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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9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1700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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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坎是這么一個地方:在三月份,它是一個擁有海景和宜人氣溫的海島,離大陸不遠,意味著島上并不缺乏淡水,旅游者不用為飲水和洗漱的問題犯愁。
而且,島上有幾家還算不錯的潛水店,飲食也還過得去,有西式的酒店餐廳,也有泰國菜和越南菜,如果你喜歡把米飯、香料和蝦仁包在葉子里吃的話,那么這里姑且也算得上天堂了。
問題在于——這里總有個問題——不錯、還行、過得去意味著平庸。塔拉坎其實只是一個很平庸的熱帶海島,有著平庸的氣候、平庸的海景和平庸的潛水店,在這一緯度上有太多更好的選擇了。
就連旅游手冊都只能坦白說:塔拉坎島上沒什么好看的東西。
島上除了歷史景觀之外,就只有一間頗具規(guī)模但是乏善可陳的清真寺,所有游客一到那里就會馬上進入“來都來了”的狀態(tài),開始給自己糟糕的行程規(guī)劃找借口——那完全是一座現(xiàn)代建筑,只不過造型上嚴重缺乏想象力罷了。除此以外,還有一座據(jù)說有“瀑布景觀”的小公園,不過沒有人會坐十小時的飛機來這里看公園里的“瀑布景觀”的,由于公園收門票,當?shù)厝舜蠖嗖惶宄锩嬗惺裁?。碼頭附近的街市還算熱鬧,但是這樣的街市在東南亞遍地都是,就連旅游紀念品都是差不多的樣子。
總而言之,沒什么可看的。
塔拉坎的歷史景觀也只有那么兩三樣,畢竟人類歷史根本沒有在這里留下過多少印記。島嶼的北岸曾經(jīng)有過一些供過往船只補給食水的小站,服務路過此地的荷蘭和葡萄牙船只,不過那都是十七世紀的事情了,現(xiàn)在只殘存著一座哨塔的石制塔基。窮極無聊的背包客途徑此地的時候,可能會坐在上面歇歇腳,努力試著發(fā)出些感慨來。
這個小島在二戰(zhàn)中經(jīng)歷了兩場值得一提的戰(zhàn)斗,一次是日軍登陸塔拉坎,在擊敗島上的荷蘭駐軍之后屠殺了219名戰(zhàn)俘,其余俘虜和本地居民被營養(yǎng)不良折磨得很慘,很多人根本沒有撐到1945年。
1945年,盟軍反攻塔拉坎,在戰(zhàn)斗中擊斃了島上剩下的大部分日本駐軍,2200名守軍中可以確定有1540人死亡,塔拉坎島的血腥歷史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因此島上的主要歷史景點就是一處日軍紀念碑,一處盟軍修建的澳大利亞紀念碑和一座博物館,除了澳大利亞二戰(zhàn)史愛好者以外沒人愛去。
從這里換船去斗湖倒是很方便,理論上一周六天都有往返于這里和斗湖的輪船,實際上具體的行程全看船員心情。島上還有一座機場,往返雅加達和巴厘巴板的航班都在此短暫停留,因此機場的那條跑道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著的。
超級禿頭人和肖立榮此刻就坐在機場對面的一間酒吧里,超級禿頭人自己點了一品脫吉尼斯,很瀟灑地指揮肖立榮付了賬,自己仰頭灌了半杯下去。
超級禿頭人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杯子放回桌上。肖立榮坐在對面的卡座,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露出明顯的黑眼圈來。
“今天接下來干嘛?”超級禿頭人自己也是一頭霧水,他本來以為只要跟著肖立榮露兩次面,把那些膽敢蹦出來的家伙一個一個拍平就行了,沒想到作者居然寫不來扮豬吃老虎的橋段。
肖小姐狠狠瞇了下眼睛,努力睜開一點:“等?!?p> 他們是前一天從新加坡一家酒店里老李常年訂的商務套房里出發(fā)的,半夜飛到雅加達,卻發(fā)現(xiàn)從雅加達飛往塔拉坎的航班要延誤到早上,于是兩人在轉機廳里干熬到中午,才被塞上一架姍姍來遲的支線客機,飛往“打拉根”島。
這一路顛簸令人筋疲力竭,就連魔鬼也吃不消。肖立榮癱坐在椅子上歇了一會兒,好像恢復了一點精神,把她身上那件西裝外套脫下來,翻了個面蓋在胸前,兩腳把鞋子踢開,也收到卡座椅子上去了,看樣子是想好好歇一下。
“等到10點。”她把外套拉過頭頂,蓋住臉,甕聲甕氣地說。
不過她沒有立刻睡著,兩分鐘之后,她又把錢包從衣兜里掏了出來,丟到桌子上。大概是怕超級禿頭人在無聊中搞出什么沒法收拾的事情來。
于是兩人就像記錯了航班時間的旅客一樣,在機場對面的酒吧里休息了幾個小時,消費了幾杯吉尼斯和味道古怪的本地啤酒,錯過了西邊雨林里正在發(fā)生的好事。
到晚上十點的時候,超級禿頭人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擔負起長輩的責任,把睡不夠的小朋友叫起來,肖小姐自己就醒了過來。
“是時候了,我們走?!彼淹馓兹喑梢粓F塞進包里,從桌子下撕下一團膠布粘著的東西,丟在桌面上。
“我們是不是應該找個住的地方?”超級禿頭人問道:“這又是什么?”
肖小姐把那團東西塞進褲子口袋里,不準備詳談,只是簡略地回答道:“談判籌碼?!?p> “那玩意一直貼在桌子下面?”超級禿頭人用脫下來的T恤抹掉腦袋上的汗,順手丟到一邊:“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
肖小姐這才注意到超級禿頭人正自顧自地換上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襯衫,之前穿著的T恤被他揉成一團,丟在卡座的沙發(fā)椅上。整個場景顯得非常魔幻,一時間她完全想不起來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就……你怎么……什么時候?”
超級禿頭人理順了一下問題的思路,告訴她:“是的,為了符合場景的氣氛,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在門口左邊那家紀念品店買的?!?p> 他遲疑了那么一瞬間,繼續(xù)追問她:“那玩意一直在那里?貼在桌子下面?”
肖立榮給煩得不行:“對?!?p> 超級禿頭人撐著門,讓她先出去:“所以你管一把手槍叫做‘談判籌碼’?”
肖立榮聽得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炸起來了,她知道要阻止超級禿頭人繼續(xù)說下去是不現(xiàn)實的,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關鍵在于不要讓他感覺自己得逞了。
于是她強作鎮(zhèn)定,繼續(xù)走出酒吧,很快就混進了人群中。超級禿頭人一路擠開幾個正往酒吧走的本地人,跟在肖立榮身后。
“如果是手槍的話,你應該檢查一下?!?p> 怕他這位晚清女鬼不能理解,超級禿頭人進一步解釋說:“手槍不是你拿到了摳一下就能用的,你要檢查一下動作機構能不能正常工作,看看子彈是不是完好,別人給你的槍你還要檢查一下……”
肖立榮轉過身,被撞得倒退了兩步:“別咋呼了!”她尖叫了一聲,真的生氣了。難道要她在大街上把槍掏出來檢查?
超級禿頭人可算是閉上了嘴,跟著肖立榮往城市深處走去。
塔拉坎城是座小城,從城北的機場一路向南,走上幾步路就已經(jīng)身在熱鬧的市集之中了。城北這側有很多游客剛下飛機,就被看上去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小酒館迷住,無法自拔。
肖立榮挎著包,繞過幾個背包客,繼續(xù)向南走去,那是碼頭的方向。
塔拉坎是一座小城,小到旅游手冊會告訴游客,沒必要在城里乘坐出租車。
就像他們在書里提醒過的一樣,城里確實沒什么好看的,不值得出租車錢。而且這只是一座小城,從機場走到碼頭也只不過是四公里距離而已,兜兜轉轉,很快就到了。
肖立榮今晚要找的人叫胡里奧,一些人叫他老板,也有些人叫他船長,應該并不很難找。
他每周四都應該在塔拉坎城東面的一處賭場里,一直玩到周六早上,才回到他在塔拉坎城里的宅子,一覺睡到禮拜一中午。除此以外,他也有可能在城里任何一家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
塔拉坎是一座小城市
當然,現(xiàn)在這些都是往事了。胡里奧莫名其妙地惹到了不該惹的人,會里的老人也告訴他最好不要回到馬尼拉去,他們說:“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干脆退休吧。”這樣的變化讓他在情緒上一時很難接受。
胡里奧原來過著寧靜而安穩(wěn)的犯罪生活,在他的這一把年紀,他的成就應該算得上是這個行業(yè)的終極夢想:他的手下有三個運作良好的事業(yè)部,領導各部門的弟兄們對他維持著必要的尊敬。
在同行之間,他留下的威懾仍然有效,各個幫派之間維持著脆弱的和平。市場雖然沒有那么大,但也沒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小,至少不值得他們多付出人命的代價。
胡里奧原以為在他死前不會有人威脅到他的生意,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全球經(jīng)濟正在復蘇,黑的白的灰色的所有產(chǎn)業(yè)前景都在轉好。誰知道他的“商業(yè)”帝國是從一單最合法,最無足輕重的生意開始崩塌的。
那些瘋瘋癲癲的西方人,完美雨林,本來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單公益生意。倒不是說胡里奧熱心環(huán)保事業(yè),而是胡里奧的小兄弟丹尼想要他兒子做些“正經(jīng)”的生意?!巴昝烙炅帧闭檬沁@么一單正經(jīng)生意,對方愿意把生意關系長期維持下去,而且都不是那種會惹出大麻煩的人,付的還是美元現(xiàn)金,有什么能比這更正經(jīng)的呢?
在那個中國女人突然出現(xiàn)之前,他們已經(jīng)合作了將近十年,安安穩(wěn)穩(wěn),大家都很滿意。這是……Pro bono,胡里奧沒有從里面抽成,卻把它當作自己的生意來保護,就當是給自己忠心的老下屬的退休金一樣。
那些瘋瘋癲癲的白人要和那個中國女人談新的生意,這其實本來也沒有胡里奧什么事。你守不住生意,不應該勞動老大出馬。但是丹尼會問問題:“胡里奧,老大,難道這樣就算了嗎?”他的對手也會問問題:“胡里奧,瘸子,你是不是不行了?”
胡里奧能怎么辦?
那個矮子精橫插一腳,在把他的生意奪走之后,甚至還裝神弄鬼地嚇唬了胡里奧一番。他能怎么說?說有人讓他看到了他這輩子殺的所有人?說他看到所有的冤魂都坐在同一間會議室里,一個一個按照發(fā)言順序數(shù)落他?
他當然不會傻到上門去爭取生意,這種生意是爭取不回來的。
胡里奧只是像一條毒蛇一樣,隱藏在草叢里,靜靜地看那個矮子精能給他們提供什么樣的服務,哪里又有機可乘。
誰知道他的手下會目睹一場屠殺。
整件事情就此完全失控,在那段時間,每天他都能在新聞上看到“完美雨林”的人,有時候是一張大頭照,有時候是一團馬賽克。
那可真是太嚇人了。
胡里奧躲了幾天,很快就意識到他的競爭對手肯定吃了個癟,然后他就聽到江湖傳言,說那女人已經(jīng)被人干掉了,就在馬來西亞的一個什么地方,被同一批西裝男堵在地下停車庫里用機槍掃成了篩子。
然后是他的人。
他派出去盯梢的小伙子都是些理論上不應該被發(fā)現(xiàn)的人,送啤酒的小孩、魚檔的工人、做炒面的小攤主……諸如此類的人給他提供消息,他們隨便看兩眼街面上的變化,如果有什么顯眼的人,他們一定認得出來,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們也一定知道。
這些信息不怕晚,再說胡里奧的幫派也沒有那么高效的行動能力。他的手下第二天去和這些哨兵聊天的時候,自然會知道前一天發(fā)生了什么。如果真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也許會有小孩把消息發(fā)得滿網(wǎng)上都是,到時候自然誰都知道了。
但是他的人開始死了,交通事故、燃氣泄漏、意外溺水……
這感覺很不對,非常不對。他很清楚這幾樁謀殺就算發(fā)生也不應該是按照那個順序,完全不合常理。
于是胡里奧就開始著手準備他的跑路計劃了。
對,他跳過了很多步驟,跳過了調查,跳過了碰壁,跳過了惱羞成怒,跳過了遷怒于人,跳過了所有會導致他一樣死得不明不白的部分。某種意義上,他放棄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放棄了自己全部的面子,會里的老人說他逃得像一只小雞仔一樣慌張,他的對手在他背后嘲笑他。
但是像胡里奧這樣的老油條只要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他絕對不會派自己的手下去“調查清楚”,這有什么好調查的?胡里奧不想知道什么自己不該知道的,該跑的時候,他也不會在意別人在他身后說些什么,他從來都不是那個最狠毒最陰險的惡棍,他只是活得最久的那個。
胡里奧知道是時候收手了,他拋出了自己在會里的一部分股份,實際上等于解散了自己的組織,把權力交給了幾個還沒弄清楚事情嚴重性的老手下——那些家伙已經(jīng)虎視眈眈地等著掌管大權很久了,好像當老大就是他們給自己定下的職業(yè)規(guī)劃一樣。
其實,老大又有什么好當?shù)哪??只是多賺一點錢罷了。
胡里奧根本沒顧著正要撕破臉的老朋友們,自己只帶著一條船和一箱現(xiàn)金回到了塔拉坎。胡里奧的老婆98年的時候就跑了,帶了他們的兒子去了美國,對他來說這真是再方便不過了。
當然,塔拉坎也不是久居之地,就像這座島嶼這座城市的屬性一樣,塔拉坎對胡里奧來說也只是一個中轉站。
他要在這里等他最信任的一個小弟在馬尼拉為他處理一些事情。
一箱子現(xiàn)金能讓胡里奧獲得一段時間的庇護,但是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安心過退休生活,他還需要拋售更多資產(chǎn),以增加流動性。
在城市的另一頭,大難不死的矮子精正揣著一褲兜手槍穿街走巷,準備向胡里奧重新了解些情況。他們不一定談得來,很有可能正相反,誰知道呢?
“你是要找人?”超級禿頭人像一只光頭大蒼蠅一樣嚶嚶嗡嗡地跟著肖立榮轉過一個彎:“那你知道人在哪嗎?”
肖立榮掐指一算,又一算,再一算,掏出手機把三次計算的結果取平均值。李老道教的算法有那么一絲絲不靠譜,她這個徒弟事到臨頭也只能想方設法讓它靠譜起來。
“閉嘴……”肖小姐本想問問超級禿頭人為什么這么無聊,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無敵最是寂寞,寂寞久了無聊一點還是很正常的。
她領著超級禿頭人穿過兩條巷子,又轉過一個彎,定了定神,又算了三卦。她知道自己離目標已經(jīng)很近了,但是這次的卦象更加雜亂,就好像目標正瘸著腿在小巷里兜著圈逃命一樣。
其實并不是她使用的算法有問題,而是胡里奧現(xiàn)在真的就在相鄰的一條小巷里拖著瘸腿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