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只一步行差錯(cuò)池,就是滿盤皆輸
院子里一地的白月光盛滿了樹枝的清影,屋子里燭火在搖曳著,惹得蛾子翩翩起舞,時(shí)而盤旋在黑白對峙的棋盤之上。
世人皆說一生如棋,好比黑與白的交接,生與死的交融,楚河漢界,時(shí)有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閑適,時(shí)有千軍萬馬殺人不見血的陣勢。
“十三弟,你走錯(cuò)路了。”
宮祈儀拈起一顆黑棋子,抬手從容地落在盤里,嘴角帶著一縷似笑非笑的深意。
“皇兄棋高一著,登峰造極,臣弟自愧不如!”宮祈禮笑著,眼下,這盤棋已是無力回天。
“一盤棋,輸贏乃兵家常事,贏了不必張狂,輸了也該拿的起,放的下?!睂m祈儀說罷,又接道:“輸一盤棋,可以重來,而有些路一步行差錯(cuò)池,就是滿盤皆輸?!?p> “皇兄說得正是。”
“此番你遠(yuǎn)從大訾歸來,朕見你長的不僅是年歲,事理也明了不少——若能留下來成事,也是極好。”
“……”宮祈佑在一旁,不由得怔了怔,只聽得宮祈禮回話道:“臣弟自然樂意至極,試問天下有誰人不眷戀故土?只是而今,臣弟實(shí)難以一己之私而罔置大訾子民于不顧。”
宮祈佑不知為何,只覺得舒了一口氣,心里無端地踏實(shí)了不少。
即便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擔(dān)心什么,但他隱約又知道一定會發(fā)生什么。
“你有這般胸懷,也是大訾子民的福分——畢竟你是大汗的繼位者?!睂m祈儀不緊不慢,不偏不倚地將話鋒一轉(zhuǎn):“說到這,朕聽聞老大汗臥病已久——隆冬至春,可得好生休養(yǎng)著?!?p> “是?!?p> 宮祈禮回答得急速而短促,就像一口枯竭的死泉,猛地蹦一塊石子,再沒有活水了。
老大汗抱恙之事在大訾都蠻得密不透風(fēng),連宮祈禮都是在京城門樓下才被快馬加鞭趕來的信使告知的——宮祈儀一清二楚。
“從前你和七哥最要好,今日怎不見你二人說上幾句?”宮祈儀起身道:“莫不是朕在這的緣故。”
“……”
宮祈佑掀了掀唇,沒說話。
“皇兄說笑了,真是折煞臣弟?!?p> 宮祈禮訕訕地笑道。
“霓裳可還好?”司徒蜓不知何時(shí)已湊過來,圓圓的杏眼里灑滿了點(diǎn)點(diǎn)熠熠生輝的星光:“可有托十三你捎書信與我們?”
“我這趟出門走得急,所以并無信件,但她時(shí)刻記掛著你們,這我是全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p> “哼!”司徒蜓別過頭嗔道:“好話全讓你給講了,既給霓裳開脫得一干二凈,又把我哄得無言以對!”
“時(shí)候已晚,平安她有孕在身,不宜熬夜久留,我這就帶她回府歇著了。明日我再帶她來。”
宮祈佑將司徒蜓往懷里擁得更深些,如二月春風(fēng)化細(xì)雨般地笑了笑——她這點(diǎn)性子,怎樣瞧都是活脫脫的一個(gè)沒長大的孩子。
“織衣姐姐,我這邊先回了!”
司徒蜓抬手輕輕地招呼道。
夏織衣淺淺地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見茭白的月光齊刷刷地鋪在花梨木搖籃里,好似一張輕盈的被毯蓋在陶兒身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p> 夏織衣喃喃地哼唱著,悠悠的歌聲隨晚風(fēng)飄進(jìn)叢林里、花苞枝葉里,沁人心脾。
陶兒安穩(wěn)地徜徉在美夢中,恬靜的睡顏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蓮,淡淡地盛開于波瀾不驚的水中央。
“倘若時(shí)間有邊角,朕就要它定在此時(shí)此刻,不后退,不前進(jìn)?!?p> 宮祈儀俯下身,親吻過夏織衣光潔的額,又拉了拉陶兒肉嘟嘟的小手:“真快,陶兒就快滿月了?!?p> “是啊,日子過得這樣快?!?p> 夏織衣輕輕地附和道,眸光百轉(zhuǎn)千回,似是藏著千言萬語。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shí)光它走得匆匆忙忙,只留擦肩而過的嘆息。
“陶兒的滿月宴,我同桂姨說要辦得樸素些——只叫上平安和嫣兒姐姐她們幾個(gè)吃頓飯,而今禮王回來了,自然也算他一個(gè)?!?p> “好,全聽你的?!?p> “那……”她欲言又止。
“你可是顧慮母妃?”他擁住她。
“我若請她,只怕也是不來的。”
“這事兒交給朕便是,不由得你操心?!?p> “有時(shí)候,我當(dāng)真懷念從前在外頭的日子……”她仰著白玉盤般瓷凈的臉龐:“那會兒真真是無憂無慮?!?p> “從前朕還在王位便只盼你好,如今朕乃萬人之上,這江山天下一應(yīng)俱全,應(yīng)有盡有,朕絕不讓你吃半點(diǎn)苦?!?p> ………………
月上空,皎潔如白玉。
一雙斜長的影齊齊地投在地面上,二者相互交融,緊密依偎,不辨你我。
“我今日見著十三,當(dāng)真是歡喜——就像是回到了從前那會兒,我們一起偷偷溜出宮的日子?!?p> 司徒蜓樂得捧著小嘴兒樂了。
“這也才短短兩年罷了,讓你說得像過了十多二十年似的?!?p> 他將她罩在自己高大的影子里,如銅墻鐵壁般的胳臂把她攬得愈發(fā)緊。
“只不過你不覺得今日有些不對勁嗎?皇上對十三,十三對我們,和從前比起來,總像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似的。我也說不清,只是心底里實(shí)在別扭著?!?p> 司徒蜓喃喃著,口直心快如她,一時(shí)間竟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多的是君臣之禮,少的是手足之情,這便是天行之道,恒古不變,約定俗成的章法?!?p> 宮祈佑淡淡地說罷,心中不由得騰起一陣風(fēng)涌云起。
今日打從太極殿到鳳棲宮,宮祈儀待宮祈禮防備有加,言辭愈發(fā)得犀利,毫不見往日的情分在。宮祈禮也十分拘束,與其說是歸返故土,倒更像是被滯留的人質(zhì)。
“往日里多好的情分哪,而今左不過一個(gè)成了大儲的皇帝,一個(gè)要做了大訾的汗王,又何至于此呢?”
司徒蜓幽幽地感嘆著,她懷念那時(shí)候山青水綠,其樂融融。
“為人君,為人臣,總是如此?!?p> 宮祈佑深知其中的玄機(jī),也苦于滿腔憤慨無處可抒,只得悻悻地?cái)y司徒蜓離開那是非地。
“阿——切!”
乍暖還寒,尤其是夜里,風(fēng)吹得人總是冷不丁就受了涼。
“你著涼了?!?p> 宮祈佑點(diǎn)了點(diǎn)司徒蜓的額,徑直把自個(gè)兒的披風(fēng)給脫了,迎著風(fēng)掀起了裹在她身上,一個(gè)打橫將她如襁褓似地抱了起來。
“放我下來——讓旁人瞧見了多不好?!彼僚劐N了錘他。
“你向來膽大包天,從不見你怕別人怎么看,而今怎么倒在意這些了?”他面不改色地回答,也沒有將她放下來的意思。
“我自小就野慣了,哪怕上天入地,旁人頂多就說我是個(gè)嬌生慣養(yǎng)的刁蠻郡主??扇缃癫煌耍匀酥慌乱更c(diǎn),說你的王妃不成體統(tǒng)?!?p> “到底是要做娘的人,言辭頗有一番見地,考慮倒也十分周全。”他垂下眼看了看她:“為夫甚是欣慰。”
“你打趣我!”她猛地扎進(jìn)他胸膛里,久久不抬頭。
夜空里彌漫著迎春花的幽香,如美樂般沁入口鼻、心肺,它鵝黃的花蕊攀爬在紅墻上,密密麻麻,如一副剛落筆的雋畫。
這一筆一畫活都在靈活現(xiàn)地問:隆冬過去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