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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桑手記

第四十七章 歸閣

無桑手記 格無 3685 2019-07-10 00:10:35

  沒有記憶的我,只是無數(shù)個殘破的我中,可憐的一部分,是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的不完整體。

  好困。

  感覺已經(jīng)睡了很久,卻依然還是很困倦。

  眼睛沒有辦法睜開,手指沒有辦法移動,就連意識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在清醒與混沌之間徘徊。

  冬日里沒睡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明明聽得見自己腦海里的聲音,身體卻依舊來不及作出相應(yīng)的動作。

  我本想就這么睡過去,可在朦朦朧朧里,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阿鯉?!?p>  像是是女子的聲音,輕柔優(yōu)雅,似一種綿長而悠遠(yuǎn)的笛鳴,被織入了千丈綢緞,浮光粼粼。

  該醒了。

  光是亮著的,從燭火里生長出來的光,在我的眼前慢慢聚集,顯出物件該有的輪廓。

  入眼是懸在東閣書司殿梁上的八角燈,八角垂流蘇,木雕紋映著燭火,明暗如潮升潮落的灘岸,相互推攘。背上的感覺很熟悉,是我剛?cè)霒|閣時用書搭起來的床榻,高低不平抵著我的后背,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卻不知何時候竟多了一份安心。

  我是何時回來的?睡了多久?我全然不知道。

  手臂上的皮肉在隱隱做痛,引得我下意識抬了手,薄紗的袖子從手腕滑落到肩膀,露出觸目驚心的疤痕。

  “石,爻?!?p>  御雷石,穆爻。

  不知為什么,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穆爻這個名字,依舊真真切切地刻在我的腦子里,無一分一毫的偏差。

  說什么可辨人心真假,明言燈,也是個騙子。

  “噗,哈哈,哈哈哈哈?!?p>  我將疤痕負(fù)在眼睛上,蓋住了恣意成災(zāi)的淚水。

  “書司,您……您醒了……”

  推門進(jìn)來的是個十來歲左右的少年郎,著一身藍(lán)白書童袍,發(fā)分總角,低著頭將一套書司袍捧進(jìn)來。

  “您醒的真是時候,三長老剛還在念叨您,您就醒了?!彼穆曇艉茌p,像是怕驚擾到我似的,步步謹(jǐn)慎地將東西送進(jìn)來。

  我見他將手里的袍子放在桌案上,又替我去拿梳洗的器具。

  我本無心理他,卻想到他年紀(jì)尚小,這么低聲下氣地伺候別人甚是可憐,我也不是少了胳膊少了腿碰也碰不得的大小姐,便想起身自己去取銅鏡。

  雙腳剛著地,全身的力氣像是一剎被抽空了般,霎時一陣頭暈?zāi)垦?,撐著床榻的手脫力滑落,膝蓋一屈,整個人跪倒在地上,連帶著弄亂了滿地的古籍。

  “您別起來!”

  小書童霎時慌張起來,匆匆忙想過來扶我,卻又面露擔(dān)憂害怕,猶豫躊躇片刻,才抱了必死的決心來扶我,他的力氣還沒有我的一半大,拖著我的手拽了半天,才勉強(qiáng)將我扶坐起來。

  “三長老說您剛?cè)』匮?,身體還不適應(yīng),不得有大的動作。”

  聽到“妖力”二字,我抬了眼望他,卻見那小書童稚嫩的臉上生著一對極大的綠色豎瞳的眼睛,皮膚下蛇鱗的紋路隨呼吸一隱一現(xiàn),說話間還不時露出嘴里新生的獠牙。

  表面上是小書童,實(shí)際上是小蛇童。

  “你是地北伯手下的人?”

  “回……回吾主,是……是的?!?p>  小蛇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連回話都小心翼翼。見到我伸手去夠放在桌案上的銅鏡,連忙搶著去取,可他不知道那鏡子看似小巧,實(shí)則是昭昭防止鏡子混進(jìn)書堆里再找不到,用術(shù)固定在桌子上的,小蛇童使了蠻力去搬,鏡子紋絲不動,倒是把桌案上的書全都撞到了地上,凌亂一地。

  “吾主息怒,吾主息怒……”

  我都來不及看清他到底干了什么,小蛇童就撲倒在地,瑟瑟發(fā)抖地磕起來頭,那副心驚膽戰(zhàn)的樣子,生怕我會把他吃掉一樣。

  “你怕什么?”

  “小童……小童只是瞻仰吾主威容……心生敬畏……”

  我無言地望著他,本還想說些溫和的話,可是見他縮得越來越緊,恨不得變回蛇找個地洞直接逃跑,無奈嘆了口氣。

  “地北伯在哪兒?”

  “妖丞吩咐過,只要您一醒,便讓小童通知他,吾主稍等,小童這就去請妖丞過來?!?p>  見有逃跑的機(jī)會,不等我發(fā)話,小蛇童跐溜一下從門縫里溜走了。

  再開門,門外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地北伯。

  “喲,阿鯉,這五天睡得可好?”

  地北伯看到我還活著,扇子一開,沒心沒肺地開始打趣我。

  “托您的福,差點(diǎn)就醒不過來了?!?p>  “哎呀呀,那日下手確實(shí)重了點(diǎn)……不過,通則不痛嘛……”

  我垂了眼不想理他,見他自顧自走進(jìn)來。揮了袖子在我眼前擺出一桌茶點(diǎn)。當(dāng)然,還有一盤橘子。

  “你睡了這么久,該吃點(diǎn)東西了?!?p>  雖說我睡了五日,可如今醒過來,或許是妖力的緣故,卻也不覺得饑餓難耐,只是冬日天寒,水汽稀薄,久了覺得口干舌燥,便端了桌上的茶水來喝。

  “啪!嘩啦!”

  連我自己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手還維持著端茶的姿勢,手里的茶盞卻早已落在地上,碎成大小無數(shù)的琉璃塊。手上沒有力氣,與此同時,困意如浪般上涌,如墨染白紙,將我僅存的意識染成混沌。

  我知道自己在地北伯的喊聲里毫無緣由地倒下去了,而我自己,也毫無辦法。

  再醒過來,不知又睡了幾個時辰,地北伯還坐在那里,他右手遍放著四五本書,書頁松散,顯然是仔細(xì)翻閱過的。桌上的茶點(diǎn)已經(jīng)沒有了熱氣,而我之前落在地上的茶盞碎片,也早就被打掃干凈了。

  “地北伯……”

  我坐起來,松散的頭發(fā)從眼前滑落到兩邊,撒了一地。

  “我夢見我是妖主,地北伯?!?p>  地北伯翻書的手微微頓了頓。

  “我夢見我從妖域逃出來,看到了滿山的海棠花,云滁娶了整個東孤丘最美麗的姑娘,我喝了喜酒。我還夢見,我送了穆爻一只笛子,被他嫌棄了,我夢見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仙域?!?p>  地北伯的目光像散了一般,聽我娓娓而道,末了垂了眼,慘然一笑。

  “知道了,”他伸過手,雙指在我額頭上貼了片刻,又收了回去,“你又睡了半日,看來你這副身子,還是受不起你原來的妖力。”

  我聽不懂他的話,轉(zhuǎn)眼去看他。

  “你現(xiàn)在用的,并不是自己原來的身體,你的本身在玄皞門仙牢第五層封印里,已經(jīng)十年了?!?p>  我想起來了,玄皞門仙牢第五層的靈石里,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我。

  “我現(xiàn)在用的,是誰的身體?”

  地北伯一開扇子,掩住自己的嘴,眸子里的漫不經(jīng)心被凝重所替,沉吟片刻,他才應(yīng)道:“我也不知道。”

  “幽火之劫,你的本身被玄皞門封印之后,我想了很多辦法救你出來??尚傊刂亟?,實(shí)難成功。我本以為這便是你的歸宿,卻不想五年前在封淵崖旁,我發(fā)現(xiàn)了昏迷不醒的你,阿鯉。等我將你帶回來,卻發(fā)現(xiàn)這副身子雖是用你本身妖力化成,可血脈筋骨皆是普通人,也無妖骨仙脈,平凡無奇,與你原本的身體有天壤之別。而且……而且,你完全不記得你是妖主的事,也完全不記得十年前的幽火之劫?!?p>  “所以,地北伯造幻境蘇州,放上妖靈靈魄,加以齊無洛的靈石蛇催動困妖陣,一是為了不讓仙門找到我,二是為了讓我身處其中而不自知,好安心待下去。”

  我兜轉(zhuǎn)了一圈找尋幻境蘇州的秘密,已然顯出它原本的面目。

  “聽你這語氣,倒像在怪我?齊無洛知道我的本事,不知在動了手腳,竟讓我看不出他放靈石蛇的意圖,讓你受危,是我的不是。”地北伯難得認(rèn)了一次錯,可轉(zhuǎn)眼又嬉皮笑臉起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看在我勤勤懇懇教導(dǎo)七澤的份上,阿鯉就饒了你地北伯吧。”

  我抬眼看他,想來他費(fèi)盡心思為了我,實(shí)在生不起氣來。何況我現(xiàn)在幻境蘇州里過的五年也還不錯,至少,清靜安寧。

  “下不為例。”

  地北伯看得明白,卻也陪我演戲,道:“阿鯉發(fā)話,絕不會有下次。

  寒夜已末,曙光穿過窗欞,填補(bǔ)了書司殿斑斑木痕的地面,空氣中亂舞的塵埃,在此時看得格外清晰。正如我第一日入東閣時,與七澤在書司殿里看到的一般無二。

  我被地北伯囑咐,接下來的幾日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東閣。而實(shí)際上,這幾日里我大多都是睡過去的,有時是幾個時辰,有時是幾天,總是毫無預(yù)兆突然昏睡,又突然清醒。這期間地北伯又來過幾次,除了帶一些吃的給我外,還帶了一些書卷。

  除了《山河圖志》、《問藥訣》、《御棋三談》之類很費(fèi)腦子的書外,還有幾本沒一句講招式的劍譜,以及東閣力失蹤了“幾千年”的《問妖卷》。

  “這些都是你以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逃掉的課業(yè),你安安分分待在東閣里,哪里也別去,把這些書都看完,再過幾日待我處理完靈渚門的事,就安排你回妖域。”

  我看著手邊摞成土丘般的書卷,只覺得地北伯在忽悠我。

  “這么多,不會是地北伯摻了私貨吧?!?p>  “算少了,這里的只不過五成里的一成,還是我仔細(xì)篩檢剩下的,你若是覺得多,就問問十年前出逃的那個小妖主為何一心只顧著玩耍,不多做些功課?”地北伯敲了我的腦袋,語氣是幸災(zāi)樂禍,可面上卻比我更憂慮。

  我被他說得有些頭疼,想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是小時不努力做課業(yè),等大了就會有一大堆課業(yè)壓得你淚流滿面。

  可換句話說來,十年前我只顧放任自我自由,以至于最后學(xué)藝不精,落到被玄皞門封印的地步,怎么想自己都得負(fù)點(diǎn)責(zé)任。如此想來,心里到生出幾分憂愁,看著眼前的書堆也不那么心煩了。

  “我看就是了?!贝饝?yīng)了地北伯,我總覺得不安心,又問他道:“大長老的事,真的不需要我?guī)兔???p>  “你還信不過我?”地北伯挑眉。

  “有前車之鑒?!蔽抑傅氖庆`石蛇的事。

  “我已在東閣外設(shè)了結(jié)界,若非七澤和我本人都無法解開,硬闖的話只會落入陷阱法陣,陷入幻境。以后你的吃穿用度七澤會親自送過來,別人一概不要相信。若我在靈渚門里無法脫身,七澤會帶你離開,到時妖域里自會有人接應(yīng)?!?p>  “過一會我讓七澤過來,這小子聽說你掉進(jìn)玄皞門仙人堆里嚇瘋了,我都差點(diǎn)沒攔住他,你見了得好好安慰。你如今連走路都費(fèi)事,給你的劍譜就無需看了,對了,我記得輪回殿里還有輛四輪車,本是我造來代步的,明日讓七澤一并帶給你?!?p>  我思索片刻,看著他硬生生看出了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

  “你把我直接送回妖域不就好了?”

  “不行,”他理了衣衫站起來,眉眼微黠,深色的靈渚門長老袍拖在地上,帶起書頁翻動,沙沙作響,

  “還不是時候?!?p>  再關(guān)門,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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