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倚華開了掛有各式宮裝的紫漆描金雕魚躍龍門填漆紅木衣架,另一側擺滿織金燙銀、嵌珠穿玉華服錦衣的一排紫漆描金雕血紅牡丹三十六片長格填漆紅木衣柜,正琢磨要穿哪一件宮裝換上,我思忖片刻,隨即吩咐道:“就選那件本宮從未穿戴上身的姹紫嫣紅百褶裙。”
“是?!币腥A毫無意外地取過百褶裙,替我換上。
金絲團繡姹紫嫣紅百褶裙乃我當日特特吩咐高司衣、伊典衣特地為我縫制而成,只待是日降臨,好叫皇帝面目一新,驚喜萬分。閑暇時日,我從不將如此稀珍衣物示人,亦只吩咐倚華她們好生保管。固然不及云衣那般奢華迷離,到底算得上手藝精湛,刺繡小心。
這件朱砂色紅芙蓉金絲團繡姹紫嫣紅百褶裙甫一取出,只見上頭鮮紅色的光澤在河陽蜜燭的燭火中愈加襯得我姿容妖艷嫵媚,仿佛一朵秋日里頭正盛開的嫣紅芙蓉,將所有的美艷妖嬈匯集一身,兼金絲上時不時地閃爍出一道迸射尊貴的金光,愈加顯得我早早生產的臃腫身姿輕盈曼妙,非常人可比。外罩一件輕紗錦衣,輕盈曼妙之下,鏤空刺繡出鵝黃色銀線遍繡芙蓉圖案,愈加顯得圖案忽遠忽近,似夢似幻,外披一件純金線繡青天云燕紋大紅雪錦斗篷,柔軟保暖而舒適,便領著倚華一人前往赴宴。
今歲的春日來得仿佛格外緩慢,金線紅絲羅帳在四月雪夜的映照下,寒香撲鼻,柔軟的白色泛濫在我眼前,簌簌掉下梅枝的積雪恍若雪色荷花開在這蒼茫的大地之上,天女散花亦不過如此。金色流光的純金線映照著紅燭泛著流晶逸彩的光澤。琴瑟和諧的琴聲伴隨著笛聲自朱砂梅林外深深傳入紅絲羅帳內,正系梅花三弄。笛聲悠揚廣泛,琴聲和越堅強,梅花的堅定不屈凝聚成一片梅林四方,至于染上天際,與晚霞聚成一片。
錦洞天內,解下斗篷,銀炭火盆四下皆是,不見炭氣的暖意融融如春日最溫暖柔和的一道日光。描金子女雙全蓮花底紅燭頂端,燃燃的彤光流淌在金線之上,冰冷的色澤亦開出一朵暖意柔朱的赤色朱砂梅。朱漆描金紅木雕花彩畫棟梁泛著赤光波浪,玳瑁釘、綠寶格,綢緞儀羽,切瓏迷蒙,春光開在這紅透心的朱砂梅中央,鼻尖嗅著梅香,暖暖的,仿若春日降臨,開在這大地之上,祥和華幻,意如椒房。
“不知玉婓覺得這錦洞天如何?”與我的盛裝出席相比,皇帝不過身著一件家常墨絨明黃雪錦遍底金線繡滾白風毛直身錦袍,外罩一件明黃色鏤空錦緞罩紗,愈加襯得人英姿颯爽,器宇不凡,落座我對面,笑意盈盈,仿若春意中最燦爛的一排楊柳,“當日,南唐后主既能為小周后打造錦洞天,朕今日自然也給得起。大楚國富民強,亦該叫玉婓親眼瞧瞧?!?p> “南唐后主為小周后打造的錦洞天以玳瑁為釘,以綠寶嵌窗格,以紅羅朱紗糊窗,堪稱華麗至極?!贝髦o妃所贈的菂晶芍藥面紗,愈加顯得我姿容清妙婉轉,美目入畫,溫聲柔語道:“奢華無比,倒也實在勞民。妾妃心中雖歡喜陛下待妾妃之心,亦著實恛恛不安?!蔽椰摤擃h首行禮,口中婉轉道:“還請陛下切勿再為妾妃行如此傷財之舉。若有朝一日,被萬民視作昏君之流,為朝臣非議,只怕陛下來日定諸事不順。若因妾妃一人之故,使得陛下被人所詬病,那便系妾妃的過失了。妾妃感念陛下恩寵,只愿心領,不愿再次受禮?!?p> 皇帝起身扶起,嘴角含笑而面色溫柔道:“朕有如此賢德之妃,國庫自然充盈萬分,如何經不起朕這般消磨?”
“陛下!”我嬌嗔一句,扭捏一下,登時靠在皇帝身上,二人同坐一椅。
‘錦洞天’乃皇帝特特心意,我若顯拒,只怕教皇帝心生不悅,故而我以退為進,欲拒還迎。
身為一介帝王,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做到如此地步,若她仍舊顯出不屈之象,只怕會惹他不悅,心中逐日冷落。帝王亦是男人,有時亦如孩童一般,恰恰需得女人盡力去哄,叫他心意順遂,方能滿足好勝之心。御殿諸妃皆視皇帝為君上,素來敬畏過于愛慕,無一人在皇帝面前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抑或清清淡淡,意欲拿捏得恰到好處者,并無一人,故而無一人恩寵長久。
琽妃與皇帝之間素來無恩愛之舉,只怕是琽妃深明大義過了頭,教皇帝難以與之打情罵俏;如姝妃者,她待皇帝不過溫柔和順,并無夫妻之間的恩愛之情。如侯賢妃者,她待皇帝不過尋常恩愛罷了,并無交心之情。故而皇帝待她倆雖有寵有愛,然則這份寵愛顯得分外寡淡了。論及侯賢妃,為人嬌俏嫵媚,自然時刻多幾分撒嬌韻味,會更勝一籌,故而入宮短短不過數年,并無所出,當日亦與生有一女的權淑媛一同并列九嬪。而我不同。我待皇帝之心,偶有敬畏,然則更多的是如民間夫妻那般家常,抑或時有玩笑,顯得如民間夫妻一般相敬如賓、恩愛協調。此類關系于皇家而言可謂難能可貴,罕有至極。
觥籌交錯之下,我倆笑意盈盈。
皇帝提及紅靺鞨一事,我低眉順眼,婉然一笑,面容羞澀若百褶裙上的姹紫嫣紅之色,“陛下隆恩,賞賜妾妃如斯寶物,妾妃本該好生保存才是。然則稚奴尚且年幼,將此物贈予他,只怕會比留在妾妃身邊愈加妥當。故而妾妃前來赴宴之前,不過賞玩片刻,便吩咐倚華轉送給了稚奴,只說是陛下所賜。”
皇帝愣了片刻,與我同向而坐,緊握雙手,甚是感慨而動容道:“難為你疼愛稚奴如此?!毖凵褶D而蒙上了一層懊悔之色,襯得錦袍上的墨絨愈加深沉,仿佛染上了窗外漆黑的夜空之色,“早知今日,朕當日必不會——”
我趕忙豎指他唇前,嬌滴滴道:“逝者已逝,陛下何不給她一份安寧。何況,陛下當初亦非可料得來日之事,眼下又何必耿耿于懷?”
“也罷?!被实郯@一聲,取下柔荑,緊緊握在手中,甚是欣慰地舉起一杯酒,遞到我手中,含著一縷笑意,深情款款道:“今日咱們只談詩詞,不論尊卑,只做夫妻。”
‘只做夫妻’四字一出,我心中深感欣慰,曉得自己這些年來的功夫并未白費。
或許云容之言亦可成真,我趴在皇帝胸前,靜靜聽著他胸膛中傳來的心跳聲,如是想著。
離別之際,只見皇帝自錦袍懷中掏出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芙蓉玉佩,上鑲八顆纏金絲的米粒東珠作為花蕊,嵌幾片碧玉琢成的綠葉,甚為華美精致,手藝精湛湊巧,舉世無雙。
我自侍寢之日起,便時常服侍皇帝更衣,然則時至今日,我方瞧見這枚玉佩,顯見皇帝珍視程度非同尋常,故而連我亦今日方初見此物。默默收下后,我吩咐倚華存在我首飾匣最里頭的密盒中,好生保管,不欲令人知曉此物。
錦洞天的佳話在御殿之中流傳了許久,方如波浪一般偃旗息鼓地平息。世人皆嘆我今日這般恩寵,來日或有登臨長貴妃之位的可能。此類話語倒迎合了當日云容所言。是年便如此順利地自錦洞天中流水一般淌過寒冷的冬日,經歷了逐漸嫵媚平和的春日之色,隨即化為春末的杏花之景,屬于素昭媛的風光終于苦盡甘來。
是時,唯許貴人一人得晉為姬,與素昭媛平分春色?;实鄞伺e令許姬成為眾矢之的,惹來不少嬪御的嫉恨。其中,當數墨美人最甚。
自我、裊舞與婺藕晉為一宮主位后,原本地位卓然的墨美人便時時心有不甘,到底不再時時口出怨言。若非皇帝早先一再冷落,只怕她仍舊會繼續(xù)囂張跋扈,不知分寸。如今,同日入宮的嬪御當中,除了她與斂敏、朱娙娥、素昭媛之外,余下我等皆有子嗣傍身。而斂敏更有我等三人暗中相扶。若非斂敏自己不愿承寵,只怕貴姬之位早有她一份。墨美人來日下場如何我無心打探,只知曉若斂敏繼續(xù)消沉下去,只怕她會成為宮人欺辱的對象??v然有皇太太后扶持,到底年近古稀,來日如何無人知曉。屆時斂敏又當如何?我等三人若時刻如今朝這般便好,如若不然,只怕斂敏定會成為人人皆可欺辱的對象。
念及此處,我心中另起一層浮云,甚是疑惑:依照墨美人的家世背景,她乃皇帝的親表妹,為何自她入宮以來,皇帝待她無多余袒護偏私之情?論容貌,皇帝親口對我說過她姿容幽魅,乃上上之色;論家世,固然父母雙亡,到底其尊位自不必說;論品格,不過較她人愈加張狂,然則亦有自有她的道理。為何皇帝待她無半分寬縱?
大年三十之日,前朝傳來消息,琽妃告知眾人:不日,東項四女便會抵達楚宮,并帶來除獻火玉、辟寒金之外的第三樣東項至寶——天壽國繡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