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姜國回到這座院子,生活又變得單調(diào)安逸。我把孤竹送我的琴從柜子里拿出來,每日清晨和黃昏都會彈一曲。其他時候就弄弄花草或是看看書,也有點深閨女子的樣子了。
回來半個月后的一個早晨,我見到了宣逸。他搖著手里的扇子,一開口就抱怨:“長樂真是個沒良心的,回來這么久也沒個音信。”
看著他的樣子,我不禁有些想笑,這才剛?cè)掳?,就開始搖著扇子了。我繼續(xù)彈著琴,對他道:“旭王殿下,人家正學(xué)著怎么做個大家閨秀呢,可沒有功夫和你一起出去玩?!?p> 他用扇子敲敲琴臺,繼續(xù)抱怨:“你要學(xué)什么大家閨秀,孤竹受了傷也不能陪我飲酒。唉,無聊,這日子沒法過了?!?p> 心猛地一跳,指尖的琴弦已經(jīng)斷作兩截,我看著宣逸問道:“受傷?他怎么受的傷?什么時候的事?”
宣逸卻似乎對我的焦急視而不見,慢悠悠地道:“好像是兩個月前吧,他一身是血地倒在王府門口,真是嚇?biāo)牢伊??!?p> 兩個月前?那時他應(yīng)該剛好回到姜國。一些記憶片段在腦中閃現(xiàn),我突然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當(dāng)日我一直奇怪,為什么在我趕往畢方城時沒有遇到追兵,其實那時夫諸城的局勢才是最危急的,所以鄧陵淵定會認(rèn)為我們會向夫諸城的方向逃走,而孤竹一定是在什么時候得知了這個消息,卻瞞著我,并提出那個分開行動的計劃,自己去了滿是追兵的夫諸城,而讓我去相對安全的畢方城。
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他的傷竟然還沒有好,可想而知當(dāng)時有多嚴(yán)重,可我卻一無所知,回來后只顧著自己的情緒,每天悶在家里竟然都沒有去看過他。
我不顧還在不停說著什么的宣逸,立刻轉(zhuǎn)身出去想騎馬奔向碧影山。宣逸卻一把拉住我,問道:“你這是做什么?本王還沒說完呢?!?p> 我掙開他的手,邊往外走邊說:“我要去看孤竹?!?p> 宣逸卻笑出了聲:“你是要去探?。拷K于想起他來了,那和我一起去吧。”說罷,慢條斯理地向門外走去。
原來他是故意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我立刻跟上他,坐上了他的馬車。
馬車行得很慢,宣逸一臉悠閑自在,時不時地掀開車簾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
我見宣逸這個樣子,也知道兩個月過去,孤竹的傷已經(jīng)沒有那么嚴(yán)重了,但一顆心還是隨著馬車的顛簸浮浮沉沉,難受得很,要等馬車停下才能落地,卻又不好意思催促,只覺得路途無比漫長。
在這漫長的旅途中,過去的很多事都浮現(xiàn)在腦海中,我忍不住問宣逸道:“當(dāng)日,我是說在碧影山蹴鞠的那次,你為什么會帶我去見孤竹呢?那天你是第一次見我,也應(yīng)該知道孤竹他并不是個喜歡結(jié)交朋友的人?!?p> 能認(rèn)識孤竹,我確實應(yīng)該感謝宣逸。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這種相識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似乎總是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zāi)難。
他看著我,淺笑著道:“因為你的眼睛?!?p> “眼睛?”
他的臉上是很少見的沉寂表情:“那天在碧影山,周遭的一切都是熱鬧的,可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和孤竹一樣的東西?!?p> 我想,他看到的或許是我和孤竹相似的落落寡合。我道:“所以你覺得我和他一定會成為朋友?”
他又重新笑起來:“我只是覺得,他太寂寞了,如果以后我沒法去找他,也要有人去找他說說話啊,免得他一個人待在碧影山發(fā)霉?!?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容和眼神其實都應(yīng)該和往常有所區(qū)別,只是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便什么都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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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心神不寧,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我急忙隨他走下去,只見馬車停在了一座幽靜的宅子門前。
“孤竹的傷太重了,住在碧影山那里就醫(yī)實在是不方便,我就自做主張買了這座宅子,把他搬了過來?!毙輿_我得意地一笑,“當(dāng)然,用的是他放在樓下房間里的錢,哈哈?!?p> 我抬頭看去,那門上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梓漆堂。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這個名字倒是既含蓄又直白。
宣逸指了指那三個字,一臉得意地道:“我起的這名字還不錯吧?”
我卻沒時間和他鬧,隨意點了一下頭,然后快步向里面走去。
院中靜悄悄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濃密的樹冠覆蓋了大半個院子。樹下放了張竹榻,孤竹正合衣躺在榻上。榻旁放著一張矮凳,上面放著一本書,書頁在風(fēng)里輕輕翻動。一枚梧桐葉掉落在書旁,又被風(fēng)輕輕吹起,落在了孤竹的衣襟上。
那一瞬間我想,若是在一旁置紫檀琴幾,燃一爐檀香悠然,該是多么完美。但這個念頭剛冒上來就被自己否定了,因為除了當(dāng)初在碧影山我要孤竹教我彈琴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鯊膩頉]有見到孤竹日常撫琴,似乎在他眼里,彈琴并不是一件用來消磨時間的雅事,而是具有更加沉重的意義。
眼前的畫面太過詩意,竟然讓人不忍心走進去。就在我駐足間,一個穿著淺色衣裙的女子從里間出來,端著放藥的托盤向孤竹走去,身姿飄逸靈動。我瞬間有些呆滯,更加邁不動步了。
在我發(fā)愣的時候,宣逸已經(jīng)向里面走去了。那少女轉(zhuǎn)過身來,顯然是認(rèn)識宣逸的,騰出一只手向他揮了揮手。
我這才看清那個女子的容貌。她眉眼很淡,膚白如玉,眉間的一枚血玉墜便成了臉上唯一的麗色,襯得肌膚幾乎透明,竟讓人有一種艷色逼人的感覺,像荒原上獨開的一枝紅花。
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對我道:“許姑娘?”
我點點頭。
宣逸剛想為我介紹,她卻自己笑著開了口:“我叫蕭阮。你可以和他們一樣叫我小阮。”
“也可以叫蕭蕭或是阮阮。”宣逸插嘴道。
蕭阮對我一笑,然后轉(zhuǎn)身用食指戳一戳宣逸的胸口,拖長了聲音道:“宣逸,我忘了問你,你不是說昨日黃昏會過來一趟嗎?棋桌都擺好了,你卻一直都沒來?!?p> 宣逸尷尬地一笑,忙解釋道:“父皇一定要留我在宮里住,我也沒辦法。我錯了,我錯了。”
那兩個人看起來還蠻般配的,剛才我還差點以為她和孤竹……
“長樂,你來了?!笔枪轮駵厝崆宄旱纳ひ?。他已經(jīng)醒了,斜倚在榻上并沒坐起來。他看了一眼宣逸和蕭阮,露出一個微笑。
我看他這樣,頓時眼圈就紅了。想說對不起,想說謝謝你,卻都開不了口。心里有感動有喜悅,但更多的卻是害怕。虧欠太多就會變成一生重負(fù),我已經(jīng)背負(fù)了許家?guī)资畻l人命,背負(fù)了母親的自由,背負(fù)了顧涯的犧牲,我已經(jīng)再也無法承受其他了。
“長樂,你來的正好?!彼f完,看了看桌上的藥,再看看我。
我走過去把藥端起來。
孤竹一臉很受用的表情:“生病了的待遇果然是不錯啊?!?p> 這話太熟悉了。我把藥攪得涼一點,然后舀了一勺喂給他。
他卻皺著眉道:“太苦了,直接用碗吧?!?p> 明知他在打趣我,我還是放下勺子坐到他旁邊,打算用碗喂給他。但我剛將碗伸過去,他便笑著伸手接過碗一飲而盡,然后把空碗放到我手里,下榻站了起來。
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袖,翩翩而舞,一回到姜國,他似乎又變回了當(dāng)初的樣子,溫柔閑雅,像富貴人家不知煩惱的公子。
本以為他到現(xiàn)在還依舊不能動,這下我終于松了口氣,心里的罪惡感也減輕了一點。
他看了看正在和蕭阮說話的宣逸,道:“你不要聽他瞎說,傷得很輕,只是我有舊疾,這才拖了這么久。我本來囑咐了他不要告訴你的,免得你心里過意不去,沒想到他……”
看著他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卻只能無奈地嘆氣:“可是不管怎樣都是因我而起,你總要告訴我啊?!?p> 他坐下來,笑得真誠坦然,“君子之交,理當(dāng)如此,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p> 我腦中突然浮現(xiàn)起在南滄國時夢到他的噩夢,心頭不由得一跳。
卻聽孤竹繼續(xù)說道:“你放心,以后再也不會了。因為我也知道,背負(fù)別人的生命活著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p> 說最后一句時,他的面色轉(zhuǎn)為平靜,唇邊依舊是慣常的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眸中卻荒涼一片,一如頭頂灰白的天空。
在他的過去里,又背負(fù)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