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羨慕那些江湖游俠,小時候,總是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學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先不說,最好是能碰上一個紅顏知己,一起逍遙紅塵?!?p> “所以啊,打小我就不怎么喜歡讀書,整天跟在村里那些個混混地痞的屁股后面瞎混;慢慢長大了,沒混出什么名堂,也沒成為什么行俠仗義的江湖俠客,反倒成了村里人人喊打喊殺的過街老鼠;再后來父母不在了,就想著出去看看,可惜,村子還沒出,就被唐都督拉了壯丁?,F(xiàn)在想想,小時候羨慕江湖的名利情愛,長大了,羨慕的卻是江湖的逍遙自在,無拘無束?!?p> “在西流關(guān)混了這么些年,跟著大都督打了不少仗,立過不少功,也能隨著大都督去別的地方見見世面,劍南去過,西涼去過,太安城也去過,有權(quán)有名有財有勢的人都見過,眼界倒是大開,但總覺得那些個吃喝玩樂,榮華富貴,到頭來也就是一睜眼一閉眼的事兒,還不如我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兄弟,莽莽黃沙,天地為墓,來得豪氣灑脫?!?p> “也不是沒想過留在太安、江淮那些安逸繁華的地方,買座房子,娶個女人,安安樂樂的過日子,但總覺得心里有愧。嘿嘿,說實話,不是為了什么家國百姓,而是為了我那些兄弟,總想著我如果真這么做了,他們,應(yīng)該都會在地底下罵我吧!”
“如果當初聽老人的話,多讀點書,考個狀元榜眼,騎馬游街,在太安城里謀個差事,不到邊關(guān)戰(zhàn)場,沒見過那么多死人,或許還能活得逍遙自在點,眼不見為凈嘛?;蛘?,當個江湖俠客,快意恩仇,想想也還不錯?!?p> “但再仔細琢磨琢磨,當官的,免不了爭權(quán)奪利,趟朝堂這灘子渾水;走江湖的,也總免不了打打殺殺,脫不了恩怨情仇這套江湖窠臼。道家求清凈,佛門求解脫,但真正能做到清凈無為、逍遙自在的又能有幾人?”
“大多數(shù)人啊,都是凡夫俗子,其實,凡夫俗子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活的真實,要真的讓我去當和尚道士,一天到晚吃齋念佛,被人欺辱打罵了,還得稽首還禮說施主著相了,念叨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不擺明了揣著金子當石頭嘛。在我看來,這但凡能動口的就該動手,打殺了就是。”
“我他娘就是個俗人,俗人嘛,總免不了所欲所憎所喜。我總覺得,我為國為家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也該像那些大人物一樣摟著女人喝酒吃肉,說真的,我不欠這個家國什么!我不走,只是舍不得那些兄弟戰(zhàn)友,舍不得那個當年騙我說‘當了大官就可以逍遙自在、為所欲為’的‘老騙子’?!?p> “我們誰也不欠誰,所以啊,這仗該怎么打就怎么打,誰死誰活,盡人事聽天命嘍!”
院子里,薛小刀倚著廊柱,雙眼微瞇,口中嚼著微苦的茶芽,嘟嘟囔囔不休。
聽著薛小刀的嘟囔與抱怨,唐笑風微微有些出神,他們這些人,從來都不欠這個國家百姓什么,反倒是這個國家,欠了他們不少。
“嘿嘿,兄弟,你是第一個愿意聽我講這么多廢話的人?!毖π〉渡焓謸ё√菩︼L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樣,去喝兩杯?這幾天都督不讓喝酒,說喝酒誤事,嘴里都快淡出鳥了?!?p> 唐笑風笑著搖搖頭,指了指屋子道:“楚姑娘已經(jīng)出來了,我想大人還是先見見她吧!等仗打完了,這酒再喝也不遲?!?p> “也對,這北莽人沒走,這酒喝起來倒有點斷頭酒的意思,不吉利?!毖π〉堵柭柤?,笑道:“還有,兄弟如果不嫌棄,就叫我聲大哥吧,大人大人的,聽著別扭,也累?!?p> 唐笑風笑著點點頭,抬首,空中小雪正盛。
……
都督府,位于西流關(guān)北門靠右的一條巷子里,距離西流關(guān)的營衛(wèi)駐所也不遠。
在西流關(guān),只有一座都督府,但卻有三個都督,皇甫大都督,左副都督唐書城和右副都督陳經(jīng)原,其中唐書城協(xié)助大都督管控軍機要事,陳經(jīng)原協(xié)助大都督管理北疆政事,兩人一文一武,都督府,則為其衙署辦公地點。
此次,皇甫大都督馳援懷朔北幽兩地,陳經(jīng)原也一同前往,臨時負責懷朔北幽兩州政事后援工作。所以,西流關(guān)的都督府,現(xiàn)在只余唐書城一人。
當唐笑風、楚傾幽等人隨著薛小刀來到都督府時,沒費什么功夫就見到了唐書城。
唐書城是個很容易讓人記住的人,身材魁梧挺拔,雙眸熠熠生輝,如蘊著無垠星空,額角鬢際的白發(fā),昭示著其年齡已經(jīng)不小,但卻無損其魅力,反倒是增添了幾分歲月沉淀下來的滄桑和睿智。不同于大先生的儒雅知性,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唐書城整個人就像是一座山,沉穩(wěn)厚實,卻又高不可攀,令人凜然生畏。
所以,當唐笑風第一眼看到這位手握西陲重兵,曾一人守一城的老人后,就垂下了頭,不敢再看。
唐書城并未坐著,或許是因為身介甲胄的緣故,坐著不甚方便,所以他雙手扶著幾案的兩邊,身子微微前傾,正低頭盯著案幾上的一幅行軍地圖。
“都督,人來了。”
進屋后,薛小刀近前,抱拳低聲回稟了一聲,仿似怕驚擾到沉思的老人。
唐書城沒有說話,也未抬頭,只是伸手虛按,示意眾人坐下,目光則依舊落在案幾的地圖上,眉頭擠結(jié)糾纏在一起。
都督府很安靜,從進門到現(xiàn)在,唐笑風除了見過幾個身有殘缺但目光凜然的退伍軍人外,并未見到其他人,包括雜役奴婢之流,所以眾人落座后,也沒什么人端茶遞水侍奉在側(cè)。因而,遠處城關(guān)上的轟鳴呼嘯聲也就顯得格外清楚,風雷震震,如在眼前。
坐的久了,唐笑風就愈發(fā)覺著都督府的靜寂與空曠,讓人覺得惶然和渺小,從心底里滋生出縷縷沉重和壓迫感,不禁覺著一陣煩躁悶熱,額頭沁出幾縷細漢。
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楚傾幽,仿似毫無所覺,目光澄明,輕澈的流光從門窗間傾灑,映襯著女子,仿似一汪盈盈可掬的清泉,幽靜安然。
仿似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楚傾幽對著唐笑風微微輕笑,斂去了幾分風華,多了幾分清爽自然。
唐笑風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笑,倒是瞬間少了幾分煩悶。至于一旁的薛小刀,此時早已半倚半窩在椅子里,瞇著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
顧盼間,唐書城不知何時抬起了頭,目光灼灼地望著唐笑風和楚傾幽,似探究,似研判;繼而,其眸光順著門外的流光,落在刀劍弓矢聲聲、鮮血與死人堆砌的西流關(guān)上,沉重地嘆了口氣。
夢里相伴看黃花,誰人語,爹娘盼阿郎,幾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