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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9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2310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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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里奧不是自己想長得這么胖的。
他的瘸腿是85年落下的毛病,那時候他的老大扎莫在海上聯(lián)系一樁大生意,奠定了菲律賓到臺灣之間地下軍火走私路線的基礎,差不多就是從那時起,來自菲律賓叢林兵工廠的手工土制武器開始源源不斷地涌入臺灣市場。
那是一個利潤豐厚的時代,很多人發(fā)了財,也有很多人送了命,胡里奧運氣不錯,他只斷了一條腿,落下了不輕不重的殘疾。
在海上斷腿之后,胡里奧的身材也無法避免地膨脹起來,一開始還不很明顯,直到他自己也變成“老板”之后,發(fā)胖的進程就變得無法阻擋了。
這些年里,老走私犯也動過幾次減肥的念頭,然而他最終只滿足于在自家后院的游泳池里漂上幾個來回。
現(xiàn)在,胡里奧開始憎恨他身上額外的那一百公斤贅肉,在他年輕的時候,要躲開身后的追兵,只要猛跑個幾步,就能把自己藏到籬笆墻的拐角后面去。如果有必要,他還能翻過籬笆,像一場微型臺風一樣穿過鄰居家的屋子,把擋路的東西都掃到一邊去。
而現(xiàn)在,胡里奧離那個墻角還有起碼五米遠,他就已經(jīng)感覺自己快跑不動了。驚惶和恐懼造成的隧道視覺讓那個拐角顯得像是正在遠離他一樣,絕望的陰影逐漸涌上他的心頭。
他的安全屋和塔拉坎過去常見的寬檐棚屋看起來一模一樣,在胡里奧的少年時代,塔拉坎城到處都是這樣的棚子。有些棚子就像他的這棟一樣,矮矮的趴在茂密的熱帶植物中間,還不如從棚子門口過的簡易公路的路面高,互相之間用白色的柵欄隔開,院子里的雜草都能長到半人高。
胡里奧在前后相鄰的兩棟房子之間挖了條壕溝,頂上蓋上混凝土預制板,直通進“鄰居”的車庫下面,作為他最后的逃命手段。在今晚那輛皮卡撞進棚屋,把安東尼和棚屋里的隔墻一起壓在下面之前,胡里奧還以為沒人能想到他會給自己準備一條灌滿了雨水的臭水溝當作后路。
但是今天晚上的那個追擊者顯然很清楚胡里奧留有后路。
胡里奧這次回塔拉坎只帶了兩個小弟,就等他的司機兼秘書杰夫在菲律賓處理好房子的事情。一號小弟凱文和二號小弟安東尼都是胡里奧的堂親,剛跟著胡里奧出來做了一年,原本只能掛在工資表的尾巴上,一夜之間,忽然就變成了胡里奧最信任的人。
當一個“老板”即將倒臺的時候,他們似乎總會相信自己的鄉(xiāng)親,哪怕這些鄉(xiāng)親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信任的地方。
胡里奧和他的侄子兼保鏢在加里曼丹島北邊的雨林里東躲西藏了兩個多月,最終忍受不了叢林里非人類的生活,回到了塔拉坎城里。在跑路之前,胡里奧自信滿滿地決定躲進雨林里——他以為自己受得了,無非就是把自己二三十歲時的苦日子重新過一遍,能難到哪里去?他當時還有閑工夫擔心年輕人吃不得苦。
兩個月的叢林生活重新教育了胡里奧,他終于服老了。
現(xiàn)在他們的住處面對著城里的一條街道,離賽喬大街只有不到兩百米遠,就躲在一片漂漂亮亮的二層民居后面。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從棚屋門口轉了個彎,一路延伸到東邊的土丘上,胡里奧的跑路車就停在這個彎的外側,被油布蓋著,藏在一片劍蘭邊上。
那是一輛125cc的川崎山地摩托車,是胡里奧年輕時一直想要的那種,但是他自己之前從來沒有買過一輛。在他有錢買車之前,他就已經(jīng)瘸了,變胖了。
胡里奧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安排這么一輛摩托車以應對最壞的可能。125cc山地摩托在塔拉坎確實是最好的逃脫工具,也許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他能突然學會騎車,穿過城市的邊緣,沖進塔拉坎島東北角的蠻荒里。
靠譜的那輛跑路車停在“鄰居”家的車庫里,是一輛老舊的豐田陸地巡洋艦,只要走出地道,推開工具柜就能上車。這兩棟小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建的,屋子底下用防腐木架高了大約50厘米,在城市擴張過來之前,只是兩棟探油工地邊的工棚,和塔拉坎城里流行的兩層民居大不相同。
在改建成民居之后,房子的布局顯得就有些局促,“鄰居”的車道出口對著東面,但是正門卻面對著一條小巷,與夯實的土路只隔著一人高的木柵欄。巷子的另一面也是一樣的木柵欄,一些芭蕉樹的葉子從柵欄縫里歪歪扭扭地探出來,繞著小巷里少有的幾盞路燈生長。
這對隱居在此的胡里奧來說倒有些好處,進出可以走背巷,不容易被人注意,在小巷里也很容易識別和擺脫跟蹤者。如果東邊的路走不通,他的豐田越野車還可以撞開一路的木柵欄,清出一條生路來。
但是今天他遇到的襲擊和當年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胡里奧其實已經(jīng)從手機攝像頭拍攝的模糊影像里見識過那些西裝革履的殺手了,他們在一個預定的地點等待獵物被獵犬們驅趕著自投羅網(wǎng),三兩下就把人制住,料理成新聞照片上的樣子。
在整個過程中完全沒有什么激烈的情緒,好像是一種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工作流程,用來最大化效率,同時也能減輕殺手們面臨的心理壓力。
胡里奧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這種追求效率的謀殺,他想不到泰羅主義刺客這個古怪的名詞,不過他照樣能意識到殺手們和屠宰場工人之間的相似之處。
在他身后,一起生產(chǎn)事故正在發(fā)生,那些殺手沒有預料到凱文的生命力有那么頑強。那個堵門的殺手潛伏在車庫門外,就等著前門的搭檔把人趕出來。所以當凱文坐上車發(fā)動引擎的時候,殺手認為是時候偽造一起黑幫仇殺了,很自然地走到了車庫門口最好的位置上,把凱文的前胸打成了一團破破爛爛的血肉。
胡里奧剛掀開越野車的后門,一叢子彈就隨著凱文的血肉一起迸射到車庫的后墻上。
但是凱文并沒有當場死去。
胡里奧聽到凱文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喘息聲,最后一點空氣從他胸前的破洞里漏出來,變成粉紅色的噴沫,涂在方向盤和儀表盤上。
很多人在受了這么重的傷的瞬間,就會進入創(chuàng)傷性休克,在保護性的昏迷中迎來終極寧靜。但是凱文并沒有放棄,他掛上擋,踩下油門,把越野車開出了車庫。
負責堵截后路的殺手讓到一邊,給手中的沖鋒槍換上一個彈匣,那輛越野車頂著風擋上蜂窩狀的孔洞,掛著一擋沖出了小院,在路中心一轉。殺手追上去,將叢林兵工廠土造烏茲沖鋒槍的折疊托展開,抵肩打了一個長點射。
這次凱文終于沒有扛過去,他撲倒在方向盤上,然后拖著方向盤向右慢慢滑了下去,帶動著整輛車偏離了方向,沖下土路,撞進了某戶人家的院子里。
胡里奧就是那時候開始逃跑的,從正門殺進來的那個家伙不會被一個翻倒的衣柜拖住太久。
胡里奧知道自己只有幾秒時間跑到那個要命的拐角,追兵聽到那挺沖鋒槍開火的聲音,就會知道他們的目標已經(jīng)與堵截的殺手遭遇了,手持沖鋒槍的殺手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車里只有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只用幾秒時間就能跑到。
也許附近還有別的殺手在等著。胡里奧忽然想到。也許他現(xiàn)在只是被驅趕著從牛欄里跑出來,正走在通往屠場的道路上。
也許屠夫已經(jīng)在通道的另一頭等著他了,也許他最后引到一具枷鎖前,把他的脖子扣住。在鐵錘落下,鋼釘砸進顱骨之前,也許,他會流下一滴眼淚,變成屠夫日后的談資。
為什么還沒跑到呢?
胡里奧迫不及待地準備掀開底牌,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迎接自己注定的命運。他終于邁出了下一步,那條在海上骨折卻沒有固定好,愈合得短了一截的腿似乎終于派上了用場。他聽到背后很遠的地方有人開了一槍,不知道子彈飛到哪里去了。
胡里奧沖過了那個木籬笆的拐角,差點在濕滑的土路上滑倒,好在他扶了一把粗糙的籬笆墻,穩(wěn)住了自己。
拐角后并沒有為他設計好的謀殺現(xiàn)場,只有一幕淡定得近乎離奇的景象。
“你看,把這個什么復進簧桿卡回去,對,然后把套筒裝回去,別硬塞……摳住扳機,用力往后拉……”
在拐角的另一邊,站著一男一女。女的手里拿著一柄疑似手槍的東西,正試圖把它重新裝回去。男的頂著一顆大光頭,一手捏著彈匣和說明書,一手舉著手機,正用手機的閃光燈照亮女人手里的東西。
在兩個光源的映照下,肖立榮急得滿臉通紅,汗水都把額發(fā)打濕了。肖立榮捏住手槍套筒往后猛拉,咔噠一聲終于拉到了位,結果右手中指給槍身上的凸起劃了一道,好像有一點點黑暗從破皮的地方流了出來,融進了夜里。
胡里奧呆愣愣地站在土路的另一頭,全然不顧身后還有想要取他性命的追兵。他已經(jīng)認出來了,那個甩著手硬是憋著不肯罵出聲的女人就是搶了他生意的矮子精。
胡里奧有點哭笑不得,他預想過自己的結局,早幾年他做夢都會夢到自己醒過來一睜眼看到一柄手槍的槍口,他也夢見過賣汽水的小孩從裝碎冰的泡沫箱里掏出一把單打,夢見過被人倒吊在車間里……但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這么一號人手上。
超級禿頭人根本沒注意到邊上多出了一號人,他正忙著給肖小姐上手工課:“套筒拉到底了對吧,你試試把槍左邊那根桿轉回去,鎖上……”
肖小姐轉過套筒鎖定桿,然后釋放了被鎖定的手槍套筒,沖著超級禿頭人伸出手:“拿來?!?p> 超級禿頭人把手上的彈匣舉高了一點,正好舉到肖小姐要跳起來才夠得著的高度。肖立榮的皮鞋和褲腳上雖然沾了些泥點子,但她還沒有放棄保持儀態(tài)的努力,她不會隨隨便便地變成穿黑色運動服的樣子。
肖立榮呼出了一口濁氣,她仰頭瞪著超級禿頭人,感覺自己都快被閃瞎了:“別鬧?!?p> “我不是鬧,你應該再拉兩下套筒,看看會不會卡住?!?p> 幾分鐘之前,超級禿頭人把手槍要過來拆成一堆零件的時候用的也是這樣的語氣,很堅決地要教年輕人一點安全使用火器的經(jīng)驗。肖立榮知道她缺乏和超級禿頭人對著犯犟的意志力,只能讓步,乖乖地拉了兩下手槍的套筒,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超級禿頭人這才把彈匣交給肖立榮。小姑娘接過彈匣,上了膛,舉著黑克勒與科赫公司提供的贈品轉過來,瞄準了正準備偷偷溜走的胡里奧。
“您這是要上哪去?”肖小姐客客氣氣地問他,只不過聲音里沒有一點人味。
胡里奧聽得脊背發(fā)寒,他只能轉過身子,尷尬地站在土路下的草叢里,扶著瘸腿擺回土路上踩著。雜草鋸齒狀的邊緣割著他的腳腕,讓這尷尬的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他嘶啞著聲音回答道:“我……我去碼頭?!?p> 超級禿頭人很奇怪:“這時候去碼頭?是夜釣嗎?這附近有什么能釣……”他本想?yún)⒖家幌卤镜厝说囊庖?,在無聊中發(fā)現(xiàn)樂趣,在平庸中發(fā)現(xiàn)美。
但是超級禿頭人的這個問題來得很不合時宜,肖小姐想不動聲色地掐他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只能在超級禿頭人的皮膚上發(fā)出刮擦金屬般的噪音,超級禿頭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掐了。
肖立榮擺擺手上的槍,裝模作樣地回頭看了一眼土路盡頭的那個拐角,他們在這聊得實在有些太久了:“你是想逃跑吧,我?guī)氵^去?!?p> 胡里奧狐疑地注視著肖立榮,除了她手上的H&K VP9手槍之外,肖立榮只是個瘦小的女人罷了,看不出有什么威脅。
“走吧,我有些問題要問你?!毙ば〗悴荒蜔┢饋?。
胡里奧其實并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他只是忽然覺得有些疲憊。肖立榮拿著槍押著一身汗味的胖子,刻意地保持了一定距離,沿著土路朝榕樹林深處走去。
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向南穿過城市的邊緣,走到胡里奧藏著船的碼頭。在那之前,肖立榮需要一個答案,留給胡里奧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塔拉坎畢竟只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胡里奧沒有注意那些殺手在離他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或者,這個老走私犯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只是不敢細想下去。

超級禿頭人
思路一下沒接上,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