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未央殿內(nèi)眾人盡數(shù)將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婺藕不慌不忙將口中的茶水安然咽下肚,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微笑道:“婉長貴妃素來聰慧。哪怕有關(guān)內(nèi)御、內(nèi)侍的家世亦可調(diào)查得如此清楚。只不知證據(jù)何在?”
我從未見過婺藕有如此目光:看似尋常而不帶絲毫情感,如同冷冰冰的積雪一般,令我遍體發(fā)抖、哆嗦。
我心下嘆息一聲,溫柔地報之一笑,語氣甜美宛若摻入了蜂蜜與牛乳、白綿糖的冰碗,分外膩人,可惜卻是涼透了的,“若論及人證,便系你宮里頭小廚房的庖丁涂茍鵬與你家中豢養(yǎng)的死士——楊公場。我早早便吩咐刑部動用務(wù)必所有可行的法子,硬的軟的、柔的剛的皆用上,已然取得他們的口供?!?p> “如此,可否叫妾妃親口聽一聽他們的證詞?”婺藕不慌不忙,笑吟吟起來,毫無喪家之犬該有的低微姿態(tài)。
我心頭固然起疑,到底覷了皇帝一眼,吩咐凌合將人帶上來。
涂茍鵬一上來即刻行禮,“奴才參見陛下,參見諸位娘娘?!泵嫔C,一絲不茍。
“你可知今日本宮傳召你過來,所為何事?”我故作玄虛,問了一句——實則我從未吩咐凌合向他透露一字一句,一切的一切我盡數(shù)安排在了今日這場晨昏定省上。
涂茍鵬懵懂怐愗地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回稟娘娘,奴才不知。凌內(nèi)侍傳召之時,只說娘娘有要事吩咐奴才,不曾透露半分消息?!?p> 死一般的寂靜降臨在這座龐大的宮殿之內(nèi),端坐著的嬪御哪怕微微一個小動作,連帶著衣裙之間摩擦的小小‘唦唦’聲,亦清晰入耳,愈加顯得空寂無聲。如此的寂靜,渾然九重天外天盡頭的安謐,毫無人息。這等寧靜仿佛連人的鼻息也能聽出幾分緊迫的意味出來。無人敢放肆大膽地多磨蹭出哪怕一絲一毫、略微大一點的騷動,耳畔唯有強自壓抑著看似平緩的呼吸之聲。伴隨著時辰的推移,隨著天上日頭的轉(zhuǎn)移,諸妃的臉上逐漸顯露出陰影的變換與坐姿的不安。一時之間,只叫人覺得這座座無隙地的宮殿里頭似乎空空蕩蕩,無人置身其間。眼見著在座所有嬪御皆閉著嘴而一聲不吭,唯獨發(fā)出整理衣裙、絲帕所應(yīng)有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涂茍鵬、楊公場不由得緊張起來,神情局促不安,跪倒在地的身姿微微發(fā)抖,顯示出滿心的恐懼來。
“本宮今日吩咐你們前來,不過為了向你打聽一件事?!蔽业f道,仿佛當著諸妃的面正在討論的不過一樁小事。
“娘娘吩咐便是?!蓖科堸i猶豫一會兒,隨即恛恛不安地回應(yīng)道。
“涂茍鵬,當日本宮拜訪增成殿一事,你可還記得?”我的語氣輕描淡寫,在這空寂的殿宇之內(nèi)格外清晰,有一種回響的效果,看似蘊靜生涼。
見我如此漫不經(jīng)心地問出這么一句,涂茍鵬不知所謂,只是多加了十二萬的小心仔細,猶豫片刻之后,隨即回稟道:“奴才記得。彼時奴才還為娘娘做了奴才的拿手絕活——軟脂糕。”
“你既然記得起這件事,本宮且問你:你可知曉在惇怡長貴妃離世之前,你家娘娘日日吩咐你烹飪軟脂糕一事?”我循序漸進,細細追究下去。
涂茍鵬微微一愣,隨即覷了一旁的婺藕一眼,回稟道:“奴才記得。彼時每日巽妃娘娘都會吩咐奴才在小廚房做好軟脂糕送去增成殿?!?p> “是么?你可親眼看到巽妃每日進食你烹飪的軟脂糕?”我細細追問下去。
“這——”涂茍鵬臉色為難起來,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回答道:“奴才一向在小廚房辦事,不曾入正殿伺候,不曾得知到底巽妃娘娘是否每日進食奴才烹飪的軟脂糕抑或用作它用?!?p> “陛下,妾妃可擔(dān)保當日莊靜貴妃所言確屬事實?!蔽肄D(zhuǎn)向皇帝,語氣依依道:“當日,莊靜貴妃提及她曾親眼看到秋紫暗中給惇怡長貴妃送去軟脂糕。既然系暗中,自然不可告人。若果真系皇后之令,何須這般鬼鬼祟祟?而論及烹飪軟脂糕的手藝,御殿之內(nèi),只怕無人勝過涂茍鵬。因此,巽妃姐姐暗中驅(qū)使秋紫將涂茍鵬每日制作的軟脂糕悄悄送去鳳華殿,繼而致使惇怡長貴妃一尸兩命便清楚了?!?p> “婉長貴妃娘娘莫不是糊涂了?”婺藕聽了老半天,終于開口,嘴角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則語氣卻是冷冰冰,毫無溫情,“固然涂茍鵬烹飪軟脂糕的手藝舉世無雙,方才他自己親口承認不曾親眼所見軟脂糕為何所用,如何娘娘這般斷定系妾妃吩咐皇后身邊的秋紫將其送去鳳華殿,供惇怡長貴妃進食?再者,妾妃位分低下,不及娘娘這般尊貴,如何有能耐驅(qū)使得了秋紫?”
一通話下來,惹得眾人以為我在污蔑她。我隨即微微一笑道:“如此可傳召第二位證人——楊公場?!?p> 眼見楊公場被五花大綁地押入未央殿,不得不依著吩咐行禮,我終于看見婺藕的臉上閃過一絲陰翳,似烏云蔽月,投下一片不安的陰影。
皇帝仔細打量了楊公場的樣貌,不禁開口問道:“你系何人?”
楊公場被身后的尤源校逼迫著,不得已,行了一禮,隨即乖乖開口道:“草民乃巽妃娘娘母家——申氏一族豢養(yǎng)的死士。不久前為巽妃娘娘的父親安排前去暗殺長御秋紫與朱襄的家人,將他們兩家人盡數(shù)滅門。”
楊公場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難不成巽妃娘娘當真如此惡毒?”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
諸妃看向婺藕的臉色浮上了一層畏懼,一如當日魏庶人的罪行被揭發(fā)后,大家看她的眼色。
婺藕悠閑自在地聽著,面色絲毫不為所動道:“你如何能證明自己系本宮父親豢養(yǎng)的死士?就憑你一句話,焉知你不是婉長貴妃暗中吩咐用來污蔑本宮的棄子?”
尤源校即刻掏出懷中一枚令牌——正系儀秋宮主位所有、出入御殿的令牌,道:“回稟陛下與娘娘,卑職親自從楊公場身上搜出這枚可以自由出入宮闈的令牌,想來便系巽妃娘娘素日為了方便召見楊公場而特意賜予他的?!?p> 婺藕的瞳仁一下子收縮起來,凝成一個黑點,不復(fù)當日的純真浪漫之色,亦不見當日的清澈純凈。皇帝接過令牌,仔細看了幾眼,看向婺藕的眼中摻雜了幾分懷疑與質(zhì)疑——顯而易見,他亦認出了這的確是儀秋宮宮人出入御殿的令牌。
我吩咐尤源校將此物一一呈到諸妃的面前。
“這確實是儀秋宮的令牌?!?p> “我親眼見得蔦蘿、薔薇身上也有這么一塊?!?p> “如此說來,咱們從未見過的這個楊公場的確是申氏一族的人了?!?p> “難不成當真系巽妃娘娘父親吩咐楊公場滅了秋紫與朱襄滿門?”
“既如此,方才婉長貴妃所言便有幾分道理了。”
“難不成皇后娘娘當真是被巽妃暗害了?秋紫素來忠心耿耿,當日親自指證皇后娘娘,我亦難以置信。論及皇后娘娘品格,無人不知。然則秋紫在御殿之中的名聲亦不假。難不成這一切當真系巽妃在暗中操作?”
······
我伸出了手,示意諸妃安靜,隨即道:“借秋紫一人之手暗害惇怡長貴妃繼而嫁禍給皇后,可算得上一箭雙雕。姐姐,你可還有什么要說的?”眼中滿是失望與悲痛。
“不過一塊令牌而已,只要有機會,任何人都能偷到手。”婺藕搖了搖頭,無所謂道。
“可你是太子生母,連皇后素日待你尚且禮讓三分,遑論增成殿宮人各個辦事謹慎。如何會有偷盜之事發(fā)生?再者,姐姐,你還不知道吧,申大人與你長姊已然被本宮吩咐下了大牢——只瞞著你一個人?!蔽颐嫔涞?,語氣沉靜,揭開了婺藕最后一層偽裝。
“當日,吩咐秋紫與朱襄咬舌自盡以證清白之人,亦是你。你為了叫他們二人的證詞愈加可信,吩咐貼身內(nèi)御蔦蘿暗中連夜親自前往牢獄,探視她們。若非看守牢獄的獄頭若非聽出了聲音,只怕無人知曉此人系誰。姐姐,你可要妹妹將這位獄頭傳召上來?!蔽颐嫔届o,心底里波瀾不驚,只余漫天飛舞的雪花一層層堆在我心上,叫我不由得心冷。
“聲音素來有相似。當日魏庶人身邊的瑡玟不也曾與汐霞系一母同胞的姐妹,長相有幾分相似?正系借著這幾分相似,方于麟德二年九月十七,冒充汐霞入了德昌宮,這才導(dǎo)致德妃娘娘小產(chǎn)亦不自知。”婺藕細細瞧著我,鎮(zhèn)靜的臉色化去了諸妃心頭不少的疑竇。
聽聞此言,權(quán)德妃不由得一驚。
“然則你身邊的蔦蘿早已在你入未央殿之前,便被妹妹身邊的宮人扣押著入了大牢,大刑伺候一番。說來,姐姐,你難道不曾察覺眼下你的身邊只薔薇一人?”我的眼光漂浮在婺藕身后,眾人這才注意到蔦蘿自入了未央殿之后,便不見了蹤影。
婺藕瞧了瞧身后,不見蔦蘿,詫異而驚懼之下,臉上的表情仿佛被秋霜凍住了一般,散發(fā)著一陣陣的寒氣。
我仔細地盯著婺藕,徐徐道:“如此一來,只剩下莊靜貴妃仙逝一事了?!?p> 權(quán)德妃一時醒悟過來,當即看著我,斷然道:“難不成莊靜貴妃亦為巽妃所害?”語氣難以置信。
諸妃聽罷,渾身不由得瑟瑟發(fā)抖起來,遍體散發(fā)出畏懼的氣息,幾乎不敢看婺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