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入臨冬城。這里是布雷森伯爵領的第二重鎮(zhèn),主營領內大部分的糧食流通和貿易,由坎貝爾子爵——也就是琳的親生父親——負責管理。作為帝國歷史悠久的城鎮(zhèn)之一,鎮(zhèn)內修建有四通八達的石板道路,完備的下水設施,供居民散步休息的廣場,常年無休的集市,以及專人維護的公共浴池等。常年在此居住的人口約十余萬,加上來往的行商人們,令這里足夠繁華,卻不顯得過于臟亂。
此處緊鄰塔塔爾河——布雷森河的主要支流之一,地勢十分平緩,歷史上也很少經歷戰(zhàn)事,沒有建造城堡的條件和需求。子爵的居所就在鎮(zhèn)郊不遠,看起來更像個大型莊園。尤菲讓莉莉將馬車停在門口,自己將一封信函遞給門衛(wèi)。
“我是琳學校時的好友,因為某些緣故,代替她來看望坎貝爾夫人?!庇确茢n了攏粉色的長發(fā),抬起頭,“有勞你了?!?p> 不久之前,她們在帝國的一處《公會》,得到庫倫等人暫時不會再來找她的信息。利用星界的傳訊方式全部失效后,除了借助動物信使,通過《公會》傳遞消息也成為比較可靠的手段——尤其是當預定接收者正在旅行的時候。
被襲擊的危險已經解除,再做偽裝就沒什么意義了。何況用偽造的相貌去同好友家人見面,多少有些不太禮貌。原本的模樣引人注目了些,但某些場合下,也可以稍微容易得到對方的重視……吧。
“啊、抱歉、我……我這就去!”有點看呆的門衛(wèi)回過神來,匆忙向少女鞠了一躬,慌慌張張地跑進莊園。剛好看到這一幕的莉莉哈哈大笑。
“男人啊,都是這個樣子唄?”她輕拍著尤菲的肩膀,故作老成地感嘆。
“俺給你說,這叫天性!”貝爾反駁道,“要知道,有很多漂亮姑娘都對俺這種強壯的男人……”他拍拍胸脯,剛巧對上莉莉瞪視的目光,剩余的話立馬變成了低聲嘟噥。
尤菲聽著幾人在身后吵吵鬧鬧,莫名感覺有點開心。緊接著她想起琳的狀況,和等下就要見到她的家人,又有些擔憂和緊張。這些情緒并未持續(xù)多久,門衛(wèi)就一溜小跑回到她的面前。
“請跟我來?!彼鴼庹f,“夫人很高興見到您,斯坦米茲小姐。您的朋友也可以一起?!?p> 尤菲隨著他走進莊園。庭院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青草從碎石鋪就的地面縫隙中探出頭來,為腳下的道路染上一抹綠意。兩旁的灌木經過細致修剪,充滿生機,卻并不雜亂。不遠處磨坊的風車吱吱呀呀旋轉著,盡管城內早已建起處理糧食的大型作坊,這棟古老的建筑仍然被保留下來,發(fā)揮著它的余熱。幾匹馬兒在草坪上曬著太陽悠閑地散步,依次讓馬童擦洗身體,舒服地發(fā)出呼嚕聲。
她們走過庭院,進入莊園中最大的那幢三層建筑。建筑內部比外面涼爽少許,墻壁上隱約帶著霉跡,兩旁的燈具有些掉漆,但空氣并不難聞,走廊的角落也看不到蛛網(wǎng)和太多污垢。侍女們小聲交談著,似乎對她們的來訪有些好奇。陽光從西側的窗戶穿入,將窗欞的影子映在走廊盡頭的厚重木門上。門衛(wèi)站到一旁,尤菲敲了敲那扇門,門后傳來柔和的回應。
“請進來吧?!?p> 尤菲推門而入。紅木制成的長桌旁,一名身著淺褐色長裙的女性側靠著扶手,向少女點頭致意。五十歲的她仍顯得相當年輕,膚色蒼白得有些透明,甚至能看清皮膚下方的藍色靜脈。她顴骨突出,眼窩深陷,裸露在外的手臂纖細得過分,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整個吹跑。
但這一切都無損于她沉靜的氣質。尤菲走到桌前,向她行禮致意,想象她健康時會是怎樣的風華。貝爾大大咧咧地介紹起自己,被莉莉眼疾手快地按住嘴巴。
“琳在給我的信里寫了很多關于你的事情。這幾年多虧你照顧她,不然以她的性子,怕是會鬧出更大的亂子來?!迸缘穆曇艉茌p,她微笑著示意眾人坐下,“容我向你道謝,尤菲。”
“不會啊?!庇确茡u著頭,“和她在一起我很開心。而且學校里,喜歡她的人可不止我一個呢?!?p> “但你和她們是不一樣的,我沒說錯吧?所以,來到這里的人才會是你?!笨藏悹柗蛉嗽掍h一轉,“琳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你們應當已經畢業(yè)了吧?”
尤菲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愉快一些?!八哪Хㄉ飳W成績非常出色,伊格爾學院長剛好有個緊急的研究需要完成,留她在那兒擔任助手呢?!彼拖骂^,將額前的發(fā)絲撥到腦后,“而我正在四處旅行,剛巧途徑這兒,就來看看您的情況咯。”
這和拜訪信函上書寫的內容一致,是由琳和她一同想出的說辭。然而,這個借口能否騙過坎貝爾夫人,琳自己都毫無把握——畢竟母親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坎貝爾夫人安靜地看著尤菲。少女無法從那微笑中辨認出任何疑惑或不信任,可直覺告訴她,剛剛的借口并未達到效果。她轉頭看向莉莉,女傭兵朝她眨了眨眼。
“加油?!崩蚶蛴每谛蛯λf。
沒錯,先不管那些。尤菲想起這一次原本的目的,吐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自信的神情?!翱藏悹柗蛉?,琳告訴我您幾年前生了病,也許……不,我應當可以幫上您的忙?!?p> “是嗎?那多謝你了?!迸月c了點頭,沒有厭棄,也不顯得欣然。“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嗎?!?p> “請給我一只手,夫人?!庇确粕斐鲇沂郑p輕覆在女性的左手上方,與她掌心相對?!翱梢院唵握f一下您的癥狀嗎?從最初開始。”
子爵夫人靠到椅背上,微微合上眼睛。她回憶了好一陣子,然后輕聲開口。
“大概是七年前開始的吧。”女性的聲音有些疲憊,卻依舊柔和,“起初只是身體有些無力,稍走些路就感覺疲乏,休息好幾天才能恢復過來。胃口也差了許多,偶爾多吃一點,身體就會感到不適?!?p> “狀況隨著時間變得更糟。第二年時,我還可以騎馬出行,而到了第三年,我已經無法順利登上馬匹。兩年前,我完全失去了行走能力。”她平靜地講述著,仿佛病人不是她自己,“我沒有告訴琳這些事,因為不想讓她因我而分心?!?p> 尤菲咬著下唇,無言的點了點頭。她看了一眼女性的裙擺,又重新凝視著她的面容。
“無論冬夏,我只能感覺到寒冷。外套和炭火都無法改善,如今倒也習慣了?!彼nD了好一會兒,似乎恐懼著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岸?,有時我看到可怕的幻覺……被各種方式殺害,切實感受著自己走向死亡……直到我失去意識。好在……只是偶爾?!?p> “抱歉——”尤菲將另一只手也覆蓋到女性的手上,安靜地等待她恢復情緒。
貝爾用手臂墊著腦袋,趴在長桌上。阿爾馮斯一言不發(fā)。莉莉緊緊盯著尤菲,目光中的意思是——‘給咱加把勁’吧?那是當然的,她想。
“教會的牧師做了什么嗎?”略微過了一會兒,尤菲繼續(xù)問道。
“一些草藥,還有幾枚護身符?!笨藏悹柗蛉舜瓜卵酆?,“都沒有明顯的效果。”
“沒關系。”尤菲用力握緊女性的手,“不必管那些牧師了,一切交給我就好?!?p> 她靜下心神,開始引導埃達的力量,再將其聚集到手中。柔和的乳白色光芒沒入女性掌心,她的臉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點。
“我感覺……很溫暖?!迸缘哪樕下冻鲂σ猓爸x謝你?!?p> 尤菲回想著銀月女士的筆記。為受術者的身體注入一些活力,可以讓之后的法術發(fā)揮更好的效果。那么,現(xiàn)在是稍微復雜一些的啦。她閉上眼睛,呼喚同一網(wǎng)絡中的另一道神術。它不存在肉眼可見的效果,僅僅是讓魔力在受術者體內循環(huán)一周,驅除所有導致疾病的外來因素。尤菲清晰的感覺到魔力回到她的手心,然后無害地消失了。
魔力總量根本不曾減少,換句話說——沒有任何疾病被治愈,預料之中的糟糕結果。
她的腦子迅速轉動著。首先要冷靜,夫人得的不是急癥,她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分析情況。
最差的情形是自然衰老,可坎貝爾夫人還不到五十歲。在學院時,阿斯蘭導師講述過早衰癥這種罕見病癥,但已知的全部實例都在幼年發(fā)病。至于所謂的‘不治之癥’,埃達的力量連起死回生都能做到,無法治愈的疾病幾乎不應該存在。
長期的不良生活習慣會嚴重損害身體……暫時排除,和之前的敘述對不上號,而且尤菲根本沒辦法想象坎貝爾夫人生活糜爛的樣子。部分慢性中毒能夠造成類似的癥狀——無意識中接觸了有毒物質,還是有人蓄意對她下毒?
她又施展了一個驅除毒素的神術,依舊沒能產生任何效用。
無法消解的,物理性質的毒素嗎……不對。那種‘毒素’通常會造成劇烈痛苦,而不是緩慢的身體損傷。就算真的是毒素,無論不小心接觸還是蓄意謀害,七年時間未免太久了。她閉上眼睛,緩緩撫摸著女性的手臂,思索其他的原因。突然間,她感覺到女性的肌膚深處,傳來一股細如發(fā)絲的魔力。
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猛地抬起頭來,“夫人,您曾經學習過神術么?或者是秘法術?”
女性緩緩搖頭。
我還真是個笨蛋,尤菲暗罵自己。她迅速念誦出熟悉的咒文,用魔法暫時取代自身原本的視覺。魔力構成的視線中,她清晰地看到無數(shù)暗紫色的線條,如同蛛網(wǎng)般布滿坎貝爾夫人的全身。女性的每一條血管和神經上,都纏繞著來源不明的魔力,正是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外來力量,漸漸吞噬著她的體力和健康。
但是怎么會是這個?不,應該說果然是這個……如此一來,夫人感受到的‘幻覺’也就得到了解釋。只是——問題變得比想象中麻煩多了啊。尤菲不自覺皺起眉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頭發(fā)。
“看起來,你找到我的病因所在了?!笨藏悹柗蛉丝闯錾倥拿曰?,安撫地向她笑了笑,“可以告訴我嗎?”
尤菲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造成您現(xiàn)在情形的,不是疾病,也不是中毒?!彼J真地看向女性的眼睛,“而是詛咒?!?p> “有什么『東西』從七年前起詛咒了您,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