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風(fēng)雪年年似,一年風(fēng)雪換了一年人。
去年風(fēng)雪夜,老劉頭還是那個挑著餛飩擔(dān)子走街串巷的普通老人;今年風(fēng)雪中,老劉頭卻是個揮袖取人頭的江湖人。
長寧街,風(fēng)雪巷,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相對而立。
老人是老劉頭,佝僂著背,彎折著腰,雙手?jǐn)n在破舊的羊皮裘中,和邊城所有耐不住風(fēng)雪嚴(yán)寒的孤寡老人一般無二。
年輕人則不同,身材頎長挺拔,和人人艷羨的英雄豪杰相似,站著,就是一抹江湖的風(fēng)流與寫意。
很多年以前,老人年輕時,也和眼前的年輕人一樣,白衣墨發(fā),寫意風(fēng)流,走在街頭巷尾,也是眾人論談艷羨、女子青絲遮臉欲語還休的翩翩少年郎。
可惜,他現(xiàn)在只是個西流城中擺攤賣餛飩的折腰老人。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干戚舞來義氣重,白馬青霜九萬里的義氣郎;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臨月望江,一劍西來半闕仙的臨江劍。
老劉頭有些記不大清楚,歲月總無情,年年催人老,可以磨滅世間的一切,如袖中里那柄銹跡斑斑的臨江劍,似記憶中那沉重而又輝煌的過往。
年輕人,活的是夢想,而老人,活的只是記憶,痛苦的、美好的、酸澀的!
老劉頭搖搖頭,有些自嘲地想著,或許,現(xiàn)在的江湖上,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曾經(jīng)的名字,他曾經(jīng)的劍了。
年輕人手中,挽著一柄宛如無垠夜空的漆黑長劍,黑色的劍鞘,黑色的劍柄和稍稍露出的黑色劍刃,帶著夜晚的清絕和涼漠。
劍名墨白,江湖著名的寶劍,夜晚如墨似夜,白晝?nèi)绻馊魰儯瑸殍T劍山莊三百年前最著名的鑄劍大師,窮其一生鑄就的絕世名劍。
手持墨白劍的年輕人,是個用劍高手。
不是因為他手中的劍是名劍墨白,而是因為握劍人的手很穩(wěn),穩(wěn)固的就像這座風(fēng)雨兵燹中屹立不倒的西流城。
手穩(wěn),才能刺出最準(zhǔn)、最快、最好的劍。
手穩(wěn)的人,不一定是個好劍客;但手不穩(wěn)的人,永遠(yuǎn)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劍客。
更何況眼前的年輕人,老劉頭并不陌生。畢竟,小先生的名頭,在年輕一輩中絕對是鼎鼎大名,不論是在西流,還是在江湖。所以,小先生絕不可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
對此,老劉頭非常有信心,就像他相信自己的劍法和包餛飩的手藝一樣。
老劉頭攏了攏衣袖,手指觸碰到破舊羊皮裘中的那柄臨江劍,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抑或兼而有之,就像年輕時碰見好對手時的緊張和興奮。
他老了,但他曾經(jīng)是個劍客,他于今夜拾起劍,風(fēng)雪取人頭時,他依舊是個劍客;但凡學(xué)劍用劍之人,都夢想著能會盡天下劍道高手,無論生死,無怨尤矣。
“您老的餛飩手藝是西流一絕,這風(fēng)雪天的,若是能有您老劉頭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想來可真是不錯呀!”墨白劍隨意挽在小先生手中,輕輕晃動著,微微碎了風(fēng)雪一秋。
“我的劍也很不錯!”
老劉頭攏在衣袖中的雙手緩緩挪開,就像平日里手捧一碗剛出鍋、呈捧給客人的餛飩般,小心翼翼而又滿懷期待。
雙手分開,破敗的羊皮裘中,一柄銹跡斑斑的長劍滑落下來。
生銹的長劍,握在老劉頭手中,沒什么英雄氣概和瀟灑風(fēng)流,甚至連西流街頭拎著兩塊磚頭的小混混也不如;但偏偏生銹的鐵劍與老人,自有韻味,如酒,越沉越醇厚。
“劍,自然是好劍,一劍風(fēng)雪有七十二,當(dāng)然是好劍!”小先生笑著贊道:“然而,我也相信,這握劍的手包出來的餛飩,味道肯定會更不錯?!?p> “我喜歡劍,也很滿意自己包出來的餛飩,都很不錯?!甭勓?,老劉頭咧嘴笑了笑。
“人生,能有一兩件自己滿意的事情,總歸還是不錯的。”小先生憊懶的笑著,如同夜空中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雪。
老劉頭點點頭,輕撫手中長劍,咧開的嘴角中,滿是幸福和欣慰:“確實不錯!”
“既然不錯,老先生就不該來此!”小先生看著老人,掠過他身后有些陰森可怖的州獄,搖搖頭道:“這永寧街,可不是擺攤買餛飩的好地方,這里陰氣重,先生老胳膊老腿的,恐經(jīng)受不住這里的陰寒之氣,何不回去呢?”
“陰氣重,是因為這永寧街、這州獄中有鬼!”老劉頭嘆了口氣。
“有鬼?”小先生眉鋒輕挑,風(fēng)雪驟攏而嘯動,永寧街,瞬時更陰寒了些許。
“這天下,這衙門,這刑獄,都有鬼,何止西流和永寧啊!”老劉頭長嘆一聲,握劍的手在風(fēng)雪中微微顫抖,仿似積滿霜雪的枯枝,隨時可能折斷,悲憤、孤寂而又無奈。
“只要這世間有人,這世上就會永遠(yuǎn)有鬼!”小先生看著微微顫抖的老人,輕嘆一聲。
聽到小先生的話,老劉頭身子忽然一顫,本就佝僂的身軀更顯低矮瘦弱了幾分。
世間自有風(fēng)流人,世間也自有傷心人。
“是啊,這世上只要有人,就會永遠(yuǎn)有鬼!有冤死的咽不下那口氣的真鬼,也有那些活著的干些鬼祟事情的假鬼!”
“看來,老先生已經(jīng)知道了!”小先生聳聳肩,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這個世上,本就沒有誰比誰笨,誰比誰聰明。
老劉頭笑笑,眼角的皺紋擠作一團,看上去有些諂媚,和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一樣,活的小心翼翼。
“老先生以為這西流城如何?”小先生抬首遠(yuǎn)眺星火點點的西流城,開口問道。
“還不錯!”老劉頭如實回答道,西流城雖然不是什么山明水秀、富足安逸的天府之地,但能落得兩足,容得一身,活得一人,就是個不錯的地方。
“老先生以為這西流城的人如何?”小先生繼續(xù)問道。
“還不差!”老劉頭再次點點頭,邊城的人雖然不都是好人,但大都是簡單直接之人,簡單直接的人,當(dāng)然還算不差,至少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和陰謀詭計。
“既然老先生認(rèn)為西流城這地方不錯,人也還不差,又何必來趟這灘渾水呢?雪寒劍更寒,哪有三五人,火爐溫小酒,一醉方休來的舒服?”小先生搖搖頭,不懂,也不明白。
老劉頭輕舒了口氣,微微泛白的氣息,綴著風(fēng)雪漸行漸遠(yuǎn)。
“我也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走走街,竄竄巷,練練劍,吆喝兩聲‘賣餛飩了’,真的很不錯?!崩蟿㈩^笑嘆著:“能從江湖這灘腥風(fēng)血雨的渾水中撿回一條命,還能過得二十多年這樣平靜安逸的日子,老頭子我這輩子算是值了。如果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壽終正寢,我就更心滿意足了?!?p> “可惜,這世間哪有什么兩全其美的好事,就算有,也不能都被一個人占了不是?佛家因果,儒家德義,道家無羈,都講究一個有來有回,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我當(dāng)年欠了別人一個人情,今兒個就得還回去,也正因為我覺著這二十多年安逸平靜的生活不錯,所以嘛,這個人情也就有些重嘍!”
老劉頭雙眼微瞇,眼角的皺紋簇?fù)碓谝黄?,更顯衰老:“從江湖來,最終也要死在江湖,無論是你欠了誰,或者是誰欠了你,好或壞,大或小,這個賬,終究得還啊!”
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情,江湖還,如此而已!
風(fēng)雪點點,看孤街,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