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蒙學(xué)館“宋先生”

　　輪椅上，宋熠淡淡道：“二位起身罷，豈不知有時過度謙卑亦為變相脅迫，此非君子所為。就事說事，兩位難道不敢？”

　　他雖然是坐在輪椅上，然而他言語如刀，字句逼人。

　　哪怕他此時神情淡淡，語氣和緩，可無形的壓力已然迫人而出。

　　原本因為婦人母子忽然出現(xiàn)而議論紛紛的眾人，在這個時候都不由得一齊收了聲。

　　眾人原本對這個輪椅上的少年雖然有著對讀書人最天然的尊敬，可宋熠畢竟年少，又是殘疾，兩相一對比，人們的這種尊敬又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就打上幾分折扣。大多數(shù)人都會下意識去這樣想他：到底年輕，又腿腳不便……

　　就又多了些輕視。

　　誰也沒見過宋熠此時此刻的這樣一面，誰也料不到宋熠在應(yīng)對這母子二人時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宋熠這個時候不是應(yīng)該不安地讓開這二人的跪拜，又或者是感動得連忙同意收下這個學(xué)生嗎？

　　只有江慧嘉注意到了，宋熠在一派淡然地看著面前這二人時，他搭在輪椅扶手上的其中一只手早已悄然捏起，指節(jié)都泛白了。

　　江慧嘉知道，這一定是宋熠緊張時候的表現(xiàn)。

　　她心底不由得一笑：“到底是真年輕……”宋熠很多時候都會表現(xiàn)出遠(yuǎn)超年齡的成熟，也只偶爾在隱晦處會泄露他的生澀的一面。

　　不過他的情緒控制一向很好，極少有人能察覺到這些。

　　跪在地上的婦人就連面目都漲紅了，她身邊的少年更是滿面難堪。

　　母子兩個連忙站起身，婦人紅著臉訕訕道：“我家小兒今年已有十三周歲，只因我家家貧才耽誤了他。先夫也是讀書人，我不能叫我兒做一輩子睜眼瞎?！?p>　　這句話里泄露出一個信息，原來這婦人丈夫已亡，她是個寡婦！

　　婦人又哀求道：“宋先生，求您收下他，他雖然年紀(jì)大了些，但更知道要努力進學(xué)，定不會給先生多添一絲麻煩的?！?p>　　因為蒙學(xué)館開館之前，其中一些入學(xué)條件就已經(jīng)明確放出去了，其中一條是，蒙學(xué)館招收五到十歲的蒙童做學(xué)生，每期限額三十人。所以，這個今年已經(jīng)十三周歲的少年顯然是超齡太多了。

　　人們不由得又議論起來了，有說：“這兩個我知道的，是隔壁胡家村的人。那婦人名聲不好，瞧她這厲害模樣，我看這學(xué)生還是不收的好?！?p>　　也有說：“她守寡都有八九年了，不潑辣厲害些，哪里立得住日子？就當(dāng)可憐這母子兩個，多收一個學(xué)生又有什么要緊？”

　　江慧嘉站在旁邊也聽了一耳朵，這婦人是隔壁胡家村的人，夫家姓胡。她娘家卻好像不是寶慶本府的，她青年守寡，帶著一兒一女，日子過得艱難。雖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不過她立身甚正，鄉(xiāng)鄰間還是同情她的居多。

　　江慧嘉又看向宋熠，不知道這個問題他會怎么解決？這個學(xué)生他是收還是不收呢？

　　宋熠緩聲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

　　婦人本來尷尬通紅的臉又青白起來，旁人見了，都覺得她十分可憐。

　　宋熠又道：“既早已定好是招收五到十歲的蒙童，我若單收你家這一個超齡的，便是對其余學(xué)生不公，因此這個學(xué)生我不能收?！?p>　　他話說到這里，婦人臉上已經(jīng)是絕望一片。

　　婦人旁邊那個十三歲的少年更是憤怒上臉，他大聲道：“娘！我們走！不求他！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童生，還是個殘……”

　　“啪——！”婦人忽地一掌拍在少年臉上。

　　她厲聲道：“你住嘴！”

　　這一聲出來，不僅少年住了嘴，就連旁邊原來議論紛紛的眾人都一齊收了聲。

　　現(xiàn)場一片寂靜。

　　氣氛尷尬了一瞬間，宋熠的聲音仍舊平平淡淡、不急不緩地響起：“我這里既開了館，便與往日不同了，倒是缺一個照管日常雜務(wù)的書童。因蒙學(xué)館里的學(xué)生大多年幼，這書童的年紀(jì)便需大些。若是有人自愿前來，我管午食一頓，許他讀書?！?p>　　等他這一番話說完，有些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是什么意思，胡家村的那婦人就猛地激動起來。

　　她又拉住身旁的少年往下跪，少年還犟著不肯動，宋熠就已經(jīng)微微探身，伸手虛擋道：“不要跪，我不是收弟子，你是堂堂男兒，何需跪我？”

　　說話間，他看向?qū)γ娴纳倌?，眼中已?jīng)微含了笑意。

　　少年本來一臉不忿，可被宋熠這么一說，倒顯得他是無理取鬧了。他有些訕訕地抓了抓頭發(fā)，甕聲甕氣道：“我愿意來做活，我……我必定好好做活?！?p>　　宋熠笑道：“我這里是蒙學(xué)館，你不但要好好做活，還需好好讀書，否則你便不要來了?！?p>　　話說到這里，眾人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原來宋熠這是換個名目收了這個學(xué)生呢！

　　雖然仍舊是收留了這個少年來讀書，但因為宋熠之前的舉動，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人敢再小瞧他，以及蒙學(xué)館的種種規(guī)定了。

　　宋熠雖然年紀(jì)小，但一來他已經(jīng)成婚，且分家單過了，在時人普遍早婚，且十六歲便算成丁的大靖朝，他不論是從律法上還是事實上，都已經(jīng)算是成年人；二來他自幼讀書，自小就比同齡人要顯得成熟懂事許多，又經(jīng)歷了人生諸多起落，到這個時候，眾人再看他，就真的是很有“宋先生”的派頭。

　　宋熠推著輪椅往回走，人們紛紛讓路。

　　走到籬笆門前，將將到江慧嘉身邊時，宋熠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里所包含的內(nèi)容實在是太豐富了，那明亮幽深的鳳目深處似蘊含了無數(shù)喜悅，襯在他年輕俊美的面龐上，就顯露出一種唯有青春才會帶來的得意與歡喜。

　　江慧嘉：“……”

　　宋熠他這是在向她表達(dá)“我剛才表現(xiàn)還不錯吧”這樣的意思？

　　這是求撫摸？還是求點贊？

　　江慧嘉的視線又落到宋熠耳后，嗯，耳根是紅的。

　　她忽然抬手輕輕掩口，遮住了高高翹起的唇角。

　　但她眼中的笑意還是掩飾不住地溢了出來，四目相對，霎那之間，仿佛有什么不可言說的東西被輕輕觸動了。

　　江慧嘉忙轉(zhuǎn)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