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已暗,天地間漆黑如幕。
莊易已漸漸沉睡過去,悔老反而卻悄悄清醒過來,睡意全無。
他看見了那一劍,似九天銀河從天而落,化為銀龍,奔流不急。
那一劍出,悔老腦中只有一行詩‘疑似銀河落九天?!?p> 那一劍會不會就如當初的青蓮居士一樣?
直到現(xiàn)在,悔老腦中也忘不去那一劍的光華,他忽然間不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那一刻,莊易忽然拿起一根稻草,蔫了的的稻草,彎彎的,可被他握在手中,不知怎滴,像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劍。
那‘劍’朝前一刺,無聲無息,可耳中卻響起轟隆的瀑布之聲,眼中似看見一片銀河而落、美麗、壯觀………………
這一刻,悔老翻來覆去,抹不掉腦海中的那一劍,卻又記不住那一劍是何模樣。
快?快的猶如奔流的銀河?
美麗?似天邊撒下一片銀芒?
壯觀?猶如夜空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條絢爛的銀河?
他一生見過許許多多的劍,很多很多的劍法,卻輕容不出那一顆稻草刺出的一劍。
那一劍就像是永恒存在,只是存在異度空間,從前被青蓮居士召喚而來,如今被他莊易召喚而來。
召喚?
也只有召喚才能形容出悔老此時心中的疑惑,不然那莊易為何忽然能使出那壯觀而美麗的一劍呢?
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據(jù)說很久以前的江湖中,一位大內(nèi)文官,卻從道藏經(jīng)書中無師自通,內(nèi)外兼修,自學成一位絕世高手。
這樣的人絕無僅有。
悔老卻親眼看見又出現(xiàn)一個。
是運氣還是機緣?
如果兩者都沒有濃厚的沉淀,怎能有忽然一朝領(lǐng)悟?
悔老又想起了幾個字,這幾個字他曾經(jīng)不知道也不清楚,如今卻深刻的了解這幾個字。
‘忽然想通了’
僅僅是這五個字,卻困到多少人的一生?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為他忽然想通了。
達摩祖師面壁十八年,才總算“忽然想通了”。
或許莊易也忽然想通了。
夜,靜寂的無聲。
悔老從沒有覺得睡著會如此的困難,他曾在天塌了的時候,也安然睡著。
只有那一段時間內(nèi),他忽然想通了之前,那些日子之中,他曾想今天這樣,輾轉(zhuǎn)難眠。
這感覺幾乎令人心生暴躁。
任何體會過這種感覺的人,都不會很快的睡著。
因為他們的心并沒有睡著。
心如若睡不著,人又怎會入眠?
有人是因為愛情、工作、對未來的迷?!?p> 悔老呢?
他又是為了什么而睡不著。
他已不在勉強自己去睡,因為他知道困倦遲早會來,何必在此時勉強入眠。
悔老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安然睡著的莊易,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有著悔恨與苦惱。
悔老又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是一個少年,那少年的天賦是他平生所見最高,為人也極為正義,只是因為愛卻斷送了前程。
他有時候也在想那個叫做葉京的人為何不打破一切?
他總是想不通,便沒有再想,直到他忽然想通了,忘記了這一切的紅塵,躲在這小小的牢房中,又因為莊易,他又在想。
悔老睡意全無,只是在想,在看著莊易。
夜總要過去,像人總要向前看。
陽光撒落下來,牢房中不在昏暗。
然后、牢房的門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牢房的門又被關(guān)上了,鎖上了。
那進來的人是一個半百的老人,身體很瘦弱,兩只手一直交叉的袖口中,一進來,就坐在角落中。
他的雙眼卻看著地上的莊易。
眼簾合閉,漆黑的睫毛也一動不動,呼吸平和。
那半百的老人卻還在看著莊易,像是在看著一顆明珠一般,眼睛離也不曾離開。
老人的雙耳不時有些動了動,似在聽著什么。
聽著莊易的呼氣?
忽然間,半百的老人呵呵一笑,心中道;我太過于小心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莊小公子武功平平,我何必如此謹慎,萬一措施了最好的機會了呢?
他的手忽然動了一下,要從袖口中抽出來,又一下子放入袖口中。
莊易已經(jīng)坐了起來,感到渾身上下極其的難受,好像一覺睡了三天三夜,身體已經(jīng)僵硬。
他伸了伸腰,動了動身體,噼噼啪啪的聲音從身體中傳開。
他忽然一愣,又笑道;“看來這小小的牢獄又來了一個客人呢。”
半百的老人呵呵一笑,道;“這個客人卻不是一個好客人?!?p> 話完,他看著莊易,心中道;大意了,如果不是剛才太過于小心,把莊小公子當成一個高手,此時我已經(jīng)得手了。
不過嘛?
那又如何?
莊易笑道;“哦?你這個客人看起來是不請自來,你一定不知道,這種客人往往最不受主人歡迎?!?p> 半百的老人道;“有時候客人是可以成為主人的?!?p> 莊易點頭道;“我最不喜歡做的便是哪種不請自去的客人,面對主人的冷嘲熱諷,簡直能讓我發(fā)瘋。相比之下,我卻更不希望做反客為主的客人。”
忽然,兩人不再開口,盯著對方。
金爪龍王放入袖中的手動了動,亦然要抽了出來。
這雙手一旦出現(xiàn)袖口之外,會發(fā)生什么?
金光、猶如點點星光的金光,從那袖口中爆射而出。
整個房間,好似出現(xiàn)一張金星編織而成的網(wǎng),朝著莊易網(wǎng)了過來。
沒有見過的人,絕不會相信,這滿天的金光竟然是兩只手發(fā)出來的。
他的手到底是兩只,還是有著一千只?
他那藏入袖口中的手,是不是有著無數(shù)只?
滿天金光中,忽然起了一道銀光,然后,叮叮當當?shù)穆曇舨煌5捻懫稹?p> 自莊易坐著的地方為平衡線,地上落著密密麻麻的金鏢。
金爪龍王臉上那顯出的笑容凝固了起來,像是一張臉在笑的時候,被人涂上了膠水。
不知多久,旁邊牢房中已響起了人聲。
金爪龍王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收起,似乎真的被膠水凝固住了。
那笑中忽然間出現(xiàn)一絲絲的恐懼,然后恐懼便把笑容代替而去,那張臉有著說不清的詭異。
是笑?還是恐懼?
金爪龍王只想不通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相信任何人也都想不通,那一道銀光是從哪里出來?
他的雙眼一點點的從莊易的臉上移到手上,手上空無一物,他的雙眼看向莊易的身邊,眼瞳就收縮了起來。
一根稻草,斷成了兩半。
看起來很是平常,就連一根鐵棍斷成兩半,也不會讓人驚訝。
但此時此刻,這兩半的稻草卻猶如寒冷的利劍,刺入了金爪龍王的心中。
不知不覺中,他坐在地上的身體朝著后面移去,整個背靠在墻壁上的時候,才找到一些安全感。
他看著莊易,卻看不出一丁點的東西,也看不出那一劍是不是從莊易手中出現(xiàn)。
他僵硬的牽動著嘴角,道;“看來人們都錯了?!?p> 莊易道;“你呢?”
金爪龍王苦笑道;“我?我錯的簡直太厲害,錯的不能在錯?!?p> 莊易問道;“你為何而來?”
金爪龍王臉上的苦澀一下子消失不見,竟笑道;“取你性命?!?p> 莊易看著金爪龍王前一刻好像要哭,這一刻竟又笑了起來的臉,問道;“是什么要你笑?”
金爪龍王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不管怎么樣,我沒有第二選擇,現(xiàn)在我走,我沒有活路,跟你拼一拼,我的活路或許還有?!?p> 莊易也忽然想通了,道;“你為何處于現(xiàn)在這種局面?”
金爪龍王道;“因為好奇心,都說好奇害死貓,我才知道好奇也能害死人?!?p> 莊易已經(jīng)清楚因為什么,他不在問,心中卻苦悶起來。
有時候人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好了或壞了。
他抬頭望著金爪龍王,看見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雙手從袖口拿出,那雙手干枯的像是鳥爪子,爪子中握著兩道金鏢。
就是這一雙干枯的手卻不知送了多少人上西天。
莊易也站了起來,盯著金爪龍王。
云忽停、風已動。
兩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繃緊,體內(nèi)氣息已運轉(zhuǎn)到身體各處,只等最佳時間,便是出手之刻。
這最佳的時間也許是對方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也許是對方感到身體累了,微微一動的那一刻。
或許是心中認為的那一刻。
多少人比斗總是見面就打,哪種比斗縱然看起來很精彩,往往兩個人到最后誰也殺不了誰。
很少一類人,才會像兩個人這樣,等。
等那一刻到來,取敵人首級。
在這等之中,煎熬卻是比刀砍在身上還要難受,還要難忍。
這時間之內(nèi)其實兩個人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用心在戰(zhàn)斗,用心念在戰(zhàn)斗。
有些年少的高手一出世便沒有敵手,卻總是敗在老一輩手中,只因他們?nèi)鄙僖活w堅毅的心。
金爪龍王年過半百,經(jīng)歷許多血戰(zhàn),才練成這一顆心,活到今天。
莊易呢?
他不過是一個二十剛剛出頭的小鬼,為何比那荒原上的狼還能等?
狼在狩獵羔羊,并不是羔羊不堪一擊,遇到狼就會死,而是因為狼在等。
等最好的時間,最佳出手的時間。
所以狼總能狩獵到它們想要的。
現(xiàn)在,金爪龍王金山頂看著莊易,就像在看著一只等待的狼。
汗水從金山頂?shù)念~頭流了下來,劃過他的眉毛,就要滴入他的眼中。
一個暗器高手,在決戰(zhàn)中是絕不能有一刻閉上雙眼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只老狼在面對要上位的年輕狼,已經(jīng)不能在等。
他決定出手。
在汗水要滴入眼睛的那一刻出手。
因為那一刻也是敵人認為的最佳時間。
汗水正在肉眼看不到的情況下流動,沉默的氣息蕩漾在牢獄之中。
漸漸的,那汗水已經(jīng)來到眼簾之上,滴入眼中。
剎那間,金光爆射,猶如橫空化落的流星。
莊易卻不攻反躲,身體早在那汗水將要滴落金山頂?shù)难壑星耙豢?,朝著左邊閃去。
盡管莊易的身法不快,但因為猜出敵人下一步的動作,他躲過暗器射來,聽見噗嗤一聲,兩道金鏢打入墻壁之中,完全沒入進去。
莊易口中喘著粗氣,額頭的汗水突如其來,猶如雨下一般,整張臉也是一片煞白。
他扶著右臂,手指縫中參透出血液。
他并沒有完全躲過暗器,但他已經(jīng)勝利。
金山頂?shù)恼麄€身體都被掏空,倒在了地上,他知道這一顆,不管那一道猶如銀河的一劍是不是莊易刺出的,他已經(jīng)敗了。
直到倒在了地上,他才看見陽光永遠照不見的角落中,稻草堆中躺著一個人,雖然沒有看見那個人是什么模樣,也能看見一團黑影在動,是人在動。
那一劍并不是莊易刺出的,而是這個角落里的人射出的?
金山頂心中苦澀,道;如果開始便不謹慎,以為莊易能救了黑龍王,在江湖中做了許多的事情,還擋住怪劍的一劍,雖然靠著腦中,至少武功絕不會差,便不知覺中在心中種下一顆小心的種子。后來、想通以后,射出滿天的暗器,竟然被一道銀光全部擊落,誤以為是莊易使出,心中更加小心。自己又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汗落入眼中,也是莊易動手的一刻,沒料到,莊易竟然選擇躲開,在前一刻躲開,被我后一刻射出的暗器還是擦著他的手臂,我才真的輸了。
他這只老狼竟在心戰(zhàn)中輸給了年輕的小狼。
輸?shù)乃α似饋?,道;“直到此時我才知道,莊易的武功有多差又有多強。”
莊易靠著墻壁坐了下來,大口喘著氣,看著地上的金山頂,沒有開口。
悔老忽然道;“江湖中一些人總以為武功高強便能天下無敵,那些人卻總是敗在不如自己的對手上,讓人很不解。”
金山頂雙眼望去,還是只能看見一團黑影,仿佛哪里有人又沒有人,只能收回心中疑慮,道;“我們卻都清楚,戰(zhàn)斗比的并不只是武功。”
悔老道;“有時候也是,只是有時候不是?!?p> 金山頂?shù)溃弧笆堑?,在哪種自己身懷縛雞之力,敵人卻是絕頂?shù)母呤郑灰莻€高手不是傻子,那人就算有著一顆絕頂聰明的腦袋也贏不了。”
悔老道;“實力、腦力、天時、地利、都是必須要顧及到的。”
金山頂眼中疑惑起來,問道;“前面我倒是理解,如果莊小公子沒有一點實力,縱然提前猜到我的出手,也會被暗器打入胸口。只是天時地利我卻不明白。”
莊易眼中閃過一道笑意。
悔老道;“我問你,現(xiàn)在是什么天色?”
金山頂?shù)?;“午時?!?p> 悔老道;“午時的陽光一定很足?”
金山頂點頭道;“是的。”
悔老道;“你在牢獄中怎么知道天色是午時?”
金山頂皺著眉頭,感到這個問題很是白癡,他抬頭看著高窗,忽然臉上一紅,哈哈大笑起來;“厲害,厲害?!?p> 悔老道;“怎么厲害?”
金山頂看著高窗,入神道;“當時莊小公子背對著高窗,我站在莊小公子的對面,縱然高窗很小,射來的光芒也變得弱了,但對于整日生活在黑暗環(huán)境中的我,也一定會影響到我的雙眼。”
悔老道;“所以,剛才如果你背對著高窗,盡管他猜出你的下一手,提前躲過,他也會被暗器打入胸口。”
金山頂沉默了,無言也無語。
他輸了,卻輸?shù)牟辉埂?p> 他還想看一看那個小狼,轉(zhuǎn)頭看起,莊小公子對著自己笑了笑。
金山頂也笑了笑。
逐漸閉上了雙眼,似已經(jīng)睡去。
莊易忽然問道;“他怎么了?”
悔老道;“他在這里待了三十年,手已經(jīng)變得遲鈍了,如果是三十年前,他隨手的一鏢,你怎么也不會躲過,今天,三十年沒有動手,他體內(nèi)真氣已經(jīng)消失,忽然一提出體內(nèi),射出暗器,也震碎了他的心脈,這就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有時候人不朝著前面走,停在原地幾十年,再想要走,就再也走不動了,邁一步也會跌倒,把脆弱的身體摔死。所以人和輸在金山頂自己的身上。只怕他自己也沒有想到?!?p> 莊易嘆了一口氣,道;“他最后為何笑?”
悔老道;“因為他已經(jīng)想通了,死也不在可怕,更何況死在你的手中?!?p> 莊易疑問道;“我的手中?”
悔老道;“因為他在最后一刻相信你以后絕不會平庸,死在你這種人手中,也不冤?!?p> 莊易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悔老嘆道;“你呢?你曾說過在這里他們不會要了你的命,可剛才如果不是大部分的運氣成分,你已經(jīng)死了?!?p> 莊易沒有反駁,點頭道;“是的?!?p> 他忽然抬起頭,盯著那黑暗的角落中,道;“那一劍是你刺出的?”
悔老沒有回答。
莊易道;“那一劍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一行詩?!?p> 悔老道;“疑是銀河落九天?”
莊易點點頭,眼中有著炙熱的光芒。
悔老道;“那一劍是一個人傳授給我的,并不是我自己練出來的。”
莊易問道;“那人是誰?”
悔老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想學,我可以給你。”
莊易道;“不,我只是想要知道那一劍是誰的,他一定知道青蓮居士的劍法是什么樣子的。”
悔老沉默了一會,然后道;“這個答案我不能給你,只有你自己可以給你?!?p> 莊易道;“我?”
悔老道;“是的,就是你?!?p> 莊易雙眼沉思起來。
悔老道;“每一天,你都在墻壁上寫你的詩詞,你一定可以知道那個人?!?p> 莊易已經(jīng)站起了身體,拿著尖銳的石頭,在寫著詩詞。
悔老看著這個人,忽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聰明還是愚蠢。
他嘴中又默默念叨;“天地玄黃……………………”
他念了很久,這一次莊易卻毫無反應,還轉(zhuǎn)頭看了看悔老,不知道悔老為什么要念著易經(jīng)。
悔老忽然道;“停下吧,等你以為你想要寫的時候,你才寫。”
莊易點了點頭,又看見那睡著的金山頂。
他起身,走到鐵欄桿前,喝道;“來人?!?p> 悔老轉(zhuǎn)頭看去看他,疑惑道;“你要給他收尸?”
莊易點點頭,道;“不應該這樣嗎?”
悔老沒有回答。
因為他清楚有人會給莊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