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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花箋

第二十七章

無字花箋 枯城闕 4026 2019-01-13 19:39:24

  次日午后,翠羽和丫鬟的尸首終于被尋到。更駭人聽聞的是她們的后頸上都有很深一圈淤紫,像是鬼爪子印。孟氏親自挑選了一副好楠木替她安斂,又取了好些綢緞首飾贈她做壽衣穿戴。這種待遇在歷代的姨太太里都算得上首位。自那日后,人心惶惶,奴仆再也不敢往湖邊走,都在傳言是二姨太死得冤,做了水鬼把三姨太給拉去做伴了。

  玉玫的身體稍微痊愈,人也不似往日那樣靈動活潑。整日都躲在床上不見人,當她聽聞下人風傳水鬼索命之事,又發(fā)起病來,成宿夢魘胡話,時常發(fā)起高燒不退,根本無法見人。

  孟氏每逢數(shù)五日,都去明鏡寺燒香祈福。在三個月后,重陽一過,新的姨太太又被抬進來。府中下人也在這段時間被更新?lián)Q代,只留下些不愛說話的,幾乎七成都是新面孔。她們帶著猶如雨后青梅一般的豆蔻笑聲,為暗牖蛛絲的烏青色老宅又添了嶄新的清新香氣。

  新姨太太住在原先的彩雀院?,F(xiàn)如今重新粉刷布置過,也換過匾額,重新命名“木樨院”,孟氏命高師傅入內(nèi),在院內(nèi)外栽種三十六株金桂。借桂花之貴和六六大順驅(qū)除之前的邪祟。新姨太太靜云性子沉穩(wěn),不大會說話,是孟氏的娘家母親江夫人親自挑來的家生女兒。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懸浮一絲近乎呆愣的笑容,看著那些新丫頭們巧笑倩兮,踢起一枚枚靈活的彩羽毽,或是放起十幾盞風箏。但是她從不參與。

  謝欲對她不能說上心,像點卯一樣,每七八日去一次木樨院。因為北平簽訂了和平條約,戰(zhàn)爭有種要平息的趨勢。而謝家曾在戰(zhàn)時抬過藥價,此時尋常人家縱有小病,也不愿意到此處買藥。這讓他很心煩意亂,常常坐在書房里發(fā)脾氣。有次景行受孟氏的命令,把一盆盛開的青山玉泉送至謝欲的書房,剛行至門口,就看見他把平日視作珍寶的《禮記》順手全都扔在了地上。景行早有耳聞,言行更為謹慎,將蘭花放下后就立即告退。

  除夕夜更是冷清,因去了誠至和若暚,若曄又出嫁,席上只有四人,還有一個不過是襁褓嬰兒。謝家收支不衡,請的戲班子也很不像樣,守歲放完煙火后,下人自顧自站一邊兒說閑話。主仆戲臺猶如三個世界。若昕早就按捺不住,孟氏見狀笑道:“三丫頭是長虱子了嗎,一直動?!?p>  謝欲也勉強笑了一聲,說:“昕兒過完年也十五了,今年的三月初六,若曄出閣都兩年了。咱們也該替三丫頭準備起來。人家也遣人來問過幾次,雖說二公子還要念書,怕是要再等兩年。我想三丫頭也是個氣躁的,再讓你調(diào)教個一兩年的也好,省得嫁過去什么都不會,盡丟臉了。蔡家可是大戶,最重體面的?!?p>  他突兀地在大庭廣眾下說出此事,且眸中絲毫不掩飾對這門婚事的期望,甚至帶有渴求的意味,讓孟氏都很尷尬。她輕咳一聲,低語道:“老爺,昕兒是女孩子。”

  他也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所言不合乎禮節(jié),倒?jié)M了酒水一口飲盡。若昕全程低首銜笑,只是偶爾提箸夾菜,聽到那句話時稍紅了耳根,沒有任何更明顯的反應。“丫頭,咱們謝家的滿門榮耀就靠你和你姐姐了?!彼嫔Ⅴ?,指著她笑道。

  景行是在未時剛過回到房中去的,甫一進屋,就看見高師傅剛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他表情很痛苦,以手捂住右下肋,艱難地穿上鞋。景行馬上走上前去替他穿好。他雙目已經(jīng)徹底混濁發(fā)黃,疼得滿額汗珠。

  他驚道:“爹,你怎么了?”

  高師傅搖搖手說:“不妨事,老毛病了。疼一會兒就好,只是這段時日發(fā)得狠了些。你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備飯。你先歇一會,等一會兒?!?p>  他知道高師傅右下腹有頑疾,而且不可多飲酒。為此從醫(yī)館回來,還和他大吵一架。景行自作主張地把酒瓶子砸了,毫不畏懼地扭頭瞪著他。

  當時景行不過十歲,個子依然很小,卻格外地倔強,“都說了不讓你喝酒,你是等不及進醫(yī)院嗎?”

  他不知道為什么從醫(yī)館回來后,他會那樣的懼怕不安。是因為醫(yī)生嚴肅的表情,沉重的叮囑,還是高師傅把他趕出去,與醫(yī)生私談時,他獨坐的死寂無聲的回廊。此等一并凝成巨大的銅鐘,在他耳畔嗡然一撞,泫然刺耳,回音蒼茫。地面是長滿青苔的四合院,而上空長天如洗月如傾。他抱膝坐在石階上,想看看星星,卻一顆也找不到。連最亮的那顆天樞星也看不見。他將臉埋進膝蓋,沉入漫無邊際的狹小黑暗中,眼睛酸脹得厲害。不知過了多久,安靜依舊是安靜,黑夜依舊是黑夜,沒有光亮,沒有聲音,再抬起頭,卻恍若隔世。他看見膝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高師傅也很火大,罵道:“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這錢我自個兒掙的,我就是買個一壇子,你沒資格管我。”

  不知道他和醫(yī)生談了什么,總之他出來后面色鐵青,到了家更是肆無忌憚地飲酒。

  “那你也沒資格管我。這錢我也有份,你買一瓶我砸一瓶!”在市井中混了兩年多,他也學會了些耍無賴的招數(shù),不過只敢對他用。之前屢試不爽,這一次卻意料之外地失敗。

  他怒道:“你再說一遍!沒資格管你?我是你爹?!彼话炎プ【靶械氖滞?,拽到半空中,齜牙裂目道:“你叫,叫我爹!叫啊?!?p>  景行被他嚇住,扭動著手腕急欲掙脫,驚懼道:“別,你放開我,疼?!?p>  “我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韓景行?!彼杨^側(cè)到一邊,不敢再看他猩紅的眼睛。

  “你說什么,你姓什么!”

  他不再回答。高師傅又吼道:“你是不是想我趕緊死了,就可以去找你親爹媽了?”

  景行并不是想這么說,只是被他嚇住,因他的寵溺縱容,偏生在他面前又任性到了至極,語不過心地說:“是?!?p>  他趁他失神時把手扯開,想要趕緊往外逃,氣急地甩下一句:“我姓韓!你不是我爹?!彼麆偱芰藳]幾步,就被高師傅一把拎起。

  他沉著臉,一句話不說把他按在炕上。他抓起量栽花間距的竹條狠命地抽打。這是高師傅第一次打他。每一下都使盡了全力。連外面也聽得見竹子揮動濺起的聲響。景行疼得直哭喊,但高師傅并不為所動。他大口喘著氣,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雪地尖石,堅硬冰冷。

  “我不是你爹,那你管我干什么。我死了,你不是更順心嗎,去找你親爹!你怕我沒人送終是不是,你巴不得現(xiàn)在就送我最后一程是不是,門都沒有。我告訴你,你叫高景行。說啊,說你叫高景行,我就不打你?!?p>  他低估了這個孩子的倔性。哪怕疼得厲害,哭到沙啞,景行最后也沒有說那句話,反而換來將近一月的冷漠。到底還是他先認輸求和。

  他想起身,雙腿卻因水腫連正常站立都有些困難。景行執(zhí)意把他按回去,說:“你還是躺著吧,我來做就是?!?p>  幾番推攘,高師傅還是敗下陣來。景行給他墊高了枕頭,讓他能靠在炕上,咕噥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胡說八道,我都兩年沒沾了?!彼钢葑拥拿恳粋€角落,有些得意地笑了,說話略帶著沉重的呼吸,“你聞聞看,這屋子很久沒有酒氣了。”

  景行燒了水,擱在炭爐上。他盯著等它燒開,沉聲說:“一會兒,我先去給你找個大夫?!?p>  “嗐,大過年的找什么大夫,多晦氣。等水燒開,把藥爐子拿出來,之前的藥煎一副喝了就是。記得拿外頭去煎,別弄得一屋子藥味。省得你聞了吃不下飯?!?p>  景行不語,想到前塵往事。他有時晚上疼得厲害,景行也學著他的樣子給他按摩。他就會嘲笑:“傻子,這又不是胃寒,按按就管用的。”但始終他也沒讓自己把手放開。

  景行洗了豆角也拿過來剝,沒有說話。許久沉默后水終于燒開。他恍惚間伸手去拿,忘了拿塊布墊著,把銅壺柄燙了手。水壺打翻在炙熱的紅黑炭火間,像一陣甘霖,卻降落在阿鼻地獄的熔爐巖漿上。刺啦一聲悠長的哀鳴,冒出滾滾輕煙。兩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面目已經(jīng)疼得扭曲,看見景行往屋外走,喊道:“你去哪里?”

  “去找大夫?!?p>  “回來,不準去?!?p>  “我可不想伺候你,都伺候別人一整年了,我累了。還是找個大夫來瞧瞧省事?!彼蜒劬μУ美细?,似乎那陣甘霖降落時,有那么一星半點沾濕他的眼簾。他拿過布包,就要推門離去。

  “韓景行!”

  他第一次這么喊他,終于勒令住即將遠去的步伐?!澳慊貋戆伞!彼剖菄@氣,又似是央求,最后伸出手于半空中,掌心朝下,四指內(nèi)攏做招手狀,喘息道:“你來,給我按按。過會兒就不疼了?!?p>  他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依言回首,坐在他床邊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他揉按。景行說:“你真貪財,小病花不了多少錢的,熬成大病那才不得了。到時候真要砸鍋賣鐵了?!?p>  他只是笑笑:“有些病不能花錢的。我告訴過你,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心思也不要永遠放在一處。我這么愛錢,才不會把錢丟進水溝里。”

  景行咬牙道:“我有錢的?;ú涣四愕腻X?!?p>  他只是哂笑不語,默然凝視他。景行盤算著家當,他們的工錢都放在一處。上個月他投錢時還清點過,應該能維持一段時間。他剛要起來去床底拿竹藤箱,就被高師傅拉住手。

  “不行的,你別鬧了?!彼€是那樣看著景行,忽然放溫柔了語氣,笑道:“過完年,你都十六了,怎么還不懂事。今年九月,五年的契約就滿了?!彼拖骂^,低語說:“那錢是給你讀書用的,動不得?!?p>  “我早就說了,我不愛讀書?!?p>  “不管你愛不愛,你都要去念的。你的命,不能跟我一樣。你——是該去讀書的,不然一輩子做人下人。”

  他把手一翻覆蓋上來,布滿了溝壑,枯黃皮肉像是荒蕪的戈壁。他仿佛一生都在荒漠里耕耘,栽出了一株隸屬他的萱草。

  那個新年,幾乎所有人都徹夜未眠。剛過十二點,成串的七彩煙花沖上黑夜搭起的巨大幕布。鞭炮爆竹同一時刻點燃,響徹云霄,上窮碧落下黃泉,似乎在震示滿天神佛,無間惡鬼。他們才是真正的三界主宰,善與惡,生與死,幻與滅,都在彈指一瞬間。他們生就一雙般若妙目,可以看盡三千落花,萬遭擺渡;亦有一顆濁心,可以任意翻云覆雨,在一方拳頭大小的世界里,歷數(shù)貪嗔癡,謄寫真理的原形。

  他在那一夜,對被幽暗黑云遮擋的天樞星祈愿,讓眾生解脫苦厄,或是讓他一人遺忘歲月滌蕩后的斑駁殘痕。他是個書外人,學《拜月亭記》,卻尋不到一輪冰月,以祈禱換取心中片刻安寧。他在尋找天樞星,只是一目遠眺,只有拱形的夜色,像一座巨大的銅鐘罩在人間上空,屏蔽了光線和聲音。但他還是在祈禱,直到她的語笑聲忽然出現(xiàn)在耳畔。

  “你真呆,還學戲文里做這種事。我都知道是假的呀?!蹦锹曇暨b遠得很,卻又很真實。他懼怕黑暗,在夜幕下瘋狂地尋求天樞星的光芒,卻跌倒在悄然寂靜的暗夜中。

  “景行,我陪你一起祈禱吧。”

  她最后一句話,如是說,猶如一聲虔誠的佛偈。然后黑暗的某一個角落里,有略微的白光亮起。東方既白,他記起她的名字。若昕,是在一日光陰熄滅的時辰里,他最想要看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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