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嚴冬的生存環(huán)境極為艱難,衣食無著等于死亡。義成公主的這批貨物絕對是雪中送炭,也是對戰(zhàn)爭勝利者伸出的橄欖枝。
蕭皇后正在帳篷里單獨會見老宮女,也是義成公主的特使。
論起來隋煬帝是義成公主的皇兄,而蕭皇后則是義成公主的嫂子。義成公主本是大隋宗室女,也就是平日被冷落的遠房親戚,卻被隋文帝楊堅以女兒的名義嫁給了啟民可汗。幾年后啟民可汗亡故,她又改嫁嫁啟明可汗的兒子始畢可汗。可惜始畢可汗也是短命鬼,他死后弟弟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又相繼成了義成公主的丈夫。
義成公主先后嫁了四位突厥可汗,從父親到兒子,從哥哥到弟弟,她的人生完全是政治的犧牲品。在那些方正君子看來,一女嫁給父子兄弟四人乃是毫無廉恥的禽獸之行。可是按照草原風俗,只要沒有血緣關系,兒子可以繼承父輩的女人,弟弟能夠再娶兄長的妻妾。因為草原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女人就像牲口一樣能勞作、會生養(yǎng),是稀缺的資源。
但是,若有人就此認為義成公主是紅顏薄命就大錯特錯了,她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女子!頡利可汗無疑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人,但是他之所以能坐上可汗寶座,都是因為義成公主的支持!自啟民可汗死后,無論是始畢可汗、處羅可汗,還是頡利可汗,任何人能上位固然有其自身實力的原因,但必須經(jīng)過義成公主同意。至于在圣山戰(zhàn)敗的突利可汗,之所以他是個小可汗,之所以他沒有機會成為突厥可汗,原因其實很簡單:義成公主掌控的是阿史那家族,她看不起突利,突利就沒有上位的機會!
不過蕭皇后對義成公主的敬重不是因為權勢,而是她對于大隋的功勞,甚至說是恩情。隋大業(yè)十一年,始畢可汗率領數(shù)十萬騎兵南下,隋煬帝楊廣在雁門被突厥軍包圍。隋煬帝山窮水盡,最后只有向義成公主求救,公主讓使者飛馬送緊急軍情給始畢可汗,說突厥北方有人造反。始畢可汗見后方不穩(wěn),急忙撤圍回援老巢(注1)。這件事的奇妙之處不是義成公主竟敢謊報軍情、欺騙可汗撤軍,而是始畢可汗發(fā)現(xiàn)上當后勃然大怒,但在義成公主面前也不敢如何,只得不了了之!足以見得這個女人在突厥王庭中的實力。
無論從私人感情還是家國利益來講,蕭皇后和義成公主都極為親近,更難得這兩個非凡的女人互為知己,互相欣賞,所以這筆給養(yǎng)送的一方大大方方,收的一方心安理得。
不過義成公主絕不僅僅是個感念舊情的女人。老宮女將義成公主的意圖毫不遮掩的告知了蕭皇后。
其一,突利可汗大敗后率部遠遁,于都斤山周圍成為一個權力真空區(qū),如果頡利可汗能把大旗插在這里,等于不廢一兵一卒白得了千里土地!突利可汗拼死拼活最后灰頭土臉,頡利可汗卻能白撿個大便宜,上兵伐謀便是如此。
其二,游牧民族對土地的歸屬感并不強,對直接的利益更感興趣,比起這千里土地,阿史那家族更看重圣山這個盟友。因為蕭皇后可以籠絡住牧民人心,把松散的草原各部族捏成堅固的整體!以往這個目標要付出生命和鮮血才能達成,如今只需要皈依長生天就可以了,所以義成公主和頡利可汗都不介意與蕭皇后結盟,共享于都斤山。
條件開出來了,蕭皇后的回答很直接:她愿意與頡利可汗結盟,但絕不依附于任何人!
關于圣山之戰(zhàn)如何善后,老宮女也帶來了義成公主的口信。阿史那家族不會因為蕭皇后打敗了突利可汗而把她看做敵人;同時也不會承認突利可汗是被一個女人打敗了;大唐此時需要時間休養(yǎng)生息,也不會輕啟邊釁。所以,這場戰(zhàn)爭需要有人背黑鍋。
黑鍋誰來背?當然是幽州軍。誰讓右武衛(wèi)大將軍王君廓就死在圣山了呢?
突厥王庭已經(jīng)放出消息,圣山與突利可汗之間不曾有過戰(zhàn)爭,是被叛大唐的幽州軍突襲圣山,突利可汗守護了圣山,并且陣斬了大將軍王君廓。為了讓草原各部落見證這一輝煌的勝利,被俘虜?shù)挠闹荼鴮惶幩兰漓腴L生天。
蕭皇后很明白,如果讓幽州兵背黑鍋,她必須把馮天青他們賣給突厥人,這近二百條人命就是她與阿史那家族結盟的投名狀!只要她殺了這些人,說明已經(jīng)下決心徹底跟大唐決裂,站在突厥人一邊;如果不殺就說明她首鼠兩端,還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回到中原。
選擇擺在了蕭皇后面前,一邊是幽州兵的性命,這些人曾對圣山不懷好意,大唐與她更有滅國之恨;一邊是天下最有實力的草原雄主,愿意成為盟友!
為了開山門,上萬條人命都被蕭皇后留在了圣山,區(qū)區(qū)二百人她會看在眼里嗎?
……
……
當楊黛來到幽州軍營帳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氣氛非常僵硬。
方巖當然不知道蕭皇后正在與老宮女密謀,他希望幽州軍兄弟留在楊黛身邊,為此正跟馮天青爭論的臉紅脖子粗。
他原打算心平氣和勸說來著,想不到平日通情達理、脾氣極好的馮天青油鹽不進。反倒是大老粗王少陽成了和事老,勸了這個勸那個。
方巖苦口婆心,說大唐軍律如鐵,他們?nèi)ラL安一定沒命,千萬不能有僥幸的念頭。
馮天青則聲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行軍法,引頸就戮便是,也是全了忠義之名。
方巖當即問二百幽州兄弟的命怎么辦?莫非為你的忠義,別人就要把命搭上?
馮天青卻說當兵就是如此,若是人人趨利避害,戰(zhàn)場上如何百死不旋踵!君臣乃是大義,小節(jié)亦不可虧,以機巧詭詐之心對陛下即是不忠。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方巖直氣的鼻孔冒煙。我處處為你著想反倒成了奸佞機巧之徒?真不知道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是怎么長的,平日里倒也不笨,怎么做起事情來就是一根筋,絲毫不知變通?
楊黛在一旁就看著兩人吵架,也不說話,直到兩人吵累了方才站起身來整理衣冠,對著馮天青、王少陽躬身一禮。
這一下子馮天青、王少陽當即起身肅立,大禮參拜!
“我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各位?!睏铟煺溃骸坝椅湫l(wèi)大將軍王君廓,乃正三品大員,死于塞外草原,朝廷是否要給天下一個交代?突利可汗主管契丹、靺鞨等部,其牙庭南接幽州,他率部萬余慘敗于都斤山下,阿史那家族可會善罷甘休?”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這等軍國大事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事情。
楊黛環(huán)視帳篷內(nèi)眾人,聲音還是那樣淡然:“突厥正愁無借口大舉入寇,幽州軍只要被突厥人抓住一個,便坐實了我大唐越境用兵在先!方巖,你想要讓幽州軍留在此地是為袍澤之義,但你不要忘了此刻我等身處敵國,肩負軍務,切不可因私廢公!”
楊黛轉身又對馮王二人道:“玄甲軍乃天下至強,二位將軍隨我父皇征戰(zhàn)多年,可謂忠義無雙。為何如今身處虎狼之地而不察形勢,山雨欲來之際而不思報國?個人名聲,袍澤性命固然重要,能重得過軍國大事嗎?能重得過大唐嗎?”
帳篷內(nèi)一片寂靜。
馮天青、王少陽如遭雷擊,默然不語。
方巖本以為楊黛會幫他留住馮王二人,想不到她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氣呼呼的轉身就走。“定北府兵就此告辭,殿下保重!”他雖也忠君愛國,但認為生命高于一切。
身后的馮天青深吸一口氣,大聲喝道:“傳令,拔營!”
……
……
對于幽州軍和定北軍的不告而別,不同人有著不同的反應。
韓世諤把幽州軍要走的消息稟告蕭皇后的時候,她正與老宮女商議拜訪義成公主的細節(jié)??粗n世諤手握刀柄殺氣騰騰的樣子,蕭皇后不禁一笑:“這是好事啊,我正愁如何開口讓他們走呢。”
難道這就是蕭皇后的選擇?老宮女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不過還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緒,這里不需要她表達任何意見,她只是一個傳聲筒。
韓世諤只等一聲令下率軍追殺,想不到蕭皇后竟要放幽州軍走!他不禁沉聲道:“陛下,三思??!”作為跟隨過兩代帝王的臣子,韓世諤絕非一介武夫。在他看來,頡利可汗既然流露出交好之意,理所當然要賣了幽州軍作投名狀。
蕭皇后擺了擺手,示意不需多言。她既非于心不忍,也不是傲骨錚錚,而是深諳談判博弈之道。
合作?說得好聽!
她很清楚自己是在突厥人的地盤上搶權力,是在別人的碗里搶飯吃。與崇拜狼的阿史那家族合作,有沒有誠意并不重要,關鍵是你必須有實力!
目前圣山只有千余名追隨的牧民,數(shù)百騎兵,這點實力在頡利可汗眼里簡直就是個笑話。難道義成公主是在顧惜親情,頡利可汗是在垂涎美貌?這當然不可能,作為草原上的雄主,他們是相信圣山能成為統(tǒng)一突厥各部的強大助力!
戰(zhàn)勝突利可汗是蕭皇后能力的初步展現(xiàn),現(xiàn)在她決不能表現(xiàn)出軟弱或者諂媚,而是要展示自己的強硬、自信和毫不妥協(xié)!她不是去給頡利可汗做手下的,頡利可汗也不需要一個聽話的應聲蟲,如果討好和巴結能成為晉身之階,未免把頡利可汗看低了,更是把自己看低了!
方巖很聰明,但不懂算計人心,因為他壓根就不想成為這種人!回帳篷后,方巖手腳麻利的把馬鞍備好,用油布把弓和弦分開包好,跟箭壺一起束在馬鞍一側。橫刀在背后用繩子扎緊,把小半袋子馬奶酒仔細的掛在腰上,又摸了摸懷里那幾塊硬邦邦的鍋盔和肉干,就指望吃這些東西走回定北了。
馮天青拔營的命令很明確,一炷香的功夫,二百多人馬就出了臨時營地,就連重傷員也被架上了馬。馮天青何嘗不想讓受傷的兄弟養(yǎng)好傷再走?這道軍令一下,不少受傷的兄弟將會因凍餓倒在回大唐的路上,但政治是殘酷的,他絕不能讓任何一個幽州軍落在突厥人手上!
傷員先行,方巖斥候負責斷后,所有人被要求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見此情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前隋老兵不待有人命令就拿起武器,嚴陣以待。氣氛突然緊張了起來,營地里的牧民目瞪口呆,這些并肩作戰(zhàn)的友軍是要翻臉嗎?
營門越來越遠了,方巖不自覺的回頭張望。他此刻的心情很奇怪,有些不舍,有些留戀,卻又說不清為什么。
突然十余騎從營門飛馳而出,向他們追來。來了!幽州兵摘弓上弦,進入戒備狀態(tài)。
騎兵越來越近,當先一騎白衣飄飄,竟然是楊黛!楊黛和其人都未帶兵器,馬后駝了不少口袋。
馮天青等人見狀連忙迎了上去,身后的幽州軍隊列嚴整,森然戒備。而定北諸人卻是與她一路生死與共過來的,完全是袍澤之誼,幾人毫不猶豫的催馬到了楊黛近前。
楊黛也不行禮,徑直說:“你們走的匆忙,這些補給路上用。我隨便拿了些,不知合不合用。”
看著這個熟悉的身影,方巖的心莫名其妙砰砰跳了起來。
楊黛伸手拿出一個酒囊,大口猛喝幾口烈酒,隨即把酒囊扔給了方巖。方巖也不多說,拔開塞子猛灌,然后把酒囊傳給了史老七。然后是烽火、韓利,每人都喝了幾大口酒。
楊黛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抱拳道:“保重!”
眾人齊聲抱拳回禮:“保重!”
楊黛再不言語,調轉馬頭,不顧而去。
至始至終,楊黛沒跟方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看過他一眼。昨晚湖邊那個跟自己聊心事的人是她嗎?
看著楊黛的背影,方巖知道自己是何種心情了:悵然若失。
普小通
注1:《資治通鑒》一百八十二卷:始畢帥騎數(shù)十萬謀襲乘輿,義成公主先遣使者告變。隋煬帝車駕入雁門,突厥圍之,上下惶怖,撤民屋為守御之具,城中兵民十五萬口,食僅可支二旬。雁門四十一城,突厥克其三十九,唯雁門、崞不下。突厥急攻雁門,矢及御前;上大懼,抱趙王杲而泣,目盡腫。帝遣間使求救于義成公主,公主遣使告始畢云,北邊有急。九月,始畢解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