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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試天下

第三十三章 長街風(fēng)雪

刀試天下 葉知笑 2758 2017-05-08 08:58:33

  雪,一片一片從云層中飄落,鵝毛般大小,紛紛揚揚,肆無忌憚。

  倏忽有風(fēng),拂動鵝毛飛舞,亂了紅塵酒肆人家,卻獨恨沒有閑情雅致之人駐足,美酒佳人相伴,踏楓橋夜,攬風(fēng)雪舞,顯得有些孤寂。

  長寧街,是西流城平日里最安靜冷清的一條街道,因為這條街上,有西流百姓人人為之色變的大唐州獄,有強盜悍匪為之懼怕殺頭的棄市,同樣,西流刺史府也位于這條街上。

  長寧街,名長寧,求的自然是長長久久的安寧,州獄安寧,百姓安寧。

  所有的人都希望長寧街安寧,即便是陰森冷寂了些,但只要安寧就好。

  街,自然是用來走的,長寧街也不例外,但平時卻很少有百姓選擇走長寧街。

  獄者,一州之重地也,所以長寧街少不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把守嚴密,這在西流百姓眼中自然是龍?zhí)痘⒀?,無論是作奸犯科之輩,還是老實巴交的平頭百姓,俱皆如此,鼠懼貓,民怕官,這本就是最根本的道理。

  尤其是先前那場圍堵刺史府的鬧劇結(jié)束后,百姓心里的余悸尤甚。邊城人從小就是鮮血中活出來的雄渾之人,天不怕來地不怕,若是受了氣,放在其他地方,說不得早就光著膀子沖進去揍人砸東西了,偏偏在圍堵刺史府時,他們卻是規(guī)規(guī)矩矩。至于叫嚷罵咧,這對于向來主張動手不動口的邊城人而言,的確算是相當規(guī)矩了。

  不是他們想規(guī)矩,而是他們不得不規(guī)矩,從他們進入長寧街時起,就有無數(shù)藏在暗處的人盯著他們,有無數(shù)弓弩箭矢指著他們,無時無刻,他們都能感覺到森冷的眸光和箭矢的陰寒。眾人毫不懷疑,只要他們敢有任何過激逾矩的行為,那些箭矢,會毫不留情地射穿他們的身體。

  就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種刀劍臨頭的感覺,依舊猶若芒刺在背,他們真真切切不愿意再體驗一次。所以城中的百姓路過長寧街時,都會下意識繞過去,即便是多走兩步路,多繞兩條街,也比橫穿長寧街來得舒坦。

  所以夜晚時分,西流城其他地方,無論是大街還是小巷,都有百姓自發(fā)組成的巡邏人員,唯獨長寧街,一如既往的安寧,除了黑暗和寂寥外,沒有一絲燈火嘈雜之音。

  而當風(fēng)雪吹落長寧街時,有一人從街頭緩緩行來,他走的很慢,腳步虛浮,身子微微有些佝僂,瑟縮在寬大的羊皮大襖中,一走一頓,仿似承受不住西流風(fēng)雪的侵襲一般。

  待走得近了,在風(fēng)雪的映襯下人影漸漸清晰起來,郝然是街頭買餛飩的老劉頭,或者叫劉老頭。熟悉他的人叫他老劉頭,不熟悉他的人叫他劉老頭,或者是沒有任何禮貌可言的老頭。

  老劉頭是一個孤寡老人,沒有妻子兒女,沒有親戚,只有幾個還算談得來的老朋友。人如其名,老劉頭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花白,耄耋之年,由于常年挑著沉重的餛飩擔子,走街竄巷,已被生活的沉重壓彎了脊梁,佝僂駝背。

  因為受北莽南下的影響,西流城不那么太平,近來老劉頭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年紀大了,也不能像年輕人那樣挑著擔子、提著貨物到其他人多的地方做生意;所以最近時??梢砸姷嚼蟿㈩^坐在距離長寧街不遠的街頭,守著那副已經(jīng)有些泛青發(fā)黑的老舊餛飩攤子,望著寥寥無人的冷清街面,哀聲嘆氣。

  然而,老劉頭今夜出現(xiàn)在長寧街,顯然并不是來賣餛飩的。

  老劉頭是個走街竄巷的生意人,但自打上了年紀,夜間他從來都不出攤,西流城夜里風(fēng)寒露重,早就不是他這把年紀的人所能負擔得了的,而且今夜的老劉頭,沒有挑著他那副老舊的餛飩擔子,也沒有喊著那悠長且富有韻律的號子。

  所以,他不是來賣餛飩的。

  風(fēng)雪中,隱藏在暗處的明崗暗哨,看著緩緩行來的老劉頭,有些詫異,不知道他夜半三更來長寧街所為何事?

  按理說,來長寧街的人,不是官吏衙役,苦主冤民,就是一些被押入州獄的重犯。對于老劉頭,他們都不算陌生,所以他們清楚老劉頭并不是上述的三種人,或許,他只是路過也說不定。

  雖然心中已經(jīng)有了計較,但按照規(guī)定,他們還是需要出來言語詢問一聲,檢查一下。

  然而,當有人準備出聲攔阻時,墻垣屋頂?shù)陌瞪谑匦l(wèi),忽然發(fā)現(xiàn)空中的風(fēng)雪急了些。

  從空中飄落的雪,從遠處掠來的風(fēng),在拂過老劉頭時,急切地呼嘯飛舞起來,就像老劉頭的身側(cè)有一雙無形大手,正在攪拌撥弄著往來風(fēng)雪一般。

  隱藏在暗處的暗哨守衛(wèi)一愣,眸中閃過不敢置信之意,左手微抖,一個煙火訊號出現(xiàn)在手掌間,正要施放。就在此時,他們發(fā)現(xiàn)老劉頭揮了手,揮了揮沾滿油漬污垢的羊皮衣袖。

  這個動作,他們見過很多次,街頭巷里,老劉頭招呼客人時,招呼朋友時,都會這樣揮揮手,都會這樣揮動衣袖,簡簡單單,平平凡凡。

  然而這一次,眾人眼中,老劉頭的揮手揮袖,卻不同于以往。

  一揮手,就是風(fēng)雪唱和,一揮袖,就是七十二柄風(fēng)雪長劍,錚錚輕鳴,就有一百二十三人,人頭落地。

  他不是來賣餛飩的,而是來殺人的。

  長寧街,從街頭到街尾,一百二十三個明崗暗哨,在老劉頭揮手揮袖間,全部死不瞑目。

  長寧街,依舊靜謐,只是多了幾縷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揮袖后,老劉頭雙手交疊攏入羊皮裘里,佝僂著背,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向前走去,和往昔西流街頭那個挑著餛飩擔子滿臉風(fēng)霜的老人一般無二。

  他是老劉頭,卻也不再是那個老劉頭。

  長寧街的盡頭,是州獄,一州之重獄,老劉頭的目的地顯然就是西流州獄。州獄不遠處,是刺史府,是別駕府,是佐官府,一座座府邸并列,莊重而威嚴,是老百姓平日里望之一眼而卻步的地方,但老劉頭在路過這些府邸時,卻壓根沒有正眼瞧過它們。

  因為,今兒個他的眼里,沒有那些莊重與威嚴。

  因為,那些平日里帶給百姓威嚴、莊重的勁弩和人,都已經(jīng)死了。

  州獄的門頭上,雕鏤著一頭狴犴,張牙舞爪,猙獰晦暗。龍生九子,有七子形似虎,好獄訟,相傳太祖開國初年,天下未定,亂世而百姓窮苦,曾有深山猛虎,時常下山掠食牲畜百姓。

  而百姓不但不懼,反而設(shè)廟堂予以香火祭祀,因是猛虎下山所食之人,皆為大奸大惡之徒,欺壓良善之輩,是故被百姓尊稱為山神,太祖稱之為狴犴,封鏤獄門衙前,以期衙前無怨,刑獄無冤。

  有沒有狴犴,世人不得而知,但大唐境內(nèi)有剮龍山,相傳太祖當年曾與開國十三將在剮龍山屠黑龍,斬白蟒,沐龍血而得天下;相傳,太安城的地底下,就鎖著一條龍。

  傳說,野史,軼聞,相信它的人就有,不相信它的人就沒有。

  就像老劉頭,望著州獄門頭上那只狀似猛虎的狴犴時,臉上滿是不屑和猙獰。

  若這世間真的有龍,真的有狴犴,這世上,豈會還有那么多怨恨與冤孽?

  老劉頭揮袖,劍鳴錚錚,卷著千重風(fēng)雪,落在州獄門頭的狴犴圖像上,青石碎屑與風(fēng)雪交舞,一層層碎石屑,一層層風(fēng)雪沫,混在一起,說不清是黑,還是白。

  碎石風(fēng)雪停息后,州獄門頭上,赫然凹陷下去了一片;那頭狴犴,已然消失不見。

  老劉頭有些費力地直起身子,抬頭看了看那頭被自己千刀萬剮的狴犴,咧嘴笑了笑,而后重新彎折下身子。

  不是他不想昂首挺胸,看起來威風(fēng)瀟灑一些,只是這二十幾年的生活和擔子,已經(jīng)壓折了他的脊梁和那口千秋氣,腰桿和肝膽,都已經(jīng)折了。

  苦笑一聲,老劉頭低垂下頭,將雙手攏進羊皮破裘里,抬腳,準備向州獄里走去。

  然而,老劉頭抬起的腳步,卻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而后慢慢放回原地,轉(zhuǎn)身間,他先是看見了一雙腳,再是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有些憊懶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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