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吐出一句,“當(dāng)日,殺害莊靜貴妃之人,并非她人,正系被巽妃姐姐你操縱的秋紫。”
言畢,我從懷中掏出一方尋常緞子,上面布滿了血跡化就而成的證詞,交與皇帝,“我這兒有一張秋紫與朱襄死前留下的血字證詞。她們并不傻,在為你做了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后,早早預(yù)料到了將他們一家滅門之人或許就是你,故而特地留下了這一卷證詞?!?p> 皇帝接過去之后,一壁仔細(xì)地看著,我一壁淡淡道:“這是在秋紫的床下密盒里頭找到的,倒花費了妹妹不少時間。那日,正系秋紫與朱襄合作,才導(dǎo)致皇后中毒,繼而性情大變,叫人懷疑系她暗中策劃這一切,轉(zhuǎn)而懷疑她在殺人滅口?!?p> 一行行字看下去,皇帝臉上的神情陰沉而黑暗,叫人心底里不由得愈加觳觫,只不敢出聲。
我甚是失望地看著婺藕,痛心疾首道:“姐姐,你已然是太子生母。待來日陛下駕崩,你自然是名正言順的帝太后,為何非要如此心狠手辣,殘害惇怡長貴妃及其腹中之子、莊靜貴妃并誣陷歷來待你和睦和親的皇后?若這一切皆如你所計劃的這般,之后你還打算做什么?弒君么?”
我這一席話,令所有在場的眾人連呼吸之聲亦小心翼翼,變得微妙而又微小了些。
皇帝看完緞子上的血書,冷冰冰而不帶一絲感情地看著婺藕問道:“巽妃,這一切可當(dāng)真系你所為?”
“陛下既然心里頭有了懷疑,又何必多此一問呢。”婺藕面容依然波瀾不驚,惹得一旁的溫妃不由得懷疑起來,細(xì)細(xì)看著我與皇帝的臉色,甚是詫異到底系我污蔑她,抑或她心思沉靜,不曾表露出來,叫人看出破綻。
殿內(nèi)安靜如啞,連呼吸聲亦聽不見,每個人都在竭力維持這一份死一般的寂靜,唯恐聲音大了,會將自己扯入這樁案子中,一并牽累。
我環(huán)視四周,凡目光所及,無人不低下了頭,免得沾惹上在御殿內(nèi)為非作歹的嫌疑,口中娓娓道:“吩咐秋紫二人在大刑之后說出指證皇后娘娘的證詞,自然惹得人人信以為真。之后,皇后便被扣上了謀害嬪御并借機對自己下毒以求得脫罪的帽子,加之前朝申氏一族的推波助瀾,必然會逼得陛下不得不廢后。二來,惇怡長貴妃一尸兩命,自然不會妨礙太子的前程。依著當(dāng)日陛下對惇怡長貴妃的寵愛,一旦她誕下皇子,焉知不會叫陛下更改恭修太子的身份。姐姐,你當(dāng)真好計策!”
千頭萬緒涌上心頭,我不禁止不住心酸,流下淚來:婺藕何時竟變得如此冷酷無情了。她還是我當(dāng)初遇見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婺藕么?
“娘娘,萬一惇怡長貴妃誕下的不過系一位帝姬呢?”溫妃的面色猶豫起來,覷了婺藕一眼才問道。
“若果真系一位帝姬,只怕巽妃姐姐絕不會如此費心。彼時,太醫(yī)院所有御醫(yī)皆已測出惇怡長貴妃腹中乃是一位皇子?!蔽仪屏嘶实垡谎?。
皇帝頷首承認(rèn),回應(yīng)道:“玉婓所言甚是。朕當(dāng)日特地問過太醫(yī)院的御醫(yī),皆異口同聲玉娘腹中乃是一位皇子?!鳖D了頓,意欲繼續(xù)說些什么,可惜最終嘆了口氣,閉了口。
昭貴姬點點頭,回憶著說道:“陛下那段時日看來格外欣喜,想來便系如此了?!?p> 我繼續(xù)前文,娓娓道:“三來,后位一旦空缺,姐姐你身為太子之母,妹妹之下,便系你的地位至為尊貴,自有幾分入主中宮的機會;四來,借這幾樁案子,將嫌疑污蔑到妹妹身上,且有申氏一族在朝野中的權(quán)勢扶持,只怕姐姐你登臨鳳座的機會就更大了。”
“敢問娘娘,為何巽妃不設(shè)計折淑妃與權(quán)德妃?從一品帝妃之中,她們二人地位亦舉足輕重。”慧妃耐不住心里頭的疑惑,瞥了婺藕一眼,隨即問道。
“折淑妃內(nèi)御出身,母家地位平平無奇,在朝野中無足輕重,不然依著陛下當(dāng)日對她的寵愛,但凡有一絲機會冊立恭順為太子,只怕恭修絕不會輕易入主東宮??善詈髤s是恭修落了便宜,可見恭順受了生母連累。至于德妃姐姐,你可別忘了她的血統(tǒng)。固然新羅早已臣服咱們大楚,德妃姐姐終究系外族出身,且無一位皇子養(yǎng)育膝下。”我耐心解釋道:“因此,沒了我,巽妃姐姐自然事半功倍。屆時,除了她,再無人有資格入主中宮?!?p> “原來如此!”慧妃看向婺藕的眼神夾帶上了幾分深意,仿佛今日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看著婺藕面色逐漸蒼白,一字一句道:“五來,莊靜貴妃之死算得上殷氏一族的一大損失,叫他們一時之間被打得措手不及、元氣大傷,在朝野中的權(quán)勢相對示弱,更顯得申氏一族聲名顯赫;六來,這些案件發(fā)生之后,顯見系我受益頗豐,我自然沒了與巽妃姐姐一較高下的機會,只會惹上嫌疑,叫所有人盡數(shù)懷疑暗中操控一切之人系我,與巽妃姐姐無關(guān)?!?p> 良久,過了良久,仿佛漫漫歲月無盡頭,我才聞得婺藕輕聲承認(rèn)道:“不錯,確實系我所謂。這一切的一切,確實系我所為。”語氣平淡,仿佛在講述一件尋常之事。
未央殿內(nèi),無人敢在此刻發(fā)言,唯恐惹禍上身。
“姐姐,你何時竟變得如此面目可怖了?!蔽夷軌蚋杏X到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宛如被一層冰霜盡數(shù)覆蓋上,卻無能為力,只是眼睜睜看著婺藕面無表情的神色,萬分失落。
這般的失落之情,縱使聽聞裊舞避世、眼見斂敏早逝,我亦不曾有過。
“巽妃,你還有何話要說?”皇帝眼中蘊含著驚天的玄暗之色,漆黑的瞳仁凝視著婺藕,眼中泛濫開來的寒氣幾乎將在場所有人盡數(shù)凍住,連微微緩一口氣都不敢。
此等情狀恰如臨近寒冬之際,冬雪翩翩起舞之時,徹天漫地的涼意從四面八方涌入人的軀體,叫人的軀體逐漸沾染上寒氣,無法動彈,連一分一毫的小動作亦做不出。冷冰冰的肌膚包裹住身體里的血液,猶如一塊寒冰被凍住,僵硬而寒涼,叫人打從心里頭毫怐愗覺。
婺藕抬起頭來,面容之上彌漫著一股難以察覺的哀涼,幾乎叫人錯認(rèn)為她依舊系當(dāng)日那個純真的申氏婺藕,“自入御殿以來,我循規(guī)蹈矩,本性不變,可最后換來的是什么?不過為著一把焦尾琴,你竟然不顧我身懷六甲,徑直禁足我,叫我受盡了苦頭??梢娫谀阈睦镱^,我無足輕重。若非誕下了青雀,只怕我會一輩子默默老死在御殿之內(nèi)。即便青雀當(dāng)上了太子,我知曉,這一切并非源自你對我的寵愛,不外乎青雀系最合適的人選。若非折氏一族在前朝毫無根基,權(quán)德妃膝下并無皇子,只怕這太子之位絕不會落到青雀的頭上?!闭f著,婺藕微微轉(zhuǎn)頭,看了折淑妃、權(quán)德妃一眼。
她們二人默不吭聲,徑直沉默著。皇帝聽聞之后,亦默不吭聲,只一味低頭,眼中毫無情愫波動,似一塊寒冰般散發(fā)著寒氣,無一絲溫情。
婺藕瞧了我與折淑妃一眼,嘴角一抹自嘲一般的嗤笑,繼續(xù)道:“我不及愨惠長貴妃那般身負(fù)舞樂才情,不如清歌、淑妃、惇怡長貴妃那般頗得盛寵,可到底入了這御殿,心里頭我對你到底有那么幾分眷戀的??赡隳?,何時正眼瞧過我一眼?若非為著這一副愛玩笑的性子,只怕無人察覺御殿之內(nèi)還有我這么一位嬪御。”
未央殿內(nèi)愈加寂靜,唯余婺藕朗朗的嗓子泛著一絲凄苦的意味,“我待你如夫君,可你這位夫君卻是從未將我放在心上?!?p> “姐姐,陛下心里頭到底還是有你的?!毖垡婃呐荷袂槿绱耸鄾觯冶瘡男纳蟻?,不由得說出這一句。
“是么?那也是你舍棄之后的。”婺藕的面目一下子變得猙獰而冷漠起來,死盯著我道:“當(dāng)日,若非你親口勸慰陛下,只怕我尚不得自貴人晉為娙娥。那日,我陛下親來我處,我自然欣喜??梢宦牭较的銊袼麃淼闹?,我便失了興致?!比缤Q生自地府之中的鬼魅,滿臉陰仄仄的表情系我從未看到過的。一壁說著,一壁瞥了一眼低眉而默默無聲的皇帝,“縱使我明白你的心意,到底我所接受的不過系你一廂施舍?!毖壑泻龆W出一道淚光。
皇帝面無表情,似乎對于婺藕的內(nèi)心毫不關(guān)心。然則心里頭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自己只感覺內(nèi)心五味雜陳:竟不知原來我的一份提攜的心意竟叫婺藕如此誤會。
“當(dāng)日,我日日勤于練琴以致患上鵝掌風(fēng),忍著痛癢,日日熬煮狼毒,這才換回一個貴姬之位,偏偏并無封號。而你不過唱了《邀醉舞破調(diào)》、《恨來遲破調(diào)》二曲,便被晉為貴嬪。如此落差,你叫我如何接受?”婺藕終于忍不住,委屈地流下淚來,叫人聞之心碎,哀哀之聲絡(luò)繹不絕,仿佛夏日轟隆隆的雷雨,一時之間打下無數(shù)碩大的雨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