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四)
景大人一行從王府出來,在街市上隨意逛了逛便回了客棧。那客棧老板晌午得了賞銀,自是殷殷切切,人前人后的張羅。
三人來到景大人房中,坐下來商量商量,看看王府之行各自有什么看法。
那個薛統(tǒng)領(lǐng)沉吟了一會兒尖聲說道:“二位大人,我們這次辦差,查得是吳昇,可不知道諸位有沒有在意過,皇上交代中說‘令景、薛、孫三人前去北平,細(xì)查監(jiān)軍失蹤一案。這個‘細(xì)’字才是根本?!?p> 景大人沉吟著點了點頭,心里想著是這個理,按道理那吳昇一個七品芝麻,皇上怎么會如此上心?還委派了刑部、督察院、西院三個衙門同辦此案,其中微妙,可見一斑。再者說來,吳昇無非死或者逃,細(xì)查……
一邊的孫大人摸著脖子上的疤痕幽幽的說道:“這事情宜緩不宜急,但是也宜急也不宜緩?!?p> 桌前兩人一愣,被孫大人繞的云里霧里。
只聽孫大人輕輕拍著桌子說道:“首先,這個差事不是那么容易辦的。辦的不好,皇上怪罪不提,恐怕我們?nèi)齻€都難以脫身。所以要緩,要在'細(xì)'字上面下功夫。”
景大人和薛統(tǒng)領(lǐng)聽這話外之音都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其次,張韜既然在北平,楊永信也在,如果這里有問題……他們二人恐怕已有串供的嫌疑,所以要查出他們端倪,必須要稍微趕著點,分開套話,仔細(xì)盤問。萬一他們倆再出個差池……”孫大人撇著嘴,臉色嚴(yán)肅的有些可怕,壓著聲音慢慢說道:“這,就要急?!?p> 景大人心里暗暗吃驚,這個孫大人看著一身匪氣,粗莽軍漢一般,這份心智可真是讓人咂舌!那邊的薛都統(tǒng)也是心如細(xì)發(fā)之人,揣摩的功夫真是石頭縫兒里都能擠出油來。
念頭剛起,心中不禁感嘆,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啊。
幾個人商量妥當(dāng),便決定先去楊永信那里試探一番。畢竟是督察院的人,怎么說也比較容易開口。大家心知肚明,張韜雖是小人物,可是牽一發(fā)動全身,誰都不愿意第一個頂上去觸這個霉頭。既然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便不約而同的放下“分頭盤問”的念想,免得惹禍上身。
幾人來到楊永信住處,互相看了一眼敲了敲門。
“誰呀。”只聽里面隱約傳來腳步聲,門一打開,便看見楊永信杵在門口,瞪著眼睛看著他們。
孫大人干笑了一下說道:“楊大人,別來無恙?!彪S即便將身邊的兩位都一一介紹了一下。
楊永信什么人物,一看這情形便知道肯定是吳昇的案子發(fā)了,心里一緊,隨即便換上了笑臉,將三人請了進(jìn)去。
因為都是督察院的人,景、薛二人不方便太過孟浪,便聽那孫大人主談。
楊永信偷偷打量了一下,雖是端坐,心里也有些不安。
孫大人扭頭四下看看,滿意的說道:“嗯,我就說嘛,楊大人還是干吏,守得住節(jié)。不像我之前查辦的那些官員,芝麻大的官,抄出來的銀兩字畫閃的我眼睛都睜不開。外邊還拿我們督察院打趣,說我們是‘又抓老鼠又偷魚’。嘿,空口白牙嘴上說的還真痛快?!?p> 楊永信賠笑道:“下官此次監(jiān)軍,奉的是皇命,可出來進(jìn)去也要想著督察院的臉面,怎敢在這里胡來?!?p> 孫大人聽了繼續(xù)看著房間里的布置,點點頭說道:“出來辦差不容易啊?!?p> 他話說道一半,隨即一拍腦袋,懊惱道:“哎喲,光顧著說話了,都過了晚飯光景了,楊大人想必還沒吃過吧?走走走,一起……”
楊大人哪有心思吃飯,連忙擺擺手謙虛的笑著說道:“下官吃過了,簡單對付一下而已?!?p> “吃過啦,楊大人晚上吃的什么呀?”孫大人一邊摸著肚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
“就斜對面的面館,下了碗京醬肉絲面,我在這北平城還就好這一口?!?p> 孫大人順著他的眼光瞄了一眼那家小面館,沒有繼續(xù)搭腔,突然問道:“吳昇什么時候失蹤的?”
楊大人一愣,眼中閃過一絲惶恐,他不敢表露說道:“大約……三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們?nèi)齻€先去了滄州查看地方備戰(zhàn)情況,后來覺得時間有點緊,便兵分兩路,吳監(jiān)察提議去德州,然后從真定方向一路查訪到北平然猴跟我匯合?!?p> 孫大人仔細(xì)聽著,點著頭隨口說道:“哦,你們是想分頭行事,這樣快一點,然后你們就回北平等他復(fù)命了?!?p> 楊大人“嗯”的一聲剛準(zhǔn)備點頭,猛一醒悟,立馬有些慌的說道:“不,我?guī)е鴱堩w是從滄州然后沿著天津回的北平?!?p> 楊大人在督察院多年,素問這個孫大人心思縝密,辦案是個能手。聽說早先是行伍出身,然后調(diào)到五城兵馬司,后來又在刑部待過幾年,再然后便一路調(diào)到了督察院,可以說六扇門的衙門都跑遍了,不是個好惹的貨色。
孫大人看著楊大人,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說道:“楊大人——做的可以啊?!?p> 楊永信聽了心里直突突,表情微微有些慌亂之色。他現(xiàn)在終于領(lǐng)教了這孫大人的手腕,真的是怕極了這個面若兇神心如細(xì)流的人。他不敢表露分毫,咬著牙死撐著笑了笑:“在外辦差,有時候的確有點懶散,怕跑路,而且?guī)е鴱堩w……”
還沒說完,那孫大人就伸手打斷了說道:“楊大人去了天津?那河間怎么沒去?那里可是后方重鎮(zhèn)?!?p> 楊永信沒想到這孫大人問的這么刁毒,頭皮都有些發(fā)麻,呵呵笑著答道:“當(dāng)然要去啊,那里糧草兵馬集結(jié)之地,怎能不去督查,下官帶著張韜在河間暗查了幾天,這才從天津回的北平?!?p> 說完他低著眼瞼等著孫大人發(fā)話,背上一陣汗涼。
雖是短短一瞬,楊永信卻是煎熬難堪,只聽孫大人淡淡的笑了笑說道:“行吧,我們也就是隨便問問,也沒什么別的事,就不打擾了?!闭f完就站起身,作勢要走。
楊永信心中終于透了口氣,誠惶誠恐的噓長問短。孫大人回身拍拍楊永信的肩膀說道:“保英啊,你不要多想,我們這是公事公辦,再者說來,你我同一個衙門,我能在你面前擺威風(fēng)嗎?!?p> 說完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們在這里還要待幾天,畢竟上頭指派,萬一我們有什么煩擾之處,你也體諒?!?p> 楊永信哪還能說個“不”字?滿臉含笑的恭送三位大人離去,轉(zhuǎn)過身,終于長長的透了口氣,只覺衣衫都汗?jié)窳恕?p> 他坐在桌邊想著剛才那孫大人問話,真的是綿里藏針!看似王顧左右,實則讓人心驚!幸好當(dāng)時反應(yīng)快,說的是“在河間暗查”要不然他們只要去一趟河間一問便知。想著又是心里一緊,不知道張韜那邊如何應(yīng)對這幾個難纏的角色。
那孫大人同景、薛二位出了楊永信的住處,一路往客棧方向走去。剛巧走到楊永信說的那家面館門前,孫大人停下來說道:“兩位大人,我們也來嘗嘗這北平風(fēng)味吧。”
薛、景二人倒是也無所謂,便挑個位置坐了下來。三人一人點了碗京醬肉絲面,老板一看三人做派便知不是一般客人,想來是外地來的貴客,便抖落精神拿出真本事,不一會便端上三碗香味撲鼻的面。
孫大人仔細(xì)一聞,香辣之中夾著綿甜,頓時口中生津,懷中取出一小錠銀子遞給老板說道:“果然好味道,賞你的?!?p> 老板“喲”的一聲眼中晶然生光,連忙點頭哈腰的說著好話。孫大人一邊嗅著熱面蒸騰的香氣一邊夾著筷子朝不遠(yuǎn)處一指:“斜對面的那家,就那家開著窗的,你認(rèn)識?”
老板側(cè)著身子順著孫大人的筷子梢仔細(xì)看了一眼,說道:“哦,您說的是楊爺吧,他隔三差五的都會來吃一碗,還交代面要硬點,多放蒜,他就喜歡面里帶著蒜香?!?p> “哦,咦,今天他跟我們說要來這里吃面,怎么現(xiàn)在沒見著他人吶?”
“這小的哪里知道啊,人家也不能見天兒的來吃不是?總要換換口味兒啊?!?p> 三人微微笑著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此時肚子也是真的餓了,便趁著熱,呼哧呼哧的吃了起來。
三人一碗可口的細(xì)面吃的是一身舒坦,身上一下子熱乎起來?;氐椒恐校绽谝黄痖_始分析著楊永信那里的言語。
只聽薛統(tǒng)領(lǐng)冷笑了一聲說道:“還是孫大人心細(xì),那楊永信身上有問題。吳昇這事情果然不對勁,我估摸著……”他聲音尖的想被人卡著喉嚨,聽著有些難受。只見他手往下虛砍了一下。
景大人握著茶杯,盯著浮茶像是在沉思,其實他心里打定了主意,這次查案非同尋常,不能自己給自己麻煩。
只聽那孫大人嗅著牙,咂摸著嘴里的蔥花說道:“吳昇肯定是在滄州被楊永信支開了,楊永信去沒去過河間,甚至我估摸著他天津都沒去過?!闭f到這里他有點警醒,想到臨走時有人還交代過,“若有不便,以便宜論處”。
他心中懊悔一聲:“媽的,老毛病又犯了,這趟差事可不是一般的案子,搞不好自己都要搭進(jìn)去。”
憑他的直覺,三個月前吳昇就失蹤了,可皇上是什么時候才得到的消息?這傻子都算的出來,這事情肯定是捂了一段時間了。
可素問王爺于汪青、閹黨所不容,怎么吳昇的失蹤……朝廷上下都閉口不言呢?這孫大人一旦想的透了,便掂量出事情的輕重了。能讓龍虎都罷斗,這是要有多大的排面!
他在思索,另外兩位也是心里上下翻騰,想必都嗅出這里的水深水淺了。
楊永信是李閹的人,這時明面上都知道的。可是如今卻對吳昇的失蹤蛇蛇蝎蝎,吞吞吐吐。憑一個楊永信,絕對不敢公然擰著“九千歲”的,除非,另有旁人在他身后撐腰并暗中指使!
三人懷著心事,就著一天的見聞挑著膚淺的文章,說些不疼不癢的話,看似分析商量實則都開始有了謹(jǐn)慎小心的念頭。
夜已深了,天黑得像墨染一般,雖是入秋時節(jié),可蹊蹺的是那雷聲一陣一陣滾動著由遠(yuǎn)及近,隱約中便看見閃電在云縫中跳動著,涼颯颯的風(fēng)橫掃而過,吹得房中燭火驟暗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