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關(guān)的天,總比別的地方陰沉黯淡一些。
唐笑風起床時,天際的黑暗還沒有完全散去,黑白相接,蒼莽渾厚,顯得有些壓抑。不過天雖然還沒敞亮,但城外北莽軍隊攻城的號角聲卻早已響起,嗚嗚咽咽,混雜在風里,仿似女子幽怨的哭泣。
簡單洗漱后,唐笑風回屋取出一柄橫刀,扎開馬步,在小院里練習起來。
刀,是唐笑風在英賢書院的山澗溪畔用青木雕琢的木刀;刀法,則是簡單的劈、撩、撥、削、掃;簡陋的木刀,簡單的刀法,唐笑風站在院里一遍遍認真地練習體味著,從握刀拔刀,到出刀收刀,每個動作都一絲不茍。
雖然每個動作都力求完美,但唐笑風于出刀間,卻沒有那種刻意追求精致完美的呆滯和刻板,反而不疾不徐,圓轉(zhuǎn)如意,自有一種自然和諧的韻律,如泄如傾,恍若飽讀詩書的大儒學者,閉眼提筆,就是點墨在胸,揮灑自如。
須臾,唐笑風周圍的虛空潺潺流動起來,宛如被風吹皺的湖面,湖泊中央,唐笑風倒提橫刀,刀柄朝上,刀尖朝下,神情肅然,仿似提著千斤重物般。
漸漸地,其周圍的虛空停止了震顫,但小院里,唐笑風的神情愈來愈凝重,倒提著橫刀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每一次細微的晃動,都有雷音嗡鳴聲從木刀里傳出,綿綿不絕。
人不動而刀自鳴,當雷鳴相連成一川時,唐笑風握刀的雙手忽然松開,木刀落下,如同切豆腐般刺入地面的青石中,一尺有余;而后木刀不斷的顫抖輕鳴,雷音余韻不絕,刀身上裂開如蛛網(wǎng)般的細痕,一息后,銀瓶乍破,狂暴的真氣噴薄而出,平地起風雷,小院里瞬時風雪如舞。
少頃,唐笑風輕呼一口丹田氣,破開丈尺風雪,蜿蜒如龍蛇,隱隱有風雷陣陣。隨著一口濁氣吐出,其蒼白的臉龐也恢復了幾縷血色。
“平地風雷起,刀法入門去,年紀輕輕就能踏破刀道門檻,不錯不錯;吐氣如龍蛇,底子嘛,也還算不差,不愧是大先生的弟子!”
唐笑風剛稍稍平息了一下體內(nèi)的真氣,就聽得小院門口傳來一聲略顯憊懶不羈的聲音。
“不過嘛,境界卻是差了些?!?p> 話音方落,一個年約二十五六、身材頎長挺拔的男子踏入小院,其一身青灰麻衣,裝扮普通簡單,但行走之間卻是風雷陣陣,一股煞氣撲面而至,令人心悸。然而當男子說話時,嘴角總會不由扯出一抹爽朗不羈的笑容,沖淡了些許涼漠肅殺,不禁讓人心生好感。
“請問,這位將軍有什么事嗎?”唐笑風抱拳,神情平淡。
男子輕咦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唐笑風摸了摸鼻子,昨天眾人方才推測,兩三天之內(nèi)唐書城應(yīng)會派人來請他們,再結(jié)合對方的舉止煞氣,也不難猜出其身份。
“呵呵,在下薛小刀,也不是什么將軍?!笨吹教菩︼L沒回答,薛小刀也未生氣,擺擺手笑呵呵道。
“在下唐笑風,大人客氣了?!碧菩︼L同樣輕笑一聲,道:“是唐都督讓大人來找我們的?”
走得近了,唐笑風才發(fā)現(xiàn)薛小刀的身量極高,雙眸炯炯有神,但轉(zhuǎn)動間,卻有淡淡的疲累顯露;粗布麻衣雖然干凈如新,但隨著微風,仍有濃濃的血腥味傳出;袖口衣襟,依稀有斑斑點點的殷紅血漬。
顯然,薛小刀應(yīng)該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只是簡單梳洗了一下,袖口衣襟上的血漬,應(yīng)該是換衣服時不小心沾染上去的。卻是不知,那鮮血,究竟是北莽人的,還是自己人的?
“這你都知道,厲害??!”
薛小刀點了點頭,喟然長嘆一聲道:“北莽人這兩天像瘋了一樣,攻城一天比一天兇猛,我這幾天都沒怎么合過眼,快累死了;恰好,都督要找你們,我就討了這個差事,順便偷個小懶?!?p> 說著,薛小刀走到庭前干凈的臺階上坐下,倚著廊柱,懶洋洋地揉著眉心。
正如薛小刀所說,北莽這幾天的攻勢一天比一天兇猛,西流關(guān)的傷亡也愈來愈大,最近幾天,都督府已經(jīng)連續(xù)下發(fā)了好幾次征戍令,城里不少青壯都被征調(diào)充當臨時衛(wèi)軍,戍守城關(guān),情況著實不容樂觀。
唐笑風回屋倒了一杯熱茶,遞給薛小刀,而后同樣席地而坐,輕聲道:“不好意思,他們幾個愛睡懶覺,楚姑娘身體也不好,所以還要多等一會兒,望大人見諒?”
“沒事,沒事,也怪我來的早?!毖π〉督舆^茶杯,重重呷了一口,嚼著幾片微苦的茶芽,長長舒了口氣,道:“正好我這幾天沒怎么合過眼,借這個機會,也好休息休息嘛!”
“本來你們甫一入城,就應(yīng)來拜訪你們的,可你也知道,我們都是些粗人,不懂什么禮儀規(guī)矩,也最見不得那些沒本事還整天指手畫腳的人,畢竟沙場死生事,玩笑不得,所以也就晚來了幾天,應(yīng)該是你們多見諒才是?”
聞言,唐笑風不禁苦笑一聲,這沒本事的人不就是說他們嗎?說實話,除了楚傾幽外,他們幾個在這兒的確幫不上什么大忙,被看不起也是應(yīng)該的。
“嘿嘿,兄弟不要介意。我這人啊,就是這性格,想什么就說什么?!毖π〉杜牧伺奶菩︼L的肩膀,笑道:“都是為了西流關(guān),都是為了大唐和百姓,說不上誰對誰錯?說開了,大家笑笑也就過去了,不是嗎?”
唐笑風點點頭,正如薛小刀所說,很多事情說開了,也就一笑而過的簡單事兒而已。
“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唐笑風斟酌了半晌,沉聲問道。
說實話,他來西流關(guān),沒什么大目標,也沒什么力挽狂瀾、救民水火的雄心壯志,就是想殺幾個北莽人,替章然出口氣;然后返回英賢書院,讀讀書,練練刀,也挺好。
不過,在西流關(guān)的這幾天,他見到了百姓家家掛橫刀的不屈,聽到了西平苑里人人唱“渾不怕”的豪氣,這樣的城,這樣的人,總會讓人感動和感激,也讓人牽絆。
于情,他想問問,于理,他該問問!
“唉,這場仗,不好打??!”薛小刀眉心蹙成一團,憂心忡忡道:“北莽人這次是鐵了心要拿下西流關(guān),不要命地往前沖,再過幾天,說不得北莽人踩著城下的尸體就能夠得上西流關(guān)的城頭了?!?p> “城里半數(shù)以上的人都被征調(diào)去守城了,這幾天下來,也都死的差不多嘍。如果再上的話,就是城里的婦孺老幼了,說實話,保家衛(wèi)國,為的不就是家里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嗎?若讓他們上戰(zhàn)場去拼命,到時候我們大唐男兒的臉也就丟盡了,最后就算城守下來了,我薛小刀也僥幸活了下來,這一輩子估計也得把頭夾在褲襠里活了?!?p> “嘿嘿,丟不起這人啊。”薛小刀嘿嘿一笑道:“所以啊,都督已經(jīng)派人到西流城拉壯丁去了,用唐都督的原話說就是‘捆,也要給我多捆來一些’?!?p> “希望能多撐一段時間吧!至少,能撐到皇甫大都督回援?!毖π〉缎睦锬钸读艘宦?。
聞言,唐笑風默然無語,數(shù)息后,方才試探著問道:“唐都督,他…也沒什么辦法嗎?”
“嘿,要是有什么辦法,他老人家就不會急的連頭發(fā)都白了。十萬北莽大軍啊,就是一人扔一塊石頭,都差不多能把西流關(guān)給埋嘍?!?p>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回想著那個將一生都奉獻給了邊疆和百姓的老人,薛小刀不勝唏噓和感慨。
“說實話,想守下來也簡單,打仗嘛,來來去去不就是用人命往里填嗎?誰的人多,誰的贏面就大,大不了,就是整個西流的人命嘛!”
小院里,一時靜寂,竟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