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地寒地凍中,皚皚雪山下,天與云與山與水,已是上下一白。
風雪肆虐中,兩個黑點越走越近,越來越大,待走到近前,才看得清楚,正是阿瑪福慶與肅文二人。
肅文策馬在前狂奔,福慶騎馬在后,雪地上留下幾行清晰的馬蹄印。
隨著一聲馬嘶,肅文勒馬在一處山門前停住,大覺禪寺幾個大字躍入眼簾。
晨鐘暮鼓,法香蒙熏。
肅文頓覺眼前平疇沃野,境界開闊,極目寺后,則是層巒疊嶂,林莽蒼郁,一股清泉從寺后石山繞石渠淙淙而下,匯入寺內,泉水清澈,霧氣蒸騰,四時不竭。
“走,今兒我才聽說悟心方丈歸來,唉,你有兩年沒瞧見他了?!备c下得馬來,取出褡褳里的香燭,看了看兒子,嘆了口氣。
肅文早已習慣此世生活,但對這悟心法師,卻是毫無記憶,且阿瑪與額娘也從沒提起。
跟著福慶冒雪自山門向上,經碑亭,過放生橋,繞過鐘鼓樓,穿經天王殿,便行至大雄寶殿之前。
肅文眼尖,殿門之外,團團雪花之中,一老和尚卻正與一香客在飄飄大雪中相對而視。
“悟心方丈!”福慶看看肅文,“呵,這兩年,他雖然不在寺里,但大覺寺的香火不減,多少善男信女都在打聽他的消息?!?p> 那老和尚也看到了他父子二人,笑著雙手合什,福慶趕緊還禮。
這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須眉皆白,肅文促狹地看看他的腦袋,腦袋中間卻從中鼓起,好象一塊佩玉蓋于腦袋之上。
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雖是一掃而過,但肅文感覺他的目光極富穿透力,仿佛自己剎那間變成個透明人似的。
“敢問方丈,即為出家之人,可以娶妻生子嗎?”那香客也掃了他們父子二人一眼,出口卻有些咄咄逼人。
肅文看看寂寥的寺院,大雪天連個和尚也不曾見,更何況香客,阿瑪拉自己雪中進山,他本已奇怪非常,但卻在此碰到一個追根問底的香客,難道真是“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既為出家人,自當遵守清規(guī)戒律。”老和尚絲毫不計較他的態(tài)度,笑著合什答道。
“那我聽說,大覺寺方丈不守清規(guī),敗壞風氣,膝下卻有一親生兒子?!蹦窍憧涂雌饋聿⒉幌髞矶Y香拜佛,倒象是專為來質問一般。
肅文不禁仔細看他一眼,穿著模樣都是極普通人物,但眼神異常凌厲,嘴角上翹,好象時刻要與人爭論一般。
“老衲不止有一親生兒子,還有兩位妻子,”那老和尚卻并不惱怒,雪白的壽眉一彎,笑道,“如無妻子,哪來的兒子?”
“你—”那香客竟然笑了,“是自己的兒子還是他人的兒子,你比誰都有數!再說,哪里來的美女,讓你不守戒律?”
那老和尚看看他,卻一摔袍袖,笑著走進大雄寶殿,“老衲夏有竹夫人,冬有湯婆子(燙壺),這不是兩個妻子嗎?信我佛者,皆是佛陀之子,你想要哪一個?”
那香客頓時啞口無言,他本想跟進殿去,轉眼又瞅瞅福慶父子二人,竟恨恨地看看殿里,扭頭轉身冒雪而去。
這老和尚有趣味!
肅文頓時對老和尚來了興致,福慶一拍身上的積雪,走進大雄寶殿,那老和尚卻正自上香,他上前施禮,“一去游方兩年,方丈別來無恙?”
“還好,還好?!崩虾蜕心抗饩季迹曇艉炅?,眉須皆白,神清氣爽,卻是嬉笑怒罵皆是文章,令人望而忘俗,景行行止。
“方丈,討擾了?!泵C文不禁也上前施禮道,這快過年的時節(jié),又是大雪封山,阿瑪的舉止已是讓他生疑,還能遇到一位言談舉止不象和尚的方丈,也是奇怪。
老和尚的目光早就投到他身上,注視良久,看得肅文心神亂跳。
他正要答話,福慶在旁笑道,“方丈您不識得他了?他就是……我的二兒子肅文??!”
老和尚卻一收笑容,長嘆一口氣道,“名震京華,名動天下,阿彌陀佛,我還是我,他不是他?!?p> 幾句話充滿禪機,說得福慶五體投地,忍不住施起禮來,肅文卻是云端霧罩。
“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一年一變的時節(jié),他的個子比我還高著一截。”福慶笑著解釋道,“他大病一場,在炕上躺了半個月,方丈您卻不在寺里,我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
那方丈卻始終注視著肅文。
“敢問方丈,何為悟心?”肅文讓他看得不舒服,心里更是不舒服,這時節(jié),應與麻勒吉等人圍著火爐吃著火鍋,或是與惠嫻對座炕上,看著惠嫻忙活女工,皆是人生樂事,卻讓阿瑪拉到這冰天雪地的寺廟中來,他心里隱隱有股邪火。
對了,為嘛肅安不來?
“悟心既是修心,打掃干凈,其心自現?!崩虾蜕袇s是又笑了。
“何為入定?”肅文緊追不舍。
“斷除煩惱既可入定?!蹦抢虾蜕杏中α恕?p> “何為煩惱?……”
“老二!”福慶卻嗔怪地打斷了他,肅文第一次看到這個和善的旗人父親有些生氣,“在方丈跟前,不得無禮?!?p> 那方丈卻笑著打趣道,“悟心不想修心,入定卻尋煩惱,唉,也是因緣注定,走吧?!?p> 看他這樣打著禪機,肅文也不甘“落后”,可是他上世受導師影響,雖對佛學有過鉆研,也是一知半解,還在山門之外,現在雖是想破腦袋,也難尋覓也一兩句富有機鋒的話語。
“到哪?”看他轉過身去,踽踽獨行于雪中,肅文不禁看向福慶。
“去吧,”福慶已是適應肅文“忘了”一些事,“忘了”一些人,他把香燭塞進他的手中,“好好拜一拜。”
肅文暗自納悶,但看著老和尚在雪中步履如飛,直朝后山而去,他也只好跟了上去,雖然他這一年打熬得身強骨壯,待走到一處枯草孤墳之前,也是累得直喘粗氣。
那老方丈氣息絲毫不亂,身如淵岳,穩(wěn)似磐石,他用手慢慢抹去石碑上的積雪,肅文這才看清,墓碑上竟空無一字。
老和尚的動作極為緩慢,身形也很是遲重,待他慢慢轉過身來,已半分沒有嬉笑怒罵的從容,“逝者如斯,慎終追遠,上香吧。”他雙手合什,竟閉眼念起經來。
慎終追遠?
肅文暗自好笑,難道那里面是自己久遠的先祖,那為何阿瑪福慶卻不上來親自祭拜?
況且他也從沒有跟自己說這是什么人,老和尚也是守口如瓶,這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阿瑪福慶不上根本來,大哥肅安不來,指不定現在在哪聽曲唱戲,左擁右抱呢,卻偏偏讓自己在此大雪中前來祭拜?
他看看老和尚,見老和尚絲毫沒有反應,雙眼緊閉,卻有一種重壓,無奈之下,他只得鋪開香燭,祭拜下去。
雪沸沸揚揚,山風很大,火折子點了幾次才點著,看著裊裊香煙在雪中繚繞,片片紙灰頃刻被雪打濕,化作冬泥,肅文心里說不出的肅殺,冷清。
“跪下?!币娝\地要拜,老和尚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肅文剛想發(fā)火,但老和尚的眼神卻比這山風還要刺骨,他不由有些委頓,嘆口氣,山都上來了,還差這三個頭嗎?
待撫去膝上的積雪,他心里卻覺著頂得厲害。
老和尚看看他,徑自往山下走去。
待跟著老和尚深一腳、淺一腳從冰冷刺骨的山上下來,步入溫暖如春的方丈室,他感覺恍如隔世一般。
“吃了素齋再回吧?!崩虾蜕袇s馬上恢復了那笑吟吟的模樣。
“不了,方丈,外面雪大,快過小年了,家里人都等著,您不在,清明我也沒過來,這今天是趕上了?!卑敻c叨嘮起來,他看看肅文,“您回來就好,他明年就十七了,我會讓他過來找您,聆聽教誨,老二,你在寫什么?”
那方丈也轉過臉來,看看他。
肅文已是寫罷,他放下筆來,拿起來輕輕一吹,笑著遞給老和尚。
“枉花心計,費思量,競逐鏡花妍麗。貪嗔喜惡怒著迷,誰人不貪功戀勢。怪大地眾生,悔舊日執(zhí)信約誓,為悲歡哀怨妒著迷。只因舍不得璀璨俗世,躲不開癡戀紅塵,找不到色相代替。參一生,參不透這難題。”
這是林夕的詞,上世卻是肅文最為喜歡的一首歌,恰可拿來裝點門面,出胸中惡氣,壓一壓這老和尚的氣焰。
那老和尚卻是認真看過,抬眼一看肅文,又是看看福慶,一嘆氣,一揮手,竟自坐下,再不理他二人。
福慶輕輕把門帶上,目示肅文,走出禪室。
從大覺寺出來,雪卻是下得更大了,肅文壓抑的心境卻一下開闊起來,他一躍上馬,策馬狂奔起來,任阿瑪福慶在后面喊破了嗓子。
這落雪無聲,漫天飛舞,雪原無疆,雪山起伏,偶爾一剪紅梅躍然枝頭,更增俏麗。
肅文不禁興致大開,他一勒馬韁吼道,“騎驢沖雪過劍門,我自橫刀兩昆侖,人生又能有幾回?能有幾回?不可辜負了這大好光蔭,大好景致!”
看著他在雪中跳下馬來,揮刀狂舞,福慶趕近前來,卻只是慈愛地看著他,呵呵笑著,偶爾抹一把臉上的雪水,卻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