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恭毅后傳》上頭亦記載:
“上毫無惻隱之心,親自將三碗毒酒灌入潔妃口中。潔妃大聲慘叫,滾落石階,血如泉涌。點滴藥酒足以讓五臟俱裂,遑論三碗。頃刻間,只見潔妃七竅俱噴黑血,流淌地面。以妾室之身謀殺國母、陷害忠良,落此下場,豈非天降之殃禍乎?”
其兄被押回京,以“謀害國母——”罪名凌遲處死,家屬亦遭屠戮,男子居舞勺之上者一律斬盡,親屬家族無一幸免。然潔妃死后仁宗追謚為穆安毅后,亦未廢黜其所誕世子。后仁宗諸子皆意外身亡,莊帝嫡次子即位,是為懷帝德宗。
史籍上的內(nèi)容平淡而乏味,然入我眼后只叫其遍體發(fā)寒:昭恭毅后如此賢德尚有此下場,當(dāng)今姚氏狠毒至此,人心不古,卻不過收回中宮箋表,禁足椒房殿,當(dāng)真今時不同往日。
“陛下,真貴嬪腹中所懷乃我大楚龍裔,若無高位嬪御看護(hù),恐難順利誕下龍?zhí)ァ!辩F嬪一身金線繡藍(lán)色荼蘼紋樣的月白色錦緞宮裝,愈加顯得她氣質(zhì)出塵,和睦和悅,此番出言維護(hù),面容觀之可親。
真貴嬪先前極少與她往來,經(jīng)此一言,我分外詫異。
琽妃聞言,在旁和氣笑道:“不知妹妹所言何人?本宮既要掌御殿事,又要看護(hù)柔貴姬胎氣,還得安排柔貴姬臨盆事宜,可謂分身乏力。”語中盡是推諉之詞,連帶著身上正紅色的金線繡芍藥綴碧玉葉錦緞絮衣宮裝亦蔓延出一片為難之色。
“琽妃娘娘掌御殿事、姝妃娘娘有帝姬需要照看,自然分身無術(shù),到底還有一個珩妃娘娘在?!甭寮У钠岷谘壑榱锪镆晦D(zhuǎn),將眾人的目光盡數(shù)扯到身著一襲牡丹紅金線繡玉堂富貴銀白色祥云紋絮衣宮裝的珩妃身上,喜笑顏開,“來日,待真貴嬪誕下皇嗣,論功行賞頭一位自然要數(shù)珩妃娘娘?!?p> “洛姬所言倒不假?!爆o妃嘴角露出一絲顯而易見的笑意,頗為滿意,宮裝上的金線芍藥亦閃爍出一道金色的光波來,愈加襯得她肌膚姿容婉娩盼睞,在旁點頭道:“珩姐姐素來行事周到、辦事穩(wěn)妥,此番看護(hù)真貴嬪,珩姐姐定能教她誕下一位身強體健的皇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說著,轉(zhuǎn)向皇帝,一副問詢意見的模樣。
“此事——”
眼見皇帝面露贊同之色,珩妃卻是遲疑起來,猶豫之下,尚未言畢,外頭傳來一則消息:雍和殿大師廣孝法師請求面圣。
雍和殿大師廣孝法師素來只待在雍和殿祈福,此番求見定有要事相告,故而皇帝趕忙吩咐秦斂將其引入嘉則殿,匆忙離座,親自扶起行禮的廣孝法師,客氣地問道:“不知大師此番前來有何要事?”
廣孝法師乃方外之人,不過一襲樸素袈裟著身而已,卻遍體顯露出一種不可褻瀆之威儀。白眉長須之相,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無數(shù)道皺紋,盡顯衰老之色,周身卻一派和氣親切,叫人觀之慈祥,亦心生敬重之情。皇太太后與貴太妃頗受皇帝禮遇,自然連帶雍和殿諸位法師亦受皇帝寬待。
廣孝法師面對皇帝,心平氣和,行合十禮道:“阿彌陀佛?;胤A陛下,貧僧方才受佛祖點化,將有一位命格貴重之子降臨御殿。是而貧僧特來相告。不知今日可有哪位娘娘測出身懷六甲?”
“如此說來豈非真貴嬪所懷乃命格貴重之子?”聞言,琽妃微微詫異,當(dāng)即明了,隨即轉(zhuǎn)向皇帝,驚喜萬分道。
諸妃離座下跪,“妾妃(臣弟)恭喜陛下(皇兄)喜得貴子?!?p> 皇帝顯見樂懷。
“大師,依你之見可要尋一個位分尊貴的嬪御專門照看真貴嬪腹中之子?”洛姬趁勢問道。
“阿彌陀佛。若果真如此,一來于龍?zhí)ド鹾?,二來亦有助于那位娘娘存福積德,倒有一舉兩得之功?!睆V孝法師行合十禮,不緩不急道。
“既如此,真貴嬪的胎像就交由珩妃你來看護(hù)。切記,凡事皆以龍?zhí)樯??!被实鄹纱嗬涞叵轮?,將此事交托珩妃?p> 炾王頗有諷刺道:“不知皇兄可還記得麟德二年京都大旱,真貴嬪于豆蔻年華祈雨一舞神泉苑,天降甘霖,皇兄你當(dāng)即以真嬪位迎入一事?!?p> 炾王此言一出,皇帝念及往事,當(dāng)即笑開顏開,“這個自然。現(xiàn)在想來,或許真貴嬪當(dāng)真與佛有緣,佛性蓮心?!?p> 皇帝回憶一番,眉心一動,仿佛記起了當(dāng)年的陳舊恩愛,笑著看向真貴嬪,惹得真貴嬪一片彤云浮上雙頰,雙目含淚,喜出望外地謝恩,一襲胭脂色泥金銀如意云紋錦緞絮衣宮裝愈加襯得她姿容豐美嫵媚。
忽而目光一動,眼角的余光中,只見身懷六甲的柔貴姬眼中閃過一絲落寞,連帶著月白底色杏花百褶絮衣長裙亦流露出一絲雪色的凄涼,我心下思忖著:柔貴姬到底入宮時日短,不比真貴嬪與皇帝恩愛多時的纏綿悱惻。固然精通歌舞,依舊不如真貴嬪那般情狀。如今真貴嬪重獲尊榮,到底歷經(jīng)了些許磨難,受了些許苦痛,流了些許哀淚,不知她能否就此懂得謹(jǐn)慎小心。
許婕妤見狀,正欲出言,見皇帝正在興頭上,少不得按捺下去。眾人見此,亦不敢觸逆龍鱗,只得紛紛祝賀真貴嬪。余光中,我仿佛瞥到洛姬嘴角浮上一縷奸計得逞的笑意。
皇帝因著‘命格貴重’四字分外縱容真貴嬪,御殿庫房珍寶予取予求,任憑歡心。復(fù)寵之后,真貴嬪縱然懷有龍?zhí)ィ降着c往日相比不再目中無人抑或橫行宮闈,行為作風(fēng)遠(yuǎn)勝當(dāng)日居昭媛時的傲氣凌人,為人稱頌和睦可親。倒是墨美人,依舊囂張跋扈,借著出身之尊貴與人為難,令眾人嫌惡。若非真貴嬪偶然勸慰,只怕她會永不知收斂。
“素聞林昭儀歌舞雙絕,不知眼下可否為真貴嬪獻(xiàn)舞一曲,以作祝賀?!毖垡娬尜F嬪如此風(fēng)光得意,墨美人亦甚是歡喜,乃至于多了幾分囂張肆意的行徑,嘴角彌漫開一抹嫣然嫵媚,眉間閃過一道諷刺嘲弄,衣裙之上以金線繪就的紫菊花鈿顏色格外深沉,仿佛黑夜一般深邃,透露出無盡的嫉恨。
我若明里答應(yīng),只怕眾人皆可將我視作舞姬之流,有失身份;若明里拒絕,只怕真貴嬪心中不是滋味,皇帝更不知所措。
眼見我抿嘴不語,面色微露不悅,她轉(zhuǎn)向皇帝,款款進(jìn)言道:“陛下,若眼下林昭儀肯一舞為真貴嬪腹中龍裔祝賀,只怕更顯得真貴嬪腹中之子命格貴重?!闭Z中微帶撒嬌懇求之情,瞥了真貴嬪一眼。
真貴嬪不似早先時候那般囂張,而是為難地瞅我一眼,面色猶豫。若在當(dāng)初,只怕她定會隨聲附和,欣然同意。如今,她經(jīng)歷教訓(xùn),自然懂得韜光養(yǎng)晦之理。墨美人如此作為,只怕眼下連她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裊舞當(dāng)即面露不悅之色,起身維護(hù)我,深深蹙眉,微帶叱責(zé)道:“墨美人莫失了分寸。林昭儀位分固然在真貴嬪之下,到底屈居九嬪之首,如何可視作舞姬之流?縱使真貴嬪如今身懷六甲,腹中乃廣孝法師所言貴子,亦不可顛倒御殿禮節(jié)?!?p> 斂敏亦起身,點出我倆的位分差別來,對皇帝道:“陛下,林昭儀位列正三品九嬪之首,若因區(qū)區(qū)一介正四品美人之言,便如舞姬一般當(dāng)眾獻(xiàn)舞,此舉如何可行?豈非教天下百姓笑話御殿內(nèi)無綱紀(jì)法度可言?”
婺藕亦勸解道:“陛下,現(xiàn)有舞姬,何必非要看林昭儀的舞姿?”
墨美人當(dāng)即面露不悅之色,只陰陽怪氣道:“看來到底是真貴嬪的面子不夠大呀?!币痪湓捜堑帽居貞?yīng)真貴嬪的皇帝一番為難。
“皇兄——”炾王又笑起來,燦色漫天恍若云霞,適時起身解圍,溫和道:“臣弟聽聞林昭儀得賜母妃所有焦尾琴,不知可否取出?臣弟幼年得母妃教導(dǎo),善奏此琴。今日林昭儀若不得不獻(xiàn)舞一支,何不由臣弟伴樂?亦好叫真貴嬪聽聽臣弟的曲調(diào)。”
皇帝眼見有臺階可下,忙笑道:“秦斂,還不趕緊取林昭儀的焦尾琴來,由炾王伴奏?”
我深深蹙眉,不悅炾王擅作主張,將自己歸類舞姬之流。然則皇帝面前已啟開金口,只得奉旨領(lǐng)命。不過須臾功夫,嘉則殿內(nèi),大殿正中央,我著白纻舞衣,舞姬在后,炾王奏焦尾琴,深有仙樂之音。
清然樂奏,麗姿舞起,翩然伶俐之音躍然出琴。眾舞姬旋身如風(fēng),白纻為裙,紛飛如彩蝶。身姿婀娜,瑰麗璀璨,翻云覆雨般的衣袖似這冬日曼妙的雪花飛舞,纖纖翩翩。驟然一聲驚鴻之音,嘉則殿外的朱砂梅瓣紛紛嬈嬈落入,格外婀娜多姿。流云飛袖之下,花瓣陡然一轉(zhuǎn),曼妙于半空中,翩躚若蝶。我如月宮仙子般緩緩飛出,現(xiàn)身眾人面前,一味飛袖若鳳翅輕盈,一壁旋身如狹霧。漫天彩霞匯聚我身。
琴聲激昂,眾舞姬重列,步態(tài)裊娜細(xì)細(xì),碎碎之音令嘉則殿南側(cè)的丁香如白鴿一般飛入殿中,漫天花雨,紛飛如霞光白鶴,輕盈不自持。我領(lǐng)舞在前,以白袖遮面。輕紗褪下,轉(zhuǎn)而對皇帝宛然一笑,隨即甩袖紛紛,一壁旋身而出,如鳳首領(lǐng)著風(fēng)馳電掣般的翅膀,飛舞出七彩的尾羽,婉約動人之際。琴聲約約,似碧波動蕩,落櫻雨花,娥手卓越,萬千星華。丁香華姿吐露,朱砂梅瓣嫣紅皎然。一舞畢,嬌麗下跪,我早已滿頭大汗,愈加顯出膚白如冰雪清澈。
一抬頭,瞥見皇帝情深欲濃的眼眸,里頭含著無盡的深情蜜意,渾然不似我素日所見那般,較之乃勝千萬倍,我只覺面紅耳赤,分外嬌羞。一旁的真貴嬪、墨美人早已難堪得白了臉,滿面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