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都近郊有一座鳴楓山,山下有一個小村莊,村子里不過三十余戶人家。此時,正值隆秋時節(jié),滿山遍野紅葉似火,又似潑彩繪就,濃淺相宜,鮮亮欲滴。
在高高的山崗上,一座名叫“觀霞”的亭子里,有人正迎著晚霞賞著楓景,俯瞰紅艷萬頃,仰望瑞彩千條,絢麗多彩,十分醉人。
一陣格格的笑聲之后,少女興致盎然意猶未盡地問道:“然后呢?”
年輕人笑著回道:“然后慕王就一肚子氣地走了!”
少女又格格地笑了幾聲,繼續(xù)問道:“然后呢?”
“然后寧帝下令取消了遷墓!”
“然后呢?”
年輕人眼睛瞪著少女,“你是鸚鵡嗎?就會這么一句?!?p> 少女撇了撇嘴,眼睛一轉(zhuǎn),換了一種問法:“寧帝可是信了那碑文所指就是慕王?他打算怎么處置慕王?”
年輕人搖著頭嘆了一聲,大為遺憾道:“據(jù)說慕王負(fù)荊請罪,承認(rèn)自己的種種違法行徑不過是因貪財而起,絕無謀反之心,還將所有的財物府兵悉數(shù)充公,結(jié)果被寧帝斥責(zé)了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p> 少女失望地“啊”了一聲。
年輕人拍了拍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語氣道:“能有眼前這個結(jié)果就不錯了,小小年紀(jì),要懂得知足?!?p> 少女心有不甘地癟了癟嘴,忽又眉頭一挑,嘻嘻笑道:“我就說這個法子可行吧!”
“是,多虧了我們冰雪聰明的伊妹妹,這才保住了忠臣遺骸不被侵?jǐn)_?!蹦贻p人說著,雙手作揖鞠了個躬。
這冰雪聰明的少女就是秦伊,向她鞠躬之人正是晨陽。二人身旁還站著兩個人,便是譚震與秦越。
譚震問道:“伊妹是怎么想到這個法子的?”
秦伊看了看身旁的秦越,笑道:“我和爹游醫(yī)時,常做這種鬼神之事!”
譚震與晨陽驚訝的目光一起投向秦越,沒想到這位正兒八經(jīng)的秦神醫(yī)居然還是個跳大神的神棍?真是俗話說得好,技多不壓身啊。
卻聽秦越解釋道:“有病者信巫不信醫(yī),便故弄玄虛設(shè)壇施法,以鬼神之說誆他喝藥?!?p> 二人恍然大悟,這秦大夫雖看似嚴(yán)肅,卻是一位仁心的醫(yī)者,不禁對其更添幾分敬重。
“伊妹,那石碑上添的花紋,稀奇古怪的,不知是鬼紋還是神紋?”晨陽好笑地問道。
秦伊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道:“不過是以卷紋筆風(fēng)交叉寫了幾個字?!?p> “什么字?”
秦伊伸出一根手指,和著腦袋一點一頓道:“慕-王-是-王-八!”
二人一聽,“噗嗤”笑了起來,連連贊道:“寫得好,寫得妙!”
這幾日,墓園石碑一事被傳得神乎其神,縱然有人懷疑是人力所為,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是這四人所為。幾日前的那個午后,秦越說服譚震離開,譚震想在離開之前再去墓園祭拜一番。于是,傍晚時分,四人便在爬山游玩時“偶遇”了那處墓園。
秦伊得知了譚老將軍的事跡,很是敬仰與扼腕,又得知慕王就要來遷墓的消息,一時憤懣不平,起了捉弄的念頭,便想出這么個計策來。
三人當(dāng)時一聽,認(rèn)為不妨一試,便將屋前的一塊石板抱了來,那石板因這些日子日日在上面拾掇魚蝦,浸染了血色,沾染了一股子腥氣,聞著就覺邪性,因此十分適合。然后,四人又東拼西湊了四句詩刻在上面,最后為求逼真,秦伊又在那上面深深淺淺地劃了些卷紋。
這,便成了慕王口中的“妖物”,周老口中的“天證”,眾人口中的“冤魂顯靈”!
“走嘍!回家吃飯嘍!”秦伊心情愉悅,振臂一呼,想著今晚定要大吃一頓,好好慶賀慶賀。
四人先后走出亭子,往山下走去。秦伊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頭,晨陽巴巴地跟在后頭,討好般笑著問道:“妹子,今晚吃什么?”
秦伊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一點,理所當(dāng)然道:“心情大好,當(dāng)然要吃魚啦!”
晨陽一聽,立刻拉下臉來,“心情不好時吃魚,心情大好還是吃魚,你上輩子是跟魚有仇啊?!?p> 秦伊瞪眼道:“吃魚長智慧,吃雞變笨蛋!要不我怎么這么聰明呢?”說罷,身子一扭,連連跳下幾步臺階,空留語塞的晨陽待在原地。
晨陽抓了抓腦袋,納悶道:“為啥吃雞就變笨蛋?”忽然回過味兒來,“好哇,你敢罵我是笨蛋,你給我站住,站住!”說著,抬步追了上去。
跟在后頭的譚震與秦越,見二人嬉鬧有趣,不禁大笑起來。
譚震看著秦越,有些驚訝道:“沒想到秦叔居然也會這樣笑?!?p> 秦越眉頭一皺,恢復(fù)一貫的冷面孔,“怎么,我平常很兇嗎?”
譚震忙擺手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p> 二人慢慢地走在楓葉滿覆的石階上,而前面那對冤家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傍晚風(fēng)起,微風(fēng)拂面,送來陣陣林木的清香。一陣風(fēng)過一陣葉落,雖紅艷動人,卻是臨終絕美。待到葉紅最濃時,已是秋殘入凌冬。
看著眼前的景色,譚震心中一陣落寞,他想起當(dāng)年的譚家,就如這楓葉一樣,在燦爛輝煌中落入塵土。
“真的決定瞞著她?”正陷在沉思中,秦越的聲音忽然傳來。
譚震“嗯”了一聲,“仇恨與痛苦,我一個人背著就夠了?!鞭D(zhuǎn)頭看向秦越,問道:“秦叔不也這樣想的?”
秦越點了點頭,“當(dāng)年,她被七夫人推下馬車,頭部受傷,失憶至今。她如今這樣很好,遺忘地活著,或許就是上天賜予她的再生?!?p> 譚震嘆了一聲,幽幽道:“我們都以為她隨七嬸墜崖了,沒想到她竟事先被推下馬車滾下山坡,而后又遇到秦叔,蒼天總算對我譚家尚有一絲憐憫?!?p> 秦越覺得胸口悶得厲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初見秦伊?xí)r的場景。那個一身錦衣的嬌弱女娃,頭破血流滿身灰土地躺在那里,長長的睫毛下溢著淚水,看得他一陣心疼。那一刻,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情感被激發(fā)出來,不是單純的醫(yī)者父母心,而是真正的父女之情。想來,這就是他與秦伊的緣分。
秦越又看向譚震,心里充滿了憐惜,這個孩子只比秦伊大幾歲,卻遠(yuǎn)比秦伊更加不幸,要在刻骨的血海深仇里煎熬十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有時候,遺忘也是一種幸運。
“這幾年,我?guī)е恢痹谡夷?,沒想到你們卻在何府重逢?;蛟S,冥冥之中,萬事皆有定律。如今,譚氏就剩你們兄妹二人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譚震望著無垠的天際,滿腔的恨意波濤洶涌,語氣卻低沉道:“知道她還活著,我就知足了?!?p> 秦越見他眼神決然,心中不禁充滿憂慮,拍了拍他的肩膀,難得的如慈父一般說道:“秦伊是我的義女,你和她一樣,在我眼中都是孩子。你答應(yīng)過我要活著,我這個義父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義父……我……”譚震眼眶泛紅,眼前慈祥的秦越讓他體會到了久違的父子之情,可是那些血海深仇,譚家數(shù)十條人命的血債,他怎么能夠輕易放下?他有些猶豫,低下頭去,沒有回話。
秦越卻忽然笑了笑,十分爽快道:“既然你意已決,我也強留不住你,那你就去吧。等你死后,我立刻將實情告訴秦伊,讓她抱著你的尸首撕心痛哭,讓你后悔自己去尋死!”
譚震一怔,無奈地?fù)u頭一笑,“秦大夫不愧圣手,治人果然厲害!”心里卻道,難怪秦伊對撒潑無理是拈來順手,看來是師出高人啊。
石碑一事,雖在民間議論紛紛,但在朝堂之上卻似乎石沉大海。寧帝自那日后,一病不起,朝政由太子暫為代理。
而身處鳴楓山村里的四個人,卻過得怡然自得。秦越不耐安逸,秦伊活潑好動,晨陽心性豁達(dá),譚震則十分珍惜兄妹相處的時光,也不知是誰挑的頭,四個人就這么沒心沒肺地四處游玩起來。
這日晚飯后,晨陽坐在燈火下極為寒磣地數(shù)著寥寥無幾的銅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真誠地對一旁的譚震道:“你那個妹子啊,得好好教管教管了,否則這以后誰要娶了她,保準(zhǔn)成個窮光蛋!”
話音剛落,譚震便兩眼橫了過去,“誰說的!伊妹心地純善,誰娶了是誰的福氣!”
“你可拉倒吧!”晨陽將銅板在手里耍得叮當(dāng)作響,絕不敢茍同道:“她倒是拿自己的錢來積福啊,你看看這一路上,遇見個可憐的就濟貧,遇見個臥病的就贈藥,我就是背座金山也不夠她這么敗啊?!?p> 譚震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忍著笑道:“不識好人心,這是在為你積福,保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p> “屁話!”晨陽氣結(jié),抬手一一擲出三枚銅錢,一邊咬牙切齒道:“我讓你積福!我讓你長命百歲!我讓你兒孫滿堂!”
譚震輕松地接下三枚銅錢,一邊在手里把玩著,一邊挑釁地瞧著晨陽,等著他繼續(xù)擲錢。
晨陽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看著手里的幾個銅板,忽然想起敗家妹子那句“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慌忙緊張地伸出手道:“錢,錢還我?!?p> 譚震一笑,果然說道:“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p> 晨陽痛心地抱著頭道:“近墨者黑,近秦伊者賴皮啊!你都跟她學(xué)壞了,嘖嘖,可惜啊,可惜了這么根好豆苗兒!”
譚震見他自言自語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
晨陽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譚震,眼中帶著欣慰之意道:“阿震,你沒發(fā)覺自己變了嗎?之前的你從不會笑。”
譚震頷首道:“有了伊妹,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p> “是不一樣了,錢花得那叫一個快!哎,說正經(jīng)的,得回去取錢了,順便給殿下捎個信?!背筷柖⒅T震,誰該回去取錢,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路熟?!弊T震立刻道。
“你臉皮厚?!背筷栱斄嘶厝?。
“你會裝聾?!?p> “你會作啞?!?p> “嗨嗨,我說二位,這不武斗,改文斗啦?”秦伊正巧走了進(jìn)來,聽見二人的唇槍舌劍,不禁好笑。
晨陽瞥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還不都是你,看你這手也不大啊,花錢倒是利索。如今錢敗光了,我讓你義兄回去取錢,這道理說得通吧?!?p> 秦伊詫異,“哪里通了?我是替晨陽兄你行善積德,理應(yīng)你回去才是!”
晨陽白了她一眼,“我還得謝你是吧?“
“哎,咱倆這關(guān)系,客氣客氣!”秦伊甚是豪爽地擺了擺手。
晨陽語塞,嘟囔道:“我還指望誰向我積德行善呢?!闭f罷,朝譚震拋了個媚眼,柔聲笑道:“公子最寶貝你了,還是你回去吧?!?p> “咦,什么毛???”秦伊打了個寒戰(zhàn),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什么公子?”忽然想起那位冷峻的少年來,了然道:“哦!是他呀!那位丁公子?!?p> 譚震解釋道:“我們?nèi)饲橥肿悖饺绽锒甲≡诙」痈??!?p> 秦伊想了想,好奇道:“你們又沒闖禍,為什么怕那公子?”
二人一想,是啊,不僅沒闖禍,還救了秦越父女,得知了秦伊的身世,保住了譚氏墓園,不僅無過,反而有功呢,但為什么提起那凌王寧昭就害怕呢?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因為那寧昭一身冷峻之氣,不愛言笑,為人也不隨和,凡事吹毛求疵,很是較真兒。
雖說他們立了功,但也不免有冒險之嫌,還在距離寧都這么近的地方明目張膽地游山玩水,直至敗光了錢財。這要是回去要錢,難保不被一陣數(shù)落。想到這里,二人都不說話,誰也不愿回去。
秦伊撇了撇嘴,斜眼看向默不作聲的晨陽,“那我們只能頓頓吃魚嘍。”
晨陽一聽,差點兒跳了起來,滿臉驚恐之色,“為,為嘛要頓頓吃魚?”每天中午吃魚他已經(jīng)是忍無可忍了,居然還要頓頓都吃!只要稍稍一想,那股魚腥味就直往鼻子里鉆。
只見秦伊點頭道:“魚在塘里,釣上來就是了,不用花錢啊。我們的米也不多了,嗯,就這么定了,明天早上喝魚粥,中午是清燉魚頭,晚上是魚湯面,后天早上喝魚粥,中午是紅燒魚……”
她話未說完,只見晨陽抱頭哭嚎道:“神醫(yī)啊,快救救我吧!”
就這樣,晨陽寧愿回去面對冷面公子,也不愿留下來一日三餐吃魚。然而,四人并不知道,就在晨陽啟程回南豫州時,寧昭卻被寧帝宣召,剛剛?cè)肓藢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