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祥瑞劫

第七章 十有九忘傷舊作

祥瑞劫 漫攜琴載 3694 2019-06-04 13:05:22

  顧紅林尚不死心,急聲道:“穆前輩,江湖規(guī)矩我也知道,您退隱這么多年,山上怡然自在,山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理會??扇缃癫皇且话愕男〈蛐◆[,那些官府的人像是瘋了一樣,無論什么財他們都敢搶,什么人他們都敢殺,長此以往,天下必然大亂??!”

  穆修己有些遲鈍地笑了笑,沒有半點(diǎn)擔(dān)憂神色,仿佛顧紅林講的是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而不是山下時刻在發(fā)生的慘劇。他緩緩道:“社稷系于一人之手,哪里還要奢求什么安穩(wěn),能活下去就是萬幸了。顧紅林,你可知道為何那些官員敢拼著萬人唾罵,也要去做祥瑞的事情?”

  顧紅林哪里還顧得上這個,他著急地往前湊了幾分,壓抑著心中激動,道:“他們瘋歸瘋,穆前輩,百姓是無辜的呀!玄州為著祥瑞一事,已經(jīng)好些村莊整個被滅族了,這……這哪里是人做得出來的事情啊!”

  穆修己不慌不忙,只笑著擺擺手,望向大好山河,平靜道:“三省六部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其實(shí)這句話也只不過拿來充當(dāng)個盾牌,大家私底下,說的都是如何‘使民愚之’,明面上是儒家仁義,實(shí)際上是道家寡淡??赏盍苏f,道家的寡民,無非是不得以而為之的順其自然,很多人不知道,或者裝不知道。于是天天標(biāo)榜‘為民做主’的官府,就真的當(dāng)自己是主子了,大主子尊為皇帝,小主子繞在皇帝身邊,大家一起騎在百姓頭上享福,還自詡為‘民無德,君教化’,其實(shí)全是假的?!?p>  “既然有主子,那自然要聽主子的話,忠君愛國,忠君愛國,忠君要在愛國前邊。這個忠心倒也不是要你真的忠心,只要表現(xiàn)的忠心就行。欽天監(jiān)還是高明,這一手做的響亮,祥瑞好啊,既然太平已然成象,那這個國家自然萬世永存了?!?p>  說到此處,穆修己大笑著拍拍手,真心贊賞道:“高,實(shí)在是高?!?p>  顧紅林蹭的一聲站起來,毫不察覺肋下紗布已然沾染幾片血跡,高聲道:“穆前輩,說到底,這是皇帝自欺欺人,可這苦,不該是天下的百姓來吃啊。”

  穆修己搖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似的笑著道:“你還是不懂,舊制不改,這些事情也不會消停。今天是祥瑞,以后說不得是選秀,說不得是禮佛,說不得還可能是別的。顧少俠,且回去吧。無論如何,我是不會下山的?!?p>  顧紅林撐著石桌,神色悲戚。他聽不懂這些道理,可穆修己言語中的拒絕他聽得出來,無論理由如何,他似乎是失敗了。

  這位從玄州奔波跋涉千里而來的年輕一輩翹楚,二十三年來,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頹意。他呆呆地坐了下去,艱難開口道:“穆前輩,難道就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嗎。”

  穆修己看著他這幅樣子,垂下眼簾,想起些關(guān)于過去的片段,初時自己奔走四方時,大抵也與如今的他相似,只是俱往矣。他笑了笑,耐著性子著多問了一句:“顧少俠,容我問一句,你原本的計劃是什么?”

  顧紅林沉默許久,苦笑著搖搖頭,也不遷怒也不憤懣,只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靜的悲哀:“穆前輩既不愿相幫,又何苦問呢?”

  山崖外的朝陽逐漸沒了原先的生氣,也沒了劃破黑暗的尖銳之感。

  鄭開明忽的抬起頭來,插了一句:“顧紅林,指揮使想聽,你說便是。”

  顧紅林有些悲哀地直搖頭,卻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鄭開明的一雙肅然瞳孔。

  這眼神,并不像打圓場,反倒像是命令。

  顧紅林想了想,心想:穆前輩執(zhí)意不肯,興許鄭捕頭有辦法;再者,破罐子破摔罷。想到此處,顧紅林緊握的拳緩緩松開:“我與幾個好友再三商議,也試過無數(shù)門路,但統(tǒng)統(tǒng)沒見成效。如今的江湖,但凡有些名氣的,無論是不是做過觸犯律法的事情,都會先被朝廷視作禍患,何況祥瑞不是一家一戶一座州府的主意,是蔓延到整座中原的劫難,官官相護(hù),送去的萬民書都沒了蹤影?!?p>  顧紅林想起那些終于失敗的辛苦,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們也試過別的,比如刺殺幾個狗官,破壞幾樁祥瑞的工程,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是殺不完的。好些官像是瘋了一樣,都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去搶這祥瑞的任務(wù),怕死歸怕死,手段卻也越來越毒辣?!?p>  穆修己沉吟片刻,順著他的話,像是親身參與過那些事情一樣,娓娓道來:“你們試過去長安城,但是緝律司的布防太嚴(yán)密;你們試過聯(lián)絡(luò)有識之士,但身居高位者出入皆有秋奴護(hù)衛(wèi),而尋常的官員又人微言卑;你們還想搞出點(diǎn)大陣仗,可惜功虧一簣,到頭來還成了反賊?你們甚至夜闖貴人宅院,可惜動靜有,反倒被有心人當(dāng)做你們謀反的證據(jù)?”

  “最后你們想到,在如今這朝廷和江湖勢不兩立的局面中,必須有一個人居中調(diào)和,讓朝廷能看到江湖的誠意,讓江湖有機(jī)會表達(dá)自己的意見。這介于黑白之間的,當(dāng)今唯有緝律司最合適,而能左右大局的,也就只有老朽?!?p>  左右大局四字,換作旁人說顯得自大,可他說出來,卻再合適不過。

  顧紅林眼神越發(fā)詫異,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卻有些莫名的認(rèn)同感,心想:我們走過的,倒的確是前輩的老路。

  穆修己注視著他的眼睛,垂老面容上有些說不出的色彩。那雙眸子清澈,但并不有神,反倒因?yàn)橛袀谏矶冻鲆唤z病態(tài),但仍舊很像舊時候的一些人。

  他喃喃道:“這么多年過去,還是老一套?!?p>  顧紅林不知他何意,但隱約間的直覺告訴他,他此時應(yīng)當(dāng)說些什么。

  “穆前輩,”顧紅林沉下心來,語氣之中有些豁出去的坦然,他覺得自己此時終于有資格講出這些心中縈繞多時的話:“顧某是個粗人,道理聽不太懂,但我知道,您定然有您的理由,可我也有我的說法:我們費(fèi)了這么大力氣,其實(shí)一開始心里就清楚地,這種大事,我們幾個小人物,怎么可能做得到?!?p>  顧紅林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要和天底下做升官發(fā)財夢的人打擂臺,簡直就是螞蟻找大象搏命。可沒法子,一想到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的人,我總睡不安穩(wěn)?!?p>  穆修己的目光越過他肩頭望向那座草廬,神色平靜,似乎并不在乎他心安與否。

  顧紅林站起身來,既對穆修己說,也對自己說:“宋神棍總把‘盡人事,聽天命’掛在嘴邊,如今我自覺不能聽天由命,應(yīng)當(dāng)是力尤未盡,我不能歇?!闭f罷,顧紅林朝穆修己一抱拳,深深地彎下了腰。

  穆修己一言不發(fā),只輕輕低著頭,用掌心摩挲著手背上猙獰暴露的青筋。

  草廬內(nèi)的藥堂汩汩地響著,泛起一層又一層淺綠色的泡沫。

  那個赤衣少年遲疑片刻,進(jìn)屋去滅了火、端了一碗藥出來擺在石桌上,低聲道:“好了?!?p>  而穆修己仍舊一言不發(fā),只垂著眼簾,注視著鄭開明的領(lǐng)口。

  “有什么不能歇的,”穆修己緩緩出聲,眼神從鄭開明的領(lǐng)口移到了顧紅林身上:

  “你從玄州千里而來,早該歇歇了。顧紅林,十年來我隱居山間,眼見著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倒是紅塵俗務(wù)招惹無數(shù)過客,才發(fā)現(xiàn)為著所行之事過錯太多。我過往覺得有志者事竟成,也的的確確做了無數(shù)事情,我殺人,又救人,又殺人,再救人,幾十年一場大夢?,F(xiàn)在倒覺得,許多事做不做都并不重要,萬事都會變,變來變?nèi)?,一圈又一圈往前走,但我已?jīng)沒力氣再做那個推動者了。”

  他過往扶朝綱,清君側(cè),斬妖邪,平動蕩,一手創(chuàng)下緝律司偌大基業(yè),硬生生將朝堂與江湖勢不兩立的局面扭轉(zhuǎn),天下千百萬人能衣食無憂,穆修己三個字是永不能忘的。

  但那已經(jīng)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過往他覺有志者事竟成,但他在山上十年,沉浸于長安城里那一場驚變帶給他之時,永遠(yuǎn)都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過往為之奮斗的種種,竟能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化作長安夜里濃的化不開的血色?

  他最終沒找到答案,他覺得這些虛妄的幻象折磨他夠久了。

  旭日東升。

  顧紅林抬起頭,眼見著朝陽起,昨夜雨中陰寒仿佛全然沒有存在過一般,只有石桌上幾個坑洼還積著一些雨水。

  “穆前輩?!?p>  他忽的開口,像是反駁,又像是自?。?p>  “您勸我放棄,其實(shí)我打心眼里覺得您是對的,這一路上風(fēng)雨追殺我都走過來,實(shí)在累得夠嗆,不瞞您說,我被緝律司捉進(jìn)舒州大牢里的那一晚,是我半個月來睡得最香的一次,既不用擔(dān)心醒不過來,也不必?fù)?dān)心被打攪美夢,現(xiàn)在想想,我都覺得自己慘?!?p>  “只是前輩,我一步一步走過來,嘿,倒也不是為什么什么狗屁家國大義,說實(shí)在的,這世上,從來就不缺比顧某膽子大、武功好、有抱負(fù)的英雄好漢,換作他們來,說不得早就馬到功成了。我歇了手,自然還有人接著。”

  顧紅林仰起頭,死死盯著頭頂?shù)奶炜?,聲音顫抖?p>  “可是太晚了?!?p>  “這件事,要放棄已經(jīng)太晚了。折進(jìn)去那么多人,大家伙都咬著牙過來了,沒道理輪到我,就覺得功德圓滿了?!?p>  顧紅林踉踉蹌蹌退后幾步,神色悲愴:“我的活兒還沒干完,不該休息。穆前輩,你可還記得‘立談中,死生同’六字?”

  昔日穆修己于長安城中血戰(zhàn)外敵,以此六字為旗。

  穆修己眨了眨眼,語氣平淡如水:“陳年舊事,十有九忘?!?p>  顧紅林微微一躬身,轉(zhuǎn)身便走,可總也走不快。走出幾步,便覺肋下劇痛,再強(qiáng)忍著走出幾步去,卻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昏倒過去。

  穆修己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像是嘲笑又像是敬佩:“心力交瘁,內(nèi)外俱傷,還是歇著好。阿離,扶他回去休息?!?p>  那年輕人嗯了一聲,扶起顧紅林,發(fā)現(xiàn)他嘴角溢出一團(tuán)血來,露出一抹嫌棄神色,卻還是用袖子替他揩去,慢慢扶他回了草廬的床上。又回身來拿了藥進(jìn)去,就再沒出來。

  屋外石崖上,鄭開明和穆修己仍舊對坐著,鄭開明想說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穆修己手撫長須,笑著道:“顧紅林倒也不負(fù)俠名?!?p>  鄭開明沉默了許久,才苦笑著道:“不過白費(fèi)功夫罷了?!?p>  穆修己倒是搖搖頭:“你尚有余力,不該說白費(fèi)功夫這種話?!闭f罷又隨口問道:“山下如今怎么樣了?”

  鄭開明想了想,眼神中苦意更濃:“一年不如一年。若非風(fēng)調(diào)雨順,尚無災(zāi)年,只怕大廈已傾?!?p>  穆修己未多想,站起身來,指了指朝草廬后邊:

  “陪我走走?”

  “遵命?!?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