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后便挪到了朝云閣的暖閣中,趁著云歸去上早朝,我便乘著車輦?cè)チ霜z中,我知道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但我還是想要去見孤竹一面。
我昏迷之后云歸便讓寒茵進宮照顧我,此時我便由她扶著慢慢走到石室門口,休息了片刻這才獨自走了進去。
孤竹正站在鐵鏈所能及的盡頭,面對有光線射過來的那面墻壁出神。他微微仰著頭,有一小束光線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本就蒼白的臉照得幾近透明。我看著他消瘦的側(cè)顏,心中不禁微微一顫,頃刻間便痛起來。
孤竹聽見我的足音,卻沒有回頭,而是輕聲問道:“我何德何能,蒙你如此相救?”
我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并沒有回答他。我知道即使這一切都如我所愿地結(jié)束,我能得到的也不過是半生寂寥,但如果可以偶爾聽到他的琴聲,我也會稍微快樂一點吧。
孤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那一雙清透的眼眸分明柔光瀲滟,卻仿佛可以灼傷我的眼,我頓時移了目光不敢再看。
我垂眸正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瞥見孤竹左手手腕上,鮮血凝固成了黑紅色的半圈,想必是那日被鐵鏈勒傷的。那天他拼命想要阻止我飲下毒酒,是出于什么樣的感情呢?
我忍不住走過去,想查看孤竹的傷口,我左手翻起他的袖子,右手正要去托住他的手腕處將他的手臂抬起來,他卻突然向后縮了一下,避開了我的右手。
我察覺到他的異樣,心里頓時沒來由地一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微微掙扎了一下,終究還是由著我抬起了他的手腕。腕上的傷早已結(jié)痂,倒也不是特別嚴重,可是他微蜷的手掌和手指上,卻有兩道平行排列的傷痕,雖然已經(jīng)快要愈合,但只一眼我就看出來,那是握住劍鋒后留下的傷口。
我顫抖著松開孤竹的手,幾乎沒有勇氣看他的臉。那兩道傷口入肉甚深,恐怕已經(jīng)傷了手上的經(jīng)脈。
“長樂,不要恨,也不要難過?!惫轮裎⑿χ粗?,神色平靜而釋然,“不能彈琴也不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情。至少我的右手還能拿劍,那是比琴更有用的東西?!?p> 我本來只是擔心和猜測,但聽他這樣說,心里頓時一涼。只是他如此平靜地反過來安慰我,我的內(nèi)心卻愈加無法釋懷。手指對他來說,那是半條生命啊。憤怒悔恨直沒我的頭頂,他們怎樣傷害我都無所謂,為什么要牽連其他人?
我抬起頭看著孤竹,緩慢而堅定地說:“我會治好你的手,我也會讓他們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
我想要轉(zhuǎn)身離開,卻被他拉住了手臂。他說:“長樂,不要恨任何人,也不要再做傻事。我答應(yīng)你,我會背負所有的一切活下去。”
他的最后一句話在我的耳中盤桓不散,只覺重逾千斤。他既承諾我好好活下去,卻又說是背負一切。心中雖覺微微的苦澀,卻還是勉強看著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愿意活下去,無論如何都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吧。
他靠近我,溫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然后用只有我能夠聽到的聲音道:“我從來沒有用過自己的佩劍,宣恪也從沒有給我寫過信?!?p> —**—***—**—
從獄中出來后,我只覺得胸悶不適,還未回到朝云閣便吐出一口血來,所幸在車中無人看見,便將帕子藏在袖中。我靠著車壁歇了一會,到了下車時依舊有些乏力,靠在寒茵身上才勉強能走動。
我剛下車沒走幾步,云歸便過來了。這幾日他都是趁我睡著時才來,此時本是我平常午睡的時間,便正好和他遇上。
云歸沉默地走到我的身邊,然后抱起我走上臺階向殿內(nèi)走去。他的目光始終看著前方,并不曾看我一眼。
云歸將我輕輕地放在床榻上,我的手臂垂下,袖中藏著的帕子便掉出來落在了地上,雪白的絲帕上那一抹暗紅色的血跡觸目驚心,他的眸光驟然收縮,片刻后卻像是沒有看到一樣移開了目光。
這時,宮人恰好端了藥過來,云歸便在床邊坐下,扶我靠坐在床頭,接過宮人端來的藥一勺勺喂給我。至始至終他臉色平靜,顯得格外溫柔,可這溫柔已經(jīng)與當年不同,像春寒料峭時的風,帶著冬日的冷漠和哀傷。他總是問我是不是恨他,這一刻我想問問他是不是恨我。
我想云歸一定已經(jīng)知道我去過獄中了,便如實將孤竹的話告訴了他,雖然我知道云歸不會輕易相信,因為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徐尚之和甘艾輝偽造了證據(jù)。
云歸聽罷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囑咐我好好調(diào)理身體,然后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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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云歸下旨讓少府尚書耿治修重審孤竹的案件。
此案早已定案,犯人自己也已認罪,根本沒有重審的理由。云歸的旨意開始讓整個朝堂都人心惶惶起來,這是必然的,有人要擔心偽造證據(jù)之事敗露,有人要擔心重審出當年的舊事,更有人要擔心遭受池魚之殃。
我在宮中又住了兩日,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云歸這才同意我回去,但他沒有讓我回公主府,而是讓二哥來接我回去。
我剛回到將軍府,鄭光弘便過來探望。自從那晚以后,我便沒見過他。
鄭光弘站在珠簾外溫言道:“殿下的身體可好些了?”
我淡淡地道:“身體已無大礙,只不過想在二哥這里休息一段日子,待我的病有了起色再搬回去吧。”
他道:“是臣奉主不周?!?p> 我知道鄭光弘今日過來,只是為了顯示他盡到了為人夫君的責任。但那日撕破臉之后,再看他這副做戲的腔調(diào),便不由得一陣厭煩,口中卻道:“衛(wèi)尉說哪里話,我們是夫妻?!?p> 他也不再多說,謙恭地道:“殿下請安心修養(yǎng),臣告退了?!?p> 鄭光弘走后,二哥從屏風后走出來,有些擔憂地道:“你和他的事,日后解決起來怕是有些棘手?!?p> 我知道二哥的意思,有宣碧梧在一日,我就沒有辦法輕易和鄭光弘分開。我看著二哥道:“那時還要二哥你幫忙?!?p> 二哥和我對視片刻,道:“自然。”
我們在眼神的交匯間便已達成共識,決定了在未來實施同樣的陰謀,來作為對這一次陰謀的反擊。就如同很多年前,剛到楚宮的我們總是被人欺負,當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從小教給我們的忍耐和寬容并不能幫助自己時,我們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在對視之中達成了反擊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