馬沒幾天,坐轎子差點沒把我顛死?!毕Щㄦ移ばδ槪窈搴⒆右粯?。
“坐轎都這么遠(yuǎn),背著我走去,怎么使得?快別去了?!薄傲璧芟肴?,我就帶你去。把眼睛閉上!”“還是別去了?!薄敖惴蛘f話你不聽么?快閉上!”葉惜花擺出一幅長輩模樣。兆凌還能說什么,乖乖照辦。
葉惜花使用神行之術(shù),此術(shù)又名:“疾風(fēng)掃紅”,是極張揚的幽冥法術(shù)。走在大路上人大多來不及反應(yīng)??蛇@日夜里偏偏不巧,郁高得了席鷹指示,借機同媯皇后商議,要用鶴頂紅毒殺兆凌。偏偏一個自西,一個往東。郁高帶著隨從打手和假傳的圣旨,浩浩而來。擠滿了一路,惜花只好背著兆凌穿隊而過。
郁高暗夜里縱有火把,也看不真切。連是不是人,有幾個人都不知道。只是一點疑心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