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車轂擊，人肩摩

　　“今日出行，微服即可，勿要張揚。”

　　次日一大早，讓御者李談把那輛裝飾華貴，一看就極為顯眼的駟馬大車放回去后，明月在車庫里挑中了一輛極為普通的雙馬單轅車，上面的漆已經(jīng)有些陳舊，輪子因為剛翻修過，倒還算堅固完好。

　　他卻很滿意：“就這輛了?！?p>　　等他們在五名游俠兒護翼下，駕著車出門之際，一身勁裝的舒祺正好騎著馬從城外歸來，老遠就喊道：“長安君！我來了！”

　　明月招呼他過來，“怎么就你一人？括子呢？”

　　舒祺苦笑道：“括子不愿入城，說他要與士卒們呆在一塊，同甘共苦?！?p>　　這倒是有點出乎明月意料了，要知道，沿途一路上，整天喊著要一觀臨淄盛景的，正是趙括。這個從小到大沒有出過邯鄲百里之外的馬服君之子好奇心很重，本性又喜歡飛鷹走犬，早就從平原君處聽說臨淄城里好玩的東西很多，對這場旅程的終點滿是憧憬。

　　可當(dāng)他們抵達臨淄后，因為齊國的城門吏匡梁以齊國律法為由，拒絕那一百趙卒入城，明月只好將他們安置在城南的臨時兵營里。趙括倒是自覺，也不在質(zhì)子府里歇歇，一卷鋪蓋，就出城去和兵卒一起同吃同住。

　　今天一早，明月讓人去喊他和舒祺二人進城來，一起去臨淄市肆上逛一逛時，趙括依然拒絕了。

　　“還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啊?！?p>　　明月感慨不已，在漳水河畔他以吳起為例子，提點趙括一次后，這家伙就像是被鹵水點開的豆腐一般，開始讓人刮目相看。

　　雖說這是為將吏者應(yīng)有的覺悟，但放在趙括身上，就顯得尤為難得。

　　在歷史上，長平之戰(zhàn)前夕，趙括可是出了名的恣意而驕，得了賞賜，四處買田地房宅，不知道與兵卒共苦，所以藺相如和他母親才一致認為趙括不可為將。直到在長平陷入包圍后，他才猛然醒悟，與士卒同勞同死，凝聚了士心，保持趙國大軍絕糧四十六日而不潰……

　　這說明他的確是個知錯能改的人，只可惜為時晚矣……這次卻不同，在長安君的調(diào)教下，若能把那種后知后覺，變成現(xiàn)在的先知先覺，趙括的未來，也許不是注定的……

　　如此想著，明月也不強求趙括同來，便讓向?qū)г谇皫?。今天之所以要去臨淄市肆，還是因為平原君昨日那句話。

　　平原君說，臨淄城北的女閭附近，有一家方術(shù)士的丹房，也在用類似甗的器皿蒸花露、丹砂……

　　這不由激起了明月的好奇心，考慮到后世考古學(xué)家的確在西漢?；韬钅估锇l(fā)現(xiàn)了用來煉丹蒸汞用的青銅蒸餾器，轟動一時。往前推一百年，戰(zhàn)國時的方術(shù)士已經(jīng)掌握這門工藝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有現(xiàn)成的蒸餾器皿樣式，他打造蒸酒的器具，就更是事半功倍。

　　加上他本來就打算在臨淄尋訪方術(shù)士，這便有了此次出行。

　　……

　　臨淄城東依淄河，西鄰系水，山川毗連，河道交錯，既有山石林木之饒，又有沃土嘉禾之利。

　　其城市結(jié)構(gòu)和邯鄲的格局相似，齊王宮位于臨淄西南角，東北面則是郭城。這郭城呈矩形，南北長九里，東西寬八里，中部為卿大夫們的宅邸，南部主要是工坊區(qū)，東部和北部則是市肆區(qū)。

　　明月一行人便要從王宮腳下的質(zhì)子府出發(fā)，一路往北而去，外面守著的齊國兵卒們也未阻攔，畢竟長安君是齊國的“客人”，而非囚犯。

　　這也是明月來到臨淄幾天里，第一次能拋開那些惹人厭煩的齊國貴族，心無旁騖地在敞開的馬車里，好好觀察一下這座城市。

　　若說臨淄給明月的第一印象是什么的話，其一是規(guī)劃有序，其二就是人多……

　　放眼望去，黑瓦覆蓋的民居連成了一條線，朝兩側(cè)延伸，在城墻下擠得密密麻麻，除此之外，在每條街巷上，都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情形，讓明月不由想起了中學(xué)時學(xué)過的《晏子使楚》這篇課文。

　　“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

　　原來晏嬰這句話，并不是夸張，越走越密的人群，的確能做到張袂成陰、揮汗成雨。他們之中，有駟馬大車的貴族，有衣服文采的各國商人，也有衣裳粗鄙的庶民。

　　雖說人流主要在道路兩旁走動，但路上的車馬也同樣很多，速度慢了下來，舒祺也不得不朝馬車靠攏，以避讓接踵而至的車輛，他嘴里不由抱怨道：“這齊國怎么這么多人？”

　　明月則笑道：“齊國剛受封的時候，人口是很少的，畢竟這里是海濱鹽鹵之地，多虧了太公望因俗而治，與東夷人相善，勸其紡織女功，極其工藝技巧，通魚鹽之利。于是遠近的夷人都來歸順?biāo)拖皴X串那樣，絡(luò)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于此。于是齊國便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都得仰仗齊國，紛紛斂袂朝拜。”

　　”公子知道的真多！“

　　舒祺眼里帶著一絲崇拜，雖然與自己同齡，但長安君簡直是什么事都知道。他卻不曉得，這些臨淄往事，是長安君從公孫龍?zhí)幋蚵爜淼?，在教了公孫龍那么多邏輯符號后，明月也并非一無所獲。

　　他繼續(xù)說道：“到了后來，齊國一度中衰，但管仲卻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業(yè)，設(shè)輕重九府，專門管理財富貨殖，于是齊桓公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從那時候起，齊國的人煙繁盛，大國地位，就奠定下來了?！?p>　　春秋末期，晏子時代的臨淄，已有不下十萬人，現(xiàn)如今經(jīng)過田氏兩百年經(jīng)營后，人口更是如同吹氣球一般膨脹。三十年前的極盛時代，臨淄城內(nèi)的常住人口有七萬戶，四十萬人之多！

　　經(jīng)過燕國占領(lǐng)的離亂之后，臨淄戶口人數(shù)大減，但如今也有五萬戶，三十萬人，戶口是邯鄲的兩倍，比咸陽、洛陽、大梁、新鄭這些城市都多，號稱天下第一大城不算過分。

　　更別說，到了漢代，臨淄還曾一度達到過十萬戶，坐擁五十多萬人口，號稱“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

　　但讓明月詫異的是，臨淄雖然人口繁多，市面和街巷卻比邯鄲要規(guī)整干凈許多。

　　街道同樣是夯實的黃土路，只不過因為車來人往太多，幾百年下來，踩得板結(jié)堅硬，下雨天也不會泥濘。更何況，臨淄已經(jīng)有極為完善的排污系統(tǒng)，因為地勢東高西低，為了滿足“水用足”與“溝防省”，早在管仲時，便人工開挖水渠排水防澇。

　　明月他們途經(jīng)的，就是一條貫穿全城的南北干渠，渠邊楊柳依依，鮮花開滿堤壩。此外，這條溝渠還延伸出數(shù)不盡的陶管或暗溝與市肆里閭相通，以解決給水、泄洪及排污等問題。明月甚至驚訝地看到，有的地方，甚至已經(jīng)有青石和磚砌成的下水道了……

　　這座大城每天制造的海量污水就這樣匯總?cè)肭?，排到城外的河流里，最終匯流入海。所以總的來說，臨淄竟然比邯鄲還要干凈。

　　可這座城市的人口，明明要比邯鄲多一倍啊！

　　如此一想，明月便不由佩服起主持臨淄營造的學(xué)者和工匠們了。

　　下水道是一個城市的良心，文明社會中一切卑鄙丑惡的東西，一旦用不到了，就會扔到下水道。光是從這些溝渠規(guī)劃的細節(jié)上，他的確能從中看到一種文明的張力。

　　“這次來臨淄的確沒有白來，雖然齊國貴族大多是醉生夢死的斗筲之輩，不足道哉，但我也能從這里學(xué)到不少東西，尤其是被人稱之為‘齊法家’的管仲學(xué)派。按照公孫龍的說法，便是這群人將臨淄規(guī)劃治理得井井有條，很值得我去稷下拜訪。”

　　如此思考著，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城北較為繁華的地段“莊街”和“岳市”了。

　　明月便對舒祺說道：“方才還不算什么，據(jù)公孫龍先生說，莊岳之間才是臨淄最繁華的地段……”

　　話音未末，便被一陣巨大的鼓聲打斷了！

　　“咚咚咚！”

　　鼓點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從前方的莊岳之市傳來。街上人頭攢動的貴族、商賈、百工、農(nóng)夫農(nóng)婦紛紛抬頭傾聽，不由加快了腳步，往那里趕去，一時間，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

　　舒祺和五名游俠兒極為警惕，保衛(wèi)在長安君車駕左右，阻擋那些蜂擁而至的路人沖撞公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人潮，明月也有些吃驚，瞧這架勢，一不小心就會釀成踩踏慘劇的。

　　“前面發(fā)生了何事？”他大聲問平原君派給他的齊人向?qū)А?p>　　那向?qū)s習(xí)以為常，在前面回過頭，笑呵呵的說道：“長安君，你今日出來的巧，趕上市集日了。這莊岳之間每逢開市，可是要敲滿三百下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