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縈繞著身邊之人傳來格外濃郁的龍涎香氣息,在這靜悄悄而死氣沉沉?xí)r分,我只覺昭陽不堪更漏之聲,一點一滴格外醒耳,叫人心底一片冷靜,點在了人的心坎兒上,無一例外。
聞得身旁平和舒緩的呼吸聲,枕在赤色斑駁而溫暖襲人的暖玉枕上,固然溫暖如同三春之光,半空中的熱氣亦格外柔軟和氣,我不由得安心起來。伴隨著地上早早安排好的炭盆,固然身著一襲淺紅色銀線繡芙蓉春睡雪錦寢衣,我亦不覺寒冷,反而有幾分初夏時分的燥熱。念及前些時日所聞,不由得默默吁出一口氣,豈料竟被皇帝察覺,倒唬了自己一跳。
“玉婓,你還不睡?”皇帝平穩(wěn)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哎呀!”我轉(zhuǎn)頭一望,皇帝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隨即脫口而出,吃驚問道:“陛下,您還醒著?”
“適才忽聽見你嘆息,一下就醒了。”皇帝溫和解釋道。
我歉疚請罪道:“擾了陛下美夢,妾妃真是——”
皇帝一根手指豎在我唇前,笑道:“朕與你是夫妻,何必如此見外。你一嘆息,再輕微朕亦能知曉,可謂心有靈犀?!毖哉撻g,神色開始溫柔泛暖。
我面色微紅,低下腦袋,聲如蚊噫,“陛下,您真是折煞妾妃了。您與中宮才是夫妻,如此言論當(dāng)真逾越,妾妃承受不起。”
“朕說是便是?!被实郯参康匦π?,頓了頓,復(fù)問道:“玉婓,你適才為何嘆息?”
“不過早先之事?!蔽⒁华q豫,我凄涼一笑,重抬起頭來,“妾妃與陸氏被人以生辰八字咒詛陷害——”
“此事掖庭已查出,系一內(nèi)御嫉恨,方將你庫房宣紙偷出半張來,行此嫁禍之事。”皇帝溫柔解釋道,目色柔軟如冬日暖陽。
“陛下,您亦相信此事乃一介小內(nèi)御所為?”我問道,眼神直視皇帝,夾雜著深意,甚是灼灼逼人。
“不信又能如何?”許是我的目光格外灼熱,叫皇帝不得不閃爍著避開我質(zhì)問的眼神,輕咳了一聲,似在逃避這個問題。
“琽貴嬪位分尊貴,聽風(fēng)館庫房守衛(wèi)森嚴,那小內(nèi)御能否拿到暫且不提,怎偏以新上貢宣紙行咒詛之事?她系何處知曉陸氏生辰八字?陸氏不過一介不受寵的貴姬,她如何有膽量欺瞞圣聽?這一樁樁一件件——”我步步緊逼,意欲皇帝直面此事,還我一個清白。
皇帝委婉打斷,溫柔勸道:“朕曉得。不過玉婓——”語氣轉(zhuǎn)而柔滑,安慰道:“朕不妨與你說句實話,此事絕非嬪御爭風(fēng)吃醋所致。一旦追根究底,只怕牽連甚廣,哪怕是朕,屆時亦無法全盤掌控,是而此番朕只嚴懲了陸氏。朕只望你相安無事?!毖援?,眼眸溫柔連連,語調(diào)情意綿綿。
若他真有此心,那我當(dāng)初因著流言蜚語而數(shù)日來受禁足的待遇又當(dāng)作何解釋?我心下冷冷一笑,如一陣寒風(fēng)刮過,寒氣逼人,到底不曾親口問出來。自古君王多薄情,他自然也不例外!
“妾妃著實害怕?!蔽已鹧b觳觫不已,淺紅色寢衣愈加顯出我嬌弱鮮嫩,似一朵開在暴雨里的芙蓉花,經(jīng)不得絲毫的摧殘,一味示弱,躲進他懷中,哀婉凄然道:“此事如此便罷,若來日連陛下亦受人拾掇,心疑玉婓,只怕玉婓定死無葬身之地?!?p> “不許胡說!”皇帝緊緊將我摟入懷中,幾欲令我窒息,柔軟溫暖的肌膚接觸之下,語調(diào)愈發(fā)綿軟,“你系朕心中瑰寶,咱們往后的日子長得很,亦會有好幾個孩子承歡膝下。你不曉得嘉慎有多乖巧。將來咱們的血脈定如你一般清靈。你所誕若為帝姬,朕便取表字翎澤,封號嘉敏?!?p> 我心下有些微突兀的詫異感動:原來不聲不響間,他竟早早思慮好將來。然則······
念及嘉慎帝姬,我恍惚想起裊舞當(dāng)日所言,隨口道:“嘉慎帝姬的生母權(quán)淑媛近幾日仿佛身子好轉(zhuǎn)許多?!?p> “朕已遣了御醫(yī)好生調(diào)理著,想來不日便可痊愈。”皇帝的聲調(diào)在我頭頂傳來,柔聲道。
“那便好。”我趴在他胸前纏繞著一束青絲黑發(fā),感受著面前明黃色純金線繡九龍纏繞雪錦寢衣的柔順平密,只覺似綿般輕若無物、絲般光滑順理,“玉婓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問。此事御殿姐妹無人肯解答,玉婓著實無從得知?!?p> “你說?!被实圯p撫著我烏黑亮麗的秀發(fā),愜意的語氣自頭頂傳來。
“事關(guān)中宮養(yǎng)子——恭成殿下。”言及于此,皇帝身子一頓,動作一停,嚇得我頓時心跳如雷轟,又咬咬牙,佯裝怐愗繼續(xù)道:“妾妃初次侍寢后,至椒房殿向中宮行請安之禮時,聞得琽貴嬪提及,陛下您有一位恭成殿下。然妾妃著實好奇,復(fù)問了一句,反被人——”抬頭對上皇帝無底深淵般的眼眸,只見漆黑如墨而深不可測,心下咬咬牙,繼續(xù)佯裝不知,語氣婉轉(zhuǎn)道:“若當(dāng)真系陛下皇嗣,理當(dāng)如嘉慎帝姬一般,為御殿諸妃掛在心上,如何不見絲毫聲息。”眼神愈加疑惑,“若非琽貴嬪,只怕妾妃無從得知恭成殿下存在。陛下——”
皇帝的眼神愈加冰冷徹骨,被深深審視的我恍如此刻方知觸逆龍鱗般,趕忙下床,恛恛戚婉,深深跪倒,伏在地上,青絲自后背流落下來,化作面紗,將我半張臉遮蓋住,哀聲泣泣道:“若是妾妃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念在妾妃一時怐愗,法外開恩?!?p> “你并未做錯什么?!变J利而仔細地打量了良久,皇帝將我溫柔扶起。待我重新躺下,他替其蓋好深紅色芙蓉錦被,目不斜視,直直往上瞧著聯(lián)珠帳,凝視著那華麗繁復(fù)的圖案片刻,深深嘆一口氣,語氣沉重道:“恭成生母乃一內(nèi)御。她早先服侍我,生下恭成后便撒手人寰。無奈之下,我只得將他交由中宮撫養(yǎng)?!?p> 皇帝換了自稱,可見在他心底,這位‘恭成’非同一般。
“可依妾妃看來,似乎中宮待恭成殿下頗為隱秘。妾妃入宮多日,若非琽貴嬪偶然之言,只怕至今無處可知曉恭成殿下所在?!蔽依^續(xù)佯裝懵懂怐愗地問道。
皇帝哀嘆一聲,側(cè)首轉(zhuǎn)向我,眼中潤明,語氣甚是憐惜與心疼,“恭成生母出身低微,即便交由中宮撫養(yǎng),亦受盡委屈。”
“陛下明知如此,為何依舊要將恭成殿下交由中宮撫養(yǎng)?”我疑惑不解道:“中宮既如此待恭成殿下,陛下何不將恭成殿下交由其他嬪御撫養(yǎng)?琽貴嬪、權(quán)淑媛,哪怕殷淑儀、禮貴姬亦可。”
“中宮身份尊貴、家世顯赫,由她撫養(yǎng)自然無人敢輕視。況她身居后位卻無子,于她亦是一種好處。其余人等,淑媛為人朕自然知曉,既為嘉慎生母,待恭成亦極為慈愛,可惜家世不如中宮。朕當(dāng)日曾意欲徑直冊她為嬪,卻礙于大臣阻攔,只得先冊為麗儀,依著規(guī)矩晉封,待有了身孕方晉貴姬。”語中顯出幾分無奈。
“陛下既介懷身份,為何不追謚恭成殿下生母?”我困惑追問道:“縱出身低微,誕下皇嗣亦功勞一件,于社稷有功?!?p> 聽罷,皇帝不過淡然一笑,“朕何嘗未思及此,只凡事豈有盡如人意之時。何況,朕居?xùn)|宮時,有術(shù)士上奏諫言,二龍不能相見,是故父皇下令睿成宮凡裕邸喜慶,一切不得上聞。彼時恭成降生,并非好時候。朕非父皇原本所中意的太子人選,全賴恭安貴太妃鼎力支持,方可順利登基,如何敢忤逆父皇之令?一旦父皇認為朕過分沉溺女色,只怕儲君之位難保。是故恭成降生之后,朕隱瞞消息,只暗中命人刻錄玉牒,悄告宗廟,父子之情至今若無虛有。縱然恭成降生那年四月,西苑有玉兔生子,七月更有白龜育卵之瑞,廷臣俱上表賀,朕到底不敢請行翦發(fā)禮。至即位那歲,大臣以立太子請,朕徐議冊立,始以元年正月賜御名——泓,再論輩分改名衍泓。眼下他已七歲有余?!?p> “陛下,明日妾妃可否去拜會恭成?”我試探問道。
“拜會恭成?”皇帝側(cè)首,詫異地看著我,目光在我白皙的面頰上停留片刻,似要瞧出些微意頭,終露出溫柔之色,破顏笑道:“自然可以。”語氣柔和滿足,對外頭輕聲喊一句,“秦斂?!?p> 秦斂在門外適聲應(yīng)和,語氣恭敬,“奴才在。”
“你即刻去一趟椒房殿,傳朕的旨意,告知中宮,日后婉嬪可隨時探視恭成?!?p> 外頭停頓半刻,秦斂方道:“是?!闭Z氣異常古怪而夾帶著顫抖之音,隨即外頭飛揚起一陣急促蹣跚的步伐聲。
“瞧秦內(nèi)侍這樣,可見陛下尤為關(guān)心恭成?!蔽衣犞忸^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如此贊嘆了一句。
“是啊。他乃朕長子,與朕脾性相仿,獨出身低微而已。中宮若明白朕這番苦心,自該好生待他。只可惜她——”哀嘆一聲,皇帝于迷糊中沉睡過去。
待到我一夜好夢,醒來之時皇帝已然起身上朝,并特意叮囑宮人無需驚擾我的好睡。故而待我睜眼之時,依著凌合的回稟,已然卯末時分,天色早已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