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立在山巔懸崖上,地勢高且險峻,天柱峰本就不是什么低矮山丘,在這最高處低頭看去,真叫人兩腿打顫,穆修己背著手悠然道:“若是霧天,自山崖向下,可見浮云疊霧,如在夢中,你來的不是時候?!?p> 鄭開明跟在穆修己身后,并不做聲。
穆修己背著手悠悠地走著,鄭開明不時看幾眼他肩頭,眼神復雜。他年老后雖無駝背,但鄭開明卻總覺得指揮使的身子變小了,以前站在他身后,總有種不自覺仰視的沖動,現(xiàn)在卻總要慢慢地抬起頭,才不至于一下子忽略了他。
草廬周邊是一圈枯枝圍成的籬笆,被人用高明內(nèi)力生生扎進頑石中,但過去太久,早先的樹枝枯萎腐朽,后來又填進去些新的,十年過去,有一兩只已經(jīng)在石縫里扎了根,穆修己饒有興致地對鄭開明說:“從山里撿來的有些枝丫尚沒完全斷絕了生機,將它填進去,若是運氣好,它就會生出根來,把腳下的石頭撐開一絲絲縫隙。最早只不過一絲,也沒什么大用,后來枯死、換一截再撐開一點、再枯死、再撐開一點,也就能勉強多活一時片刻。到了現(xiàn)在,栽一只生機尚未斷絕的進去,可活十天?!?p> 籬笆繞著草廬,也圍著草廬后的幾間矮矮的木棚,木棚里雜亂堆放著一些斧頭、鋸子、錘鑿之類的物件,沒半件刀劍兵器,像是個匠人的小作坊。
四根碗口粗的木柱搭成一個穩(wěn)定的基座,一根橫梁掛在上頭,掛著一口泛著銅銹的古鐘。
舒州城的百姓,每逢踏青或者寒食祭祖,亦或重陽登高時,都有機會聽到天柱峰頂傳來清澈鐘聲,在那些關于仙人的傳說盛行民間之后,舒州本地的山神廟逐漸荒廢,倒是天柱峰這兒,常有人在山腳祈福。
只是想象中,這口鐘應當是用最好的黃銅鑄成,最好是時時擦拭,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連個遮雨的穹頂都沒有,碧綠銅銹一塊又一塊,斑駁成癬,看起來像是個報廢多年的舊物一般。
最稀奇是這兒孤零零只有一口鐘,連個撞鐘的杵都沒有。
穆修己走近那口鐘,伸出手去,慢慢撫過銅銹,他的動作輕緩,說不清是因為習慣還是太過年老。
昨夜山巔的鐘聲,顯然是極高明的武功,鄭開明環(huán)顧四周,不知穆修己究竟是用了什么,才讓鐘聲響徹天柱峰,遠隔數(shù)里聲勢不減。
雖說江湖近百年里的武學如同那錢塘潮一般,一浪高過一浪,一層疊過一層,但總歸還尚在常理之中,都沒有越過那道堤壩:再強的武林高手,也要吃飯睡覺,再無敵的內(nèi)功心法,也脫離不了生老病死。鄭開明行走江湖,自己本身就是宗師,自然知道,習武是一步一步走到高處,但越往上,就越難進分寸,穆修己二十年前舉世無敵,如今的武學到了什么境界?
誰都不知道。
穆修己笑著問他:“你在想什么?”
鄭開明老實答道:“在想昨夜的鐘聲?!?p> 穆修己輕輕拍了拍銹鐘,對昨夜的事情并不如何看重,只隨口回道:“取巧的法子罷了。”
取巧?若是鄭開明也有這般取巧的法子,只怕要高興地睡不著覺。
“我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天下就已經(jīng)大亂了,十年過去,居然還姓李嗎?”穆修己低聲問。
“其實……”鄭開明猶豫了一下,“不瞞指揮使您,已經(jīng)足夠亂了?!?p> 穆修己背過手去,笑了一聲,但鄭開明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說一說吧,現(xiàn)在江湖什么樣子,廟堂又是什么局勢。”
鄭開明卻低低地嘆一口氣:“大人,山上人何必理睬俗務呢?”
穆修己看他一眼,又轉而看向那銅鐘:“十年前大亂未起之時,江湖上有十宗、六隱、三奇、穆無敵。大亂之后,十宗屠去其六,消減其三,六隱徹底避世不出,三奇不知所蹤?!?p> 說完這些他的記憶,穆修己緩緩又朝前方走去。
鄭開明上前一步,緩緩道:“十宗已經(jīng)全然消亡了,當初僅留下的太乙劍宗那只丁字門,如今也已易主,剩下的湖心樓、崔嵬堂、百無山莊,因為門中精銳大多戰(zhàn)死,早早就被仇家毀了。六隱參與世俗不深,退的干凈,少許門中弟子偶爾在江湖走動,但復出之意全無。三奇中匠師被朝廷藏下,余下的緝律司奉命苦尋而不得?!?p> 還剩一個,剩一個舉世無敵的穆修己,如今在山上清凈。
穆修己背過手去,一邊慢悠悠地走,一邊平靜道:“十宗消亡是早晚的事情。江湖太大了,十宗無論本心如何,都攔在了無數(shù)江湖人前面,想要替江湖規(guī)矩,他們的心未免太大了。倒是六隱,早早退去,想來省了李平燁不少功夫?!?p> 鄭開明微微低頭。畢竟多年捕快,龍椅對他的影響尚存,穆修己可以直呼天子名字,那是他的本事,鄭開明卻不行。
穆修己繼續(xù)道:“江湖將趙、許、楚三家合稱三奇,聽著風光,其實也最危險。趙家的鑄藝,許家的醫(yī)術,楚家的風水,都不是他們能守得住的,這些都太貴重了,尤其是許家,許多武學名家練到深處后,大都懷疑許家當初的經(jīng)脈之說有誤,甚至是藏私,跟何況擔憂江湖,以至于如枕刀戈、夜不能寐的朝廷?!?p> 說完,穆修己停下腳步,在他身前,是天柱峰望斷崖的另一側,從此處望去,舒州城一覽無余。
“至于穆無敵,”他轉過身來,像評價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靜道:“隱與天柱峰上,不知死活?!?p> “指揮使……”
“好了,”穆修己打斷他,“說吧,我看你自上山以來,一幅想說不能說的樣子,都快憋出病了。這山上有一個病秧子就夠了?!?p> 這個語氣,令鄭開明很懷念。
他點點頭,不無感慨道:“大變之后,原先把控江湖的十宗不復存在,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新生后輩如雨后春筍般接連出現(xiàn),緝律司那段時間幾乎動用了所有力量,才不至于天下大亂。到如今,沒有什么門派能像十宗那樣橫斷一方,大致以州為界,每州的地頭蛇各不相同。要說大派,北方有以劍術見長的思高堂,本為一體,后因術道之別分裂成南北兩派,可稱名門;南方遠離京畿,大宗大派多一些,細細數(shù)來,應當是四個,巴蜀有一座不知來歷的山水客棧,緝律司懷疑是六隱的傳承;金陵城中有橫行水上的漕幫;潮州一帶有常在海外活動的一派,自稱瀛洲;杭州城外也有一大派,名為寫意樓。”
南北兩座思高堂,山水客棧,漕幫,瀛洲,寫意樓。
末了,他添了一句:“尚有大小奇門左派無數(shù),異彩紛呈?!?p> 穆修己笑了笑,“我就不該問你,你眼里的名門哪里算是江湖公認,至多是你認為的罷了?!?p> 老人轉過身來,朝陽把他的每一道皺紋都填滿了,也照亮了那些不易察覺的、褐色的、象征衰老的斑點。
“咱倆也明算賬。我問了你這個,也答你一個問題。你想問我到底為什么不愿下山?對不對?!?p> 鄭開明不答,只是緩緩單膝跪下,一手握拳,擺在心口——行的是緝律司捕快對上級指揮使的禮節(jié)。
“你是個好孩子,見著我這幅快要老死的樣子,就什么苦也自己咽下去。當初我教了無數(shù)徒弟,你的悟性是最好的,但你不會是最有出息的,因為你心慈?!?p> “十年前的事情之后,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因為同情、失望這些無用的心緒下山,也不是江湖上所謂‘一怒之下’,我只是覺得可悲,其實當初十宗受邀入長安城共同商議的,不是什么朝廷和江湖永修和睦,而是三十年江湖的大局變遷。”
鄭開明面露驚詫。
十年前,十宗聯(lián)合朝廷,傳書九州,昭告天下,言稱要與朝廷永修和好,為江湖謀劃出路。當時天下都為之側目,一時間,重開武舉之類的傳言遍地皆是,人們紛紛議論,朝廷要做些什么來平穩(wěn)局勢。
須知當初十宗勢大,幾近一方諸侯,雖無自立為王的打算,但若是時機湊巧,只怕也不是想不想的問題了。
穆修己不咸不淡地譏諷了一句“狼子野心”之后,又繼續(xù)道:
“三十年大局變遷,其實就是定下各自的份額,偌大江湖一塊炊餅,大家胡亂打起來誰都吃不飽,所以要好好商量。只不過誰都沒料到,宮城里的諸位心思果決到這種地步,說殺就殺,毫不留情?,F(xiàn)在想來,或許還有一層原因。”
穆修己看向鄭開明,笑著問:“你知道是什么嗎?”
鄭開明不語。
穆修己微笑著,講出了過去的事情:“十宗勢大,朝廷又不愿商談,就只能除掉。可山崩尚有滾石,十宗這種龐然大物一死,后果一定是要有人去打掃的,你猜猜,當時是誰有這個能力?當然是捕快遍天下,能同時交涉朝廷和江湖兩方的緝律司。你再猜一猜,為什么朝廷要丟掉緝律司這顆極為重要的棋子?因為緝律司指揮使做了太多事情,也講了太多話,緝律司已然不是天子的劍,而是穆修己的劍了?!?p> 鄭開明臉上沒有太多波瀾,只有一絲驗證罷心中猜想之后的不愿面對。
“緝律司是我一手創(chuàng)立,在我出走十年后,尤有你鄭開明這等國之棟梁掛念不下,可見當初李平燁不是多疑,而是看得清楚?!?p> 穆修己最后道:“我不愿下山,只是不想再重復過去的事情了。李平燁當初沒有殺我,是不能亦不愿,十年過去,看顧紅林的樣子,山下對我仍尚有期待。開明啊,你聰慧機靈,試想就算我下山去,又有什么用?我歸隱十年,余威猶在,再出山去,李平燁和我之間最后一點情誼就全數(shù)化作仇視了,顧紅林想讓我做中間人調和,哈,只怕我說什么,李平燁偏不會做什么?!?p> 鄭開明恍然,亦惶然,他抬起頭來,眼神中有千般言語,卻只能說:“指揮使,可這世道,不能就這么亂下去??!”
穆修己挑了挑眉,神色肅然:“開明,亂如何,正如何,大道非正,終有歧途?!?p> 鄭開明將另一只膝蓋垂地,俯身跪下,不稱穆修己為指揮使,而是沉聲道:“請恩師指點?!闭f罷,重重一磕。
穆修己罕見地露出無奈神色,背過手去,低著頭靜靜看著鄭開明。
當初穆修己有無敵之稱,但世人皆知,他從未收過徒,縱使他有長安城神衛(wèi)軍總教頭的職位,也不曾將武藝傳下,而是另創(chuàng)一門功夫教授。多年來無數(shù)江湖人自稱他傳人,卻往往被證實是欺世盜名。
穆修己自己亦說,武道貴在止戈,非傳世之道,不必傳承。
只是世人不知道,鄭開明之所以放著鄭家的書畫不學,而去打磨筋骨,修習武藝,就是因為他七歲那年,親眼見到有人能飛天遁地,親眼見到有人能以一當百,甚至親身體會到什么才是逍遙。
當他入緝律司后,穆修己與他名為上下,實則常常指點他武藝,二人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也正因此,昨夜那赤衣少年稱穆修己為家?guī)煏r,鄭開明才不惜逆行經(jīng)脈,因為他知道穆修己的武學造詣。然而他心中是否有些不滿?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穆修己低低地嘆一口氣,“我用什么指點你?”
鄭開明抬起頭來,眼神堅定:“不求萬世太平,但求渡過此番劫難?!?p> 穆修己轉身看向舒州城中升起的炊煙,那些磚瓦小巷、街道行人、高樓低閣,此時都像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一般。
他轉過身去,平靜道:“朝廷惹出來的事,只有朝廷能解決。你去長安城吧,六部議政會幫你的,朝堂上的諸君也會幫你的?!?p> “六部若真有如此魄力,十年來,社稷怎會江河日下。”
“天道昭彰,哪里會有長盛不衰的江山!”穆修己冷聲道:“你既不求萬世太平,為何不去查一查,長安城里為什么有祥瑞這種天大的笑話?欽天監(jiān)究竟有多大本事,能撬六部乃至天下?”
鄭開明猛地驚醒過來,下意識道:“是刻意為之?”
“要查,”穆修己神色冷漠,“要查個水落石出,你才能知道如何破局?!?p> 鄭開明仿佛魔怔一般,念念有詞,站起身來許久,才輕聲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