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靜默片刻,微風(fēng)徐徐之下,我打破祥和的一片寧靜,對斂敏道:“敏姐姐,咱們?nèi)デ魄粕杲憬惆?。?p> “也好?!睌棵魧A竹桃扔到地上,被我拉去了儀秋宮。
沿清寧宮北宮墻的磚墁甬路一路北上,依次途經(jīng)噴雪亭、魚樂亭、垂綸亭,再往東北方穿行丁香圃,便至儀秋宮儀門前,位處御殿東北,正南側(cè)正對一片西府海棠園,香韻朦朧,輕陰簾幕秋千影,曲水麗人花半遮,有非涂澤而胭脂膩、非粉飾而肌膚細(xì)之色,兼西子顰收初雨后、太真浴罷微暄里之景,玉壘正春。
朱漆描金雕扶桑滿枝黃鸝鳴脆椴木儀門前,遠(yuǎn)遠(yuǎn)聞得婺藕爽利開朗,“朱姐姐,你再嘗嘗這塊糕點?!?p> 我與斂敏對視一笑,掀開湘妃嫩竹細(xì)簾,入內(nèi)打趣,“糕點不過口舌之福,申姐姐如何這般喜笑顏開?”
一入內(nèi),只見里頭婺藕正與朱順華用著糕點,滿滿一桌,松子棗泥麻餅、四色片糕、大方糕、定勝糕、豌豆黃、枇杷梗等,精致可口,甜膩綿甘。
朱順華一襲深紫團福紋宮裝,挽一條素紗輕綃披帛,只以茉莉簪于同心髻兩側(cè),插素銀繞金碧玉掩鬢,淡妝素雅,家常裝扮。
“參見錢太儀、林婕妤。”朱順華忙起身行禮道。
“大家都是一同進(jìn)宮的姐妹,朱姐姐何必如此客氣。”我含笑扶她起身。
“敏姐姐,清歌——”婺藕笑著起身迎客,卻在吾等走近之后忽地?fù)Q了臉色,詫異萬分地瞅著我臉上的面紗與斂敏額上的抹額,“你們這是——”
“瞧了一回珩貴嬪,得了賜,便戴上了?!蔽液Φ?,示意她無需大驚小怪。
斂敏亦隨之點點頭。
如此,婺藕便被我毫無差漏地糊弄過去了,歡笑著拉著吾等坐下,“你們快坐?!?p>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睌棵趑嫒灰恍Γ瑥街甭渥砼?,拈起一塊豌豆黃,小口含入。
我挨著斂敏落座朱順華身旁,悠悠倒了一杯金壇雀舌,香氣縹緲。
“敏姐姐,如何?”婺藕盯著斂敏,滿目期待,宮裝上的淺紅海棠亦多幾分俏皮,如同一把撥浪鼓,叮咚笑意。
“入口即化,模樣精致,不知系哪位御廚所制?”斂敏笑問道。
“是我自己烹制的?!彼嫔蠞M是驕傲。
“不知申姐姐師承何派?”我一臉玩笑道。
“在家時,我娘日日親授,入宮后偶起興致卻無機緣,今日方做了滿滿一桌,只待你倆。不承想,叫朱姐姐占了頭采?!毖哉撻g,婺藕歡圓的面龐落寞了幾分,淺紅銀線繡海棠錦裙亦帶了幾縷淺色漫漫的思親之色,隨即換了臉色,笑著取一枇杷梗遞給我,自己拈了最喜愛的松子棗泥麻餅,細(xì)細(xì)入口咀嚼,慢慢品味其中滋味。
“說來我亦許久未見過娘親了?!敝祉樔A落寞地垂下眼瞼,哀嘆一聲,面上浮出愁容,“然則按宮規(guī)所定:但凡嬪御懷有身孕,至八個月大時,若得陛下或中宮的垂憐,生母可日日入宮陪伴至月子結(jié)束?!毖约坝诖?,眼中含了一絲振奮的神采,襯得深紫團福紋宮裝上的色澤與紋理愈加鮮明亮麗,福氣沖天。
“不過,欲懷有身孕亦要看天意,陸貴姬便系個例。御殿中,有孕的嬪御少,有皇嗣的嬪御更少。若非為了開枝散葉,只怕并無此次選秀,咱們亦不能聚在一起?!睌棵魧⑹种型愣裹S搓下一塊塊,慢慢捻著,目色出神,若有所思,傾髻之上,一朵碩大的金銀絲纏繞山茶鈿花垂下兩條白玉米珠墜紅寶流蘇,金光璀璨,熠熠生輝,在外頭射入的日頭照射下,愈加顯得斂敏面容勝似羊脂白玉,氣質(zhì)遠(yuǎn)出山茶清寒。
“此言極是?!辨呐阂宦牐樕S即黯淡下來,點點頭,應(yīng)和起來。伴隨著她的喟然一嘆,錦裙上的煙云紋一時間亦道道深刻,愈加坐實了她愁悶苦澀的心思。
“如今身處御殿,能否幸存尚且未知,遑論生子?!蔽覈@道,挽了挽臂間的披帛,只見細(xì)細(xì)觀察之下,上頭的蘇繡嫩芽圖案愈加小巧起來,不知系哪一位繡娘所繡,靜默片刻,察覺冷場起來,忙岔開話題,笑起來,“說這些作甚,倒叫人心頭縈郁?!?p> 朱順華這才回過神來,微一轉(zhuǎn)眸,眼中隨即熠熠生輝,滿是期待,語氣婉然道:“此言極是,咱們不若想想八月十五的中秋宮宴?!?p> 此言一出,我心頭咯噔一下,瞥一眼身旁的斂敏,正對上她投來的目光,心有靈犀一般。
朱順華不知先頭之事,神色感慨而落寞道:“此次中秋宮宴眾人定會爭相出彩,不知墨麗儀如此美貌且出身這般高貴,會如何穎然出眾?!闭Z氣微帶自嘲與自傷。
“無論她原先意欲如何,眼下皆無良機?!睌棵羲技胺讲胖?,頓了頓,唉唉嘆息,臉上不是滋味,端起海棠折枝花蝶風(fēng)韻紋的甜白瓷茶盞,慢悠悠掀開茶蓋,仔細(xì)浮了浮,緩緩啜飲起來。
我微微一笑,瑩然靜默地梳著胸前一束青絲,柔軟亮麗,香氣襲人,并不做聲。
自入御殿以來,鶯月日日采摘新鮮的玫瑰花瓣,榨出汁,染入白巾。待我梳洗罷,將烏發(fā)包在沸水煮過的白巾內(nèi)。待熱氣散去,巾上玫瑰花汁便滲入發(fā)中,滋潤黑發(fā),兼每日必食一碗軟黏香糯的黑芝麻糊,雙管齊下,我的秀發(fā)愈加墨亮襲人。
朱順華一愣,身子前傾,湊近腦袋,好奇地悄聲問斂敏道:“錢太儀此言何解?”
眼見朱順華如此好奇,嘴角彌漫出一抹笑意,簡單解釋起來,“方才——”
待我簡單解釋畢,斂敏神色哀哀,婺藕垂下眼瞼。二人皆寂靜不語。
“聽宮人所言,自從父母雙亡之后,她在自家府邸之中,甚是心高氣傲,格外自尊,且現(xiàn)下頗受寵愛,恃寵生嬌亦在情理之中?!辨呐撼聊?,哀嘆一聲道,漫不經(jīng)心飲了一口,食指腹慢悠悠抹著茶蓋上的海棠折枝花蝶圖案,不欲多言。
“可惜陸貴姬亦有脾性?!敝祉樔A靜靜浮著茶面,面上波瀾不驚,只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淡笑。
“陸貴姬身懷龍裔,墨麗儀縱使再魯莽,亦不該如此?!辨呐阂槐谒剂恐?,一壁微微蹙眉,困惑出聲。
我嘴角一絲微笑,回應(yīng)道:“姐姐豈不聞初生牛犢不怕虎?何況縱使身懷龍裔,陸貴姬早早失寵,陛下不過為著雨露均沾方探視幾次罷了。正因如此,方有此胎。若為皇子便罷,有幾絲翻身機會;若為帝姬,只怕毫無用處。如今新人中至為受寵者,唯墨麗儀、敏姐姐、裊舞姐姐而已?!闭f著,又取了一塊枇杷梗,慢慢嘗起來。
“陛下當(dāng)前只一位皇子,若如妹妹所言,來日她誕下皇子,憑著資歷深厚,臨位貴嬪之位亦無不可。”斂敏喟然一嘆,仿佛念及當(dāng)日往事,格外感慨,“怪乎當(dāng)日侯昭媛有那副神態(tài)?!毖援?,面露無可奈何之色,舉起粘著豌豆黃的柔荑,輕咬一口,細(xì)細(xì)品嘗其中滋味。
“說來皇長女咱們不曾得見,其生母竇修儀亦只在覲見嬪御那日拜見過,而后玉體抱恙至今?!敝祉樔A眉頭一蹙,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感嘆起來。
我亦頗有同感,念及初次覲見闔宮嬪御那日的情狀,“朱姐姐所言甚是。竇修儀瞧來極和藹可親,誰想身子這般孱弱。權(quán)淑媛亦如此?!闭Z氣不免感慨起來。
“宮里女人多,陰氣重,自然易得病?!睌棵舭櫭汲烈饕环?,意味深長道,輕輕啜飲一口金壇雀舌。
隨著斂敏一句話,我固然有所察覺,到底懵懵懂懂,不甚了解,且心下困惑依舊不減:竇修儀臨位九嬪,誕下皇長女,且太醫(yī)院御醫(yī)皆為國手,醫(yī)術(shù)自然高明,為何至今依舊未愈?
默默無語中,就此無話。
待填飽了胃口,回宮后,一出穿堂,我便偶遇琽貴嬪步出吐月閣,身著一襲月白色七彩廣繡百子圖孔雀紋緯錦宮裝,素淡雅潔,平易近人,可見系家常裝束。
我嘴角含笑,如儀行禮,“參見琽貴嬪?!?p> “林婕妤,你怎的戴了這條面紗?莫非對花粉過敏?”眼見我面紗遮臉,琽貴嬪登時詫異道,目光閃爍著幾絲駭然,襯得月白色的宮裝愈加深沉,不曾吩咐我起身,徑直問道。
“這——”乍聽此言,微微困惑之下,我面露難色,吞吞吐吐道。
“回稟娘娘,我家主子于玉簪園偶遇陸貴姬,遭指責(zé)不敬,受了掌摑,不得已才戴上珩貴嬪賞賜的面紗。錢太儀看不過,在旁求情,亦遭受牽連,連額頭也——”鶯月忍不住,忿忿出言。
“不許胡說!”我故作氣惱,輕斥一聲,回頭換做一副謙和溫婉的模樣,謙微道:“回稟娘娘,妾妃不過與陸貴姬說笑幾句,自覺面紗遮臉頗有琵琶羞抱之意,便半拂了面?!币槐谳p輕顯露幾分傷勢。
微微蹙眉一番,隨即舒展開,鏤芍藥銀鳳步搖上垂下的絲絲碎珠流蘇微不可見地擺動一番,抖擻出一絲不悅,琽貴嬪扶我起身,嘴角含著安慰,溫聲勸慰道:“婕妤可謂大度得體。若她再有玩笑話,婕妤想聽便聽幾句,若不然,也別委屈了自己,告知本宮,本宮自為你做主?!?p> “妾妃謹(jǐn)記娘娘教導(dǎo)?!蔽翌h首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