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農(nóng)村,做鞋、織布,甚至裁縫全家的衣服、被套,樣樣都是心靈手巧的農(nóng)家婦女自己來。她娘就是這樣,而且教導(dǎo)她說鞋底要納的緊致,圖案美、針腳漂亮,其他的針線活兒也要一樣。女人要能織會繡,勤快節(jié)儉,更要會體貼、疼愛人,能顧家,才是受人尊敬的好女人,好媳婦。
她媽周家英的娘家在山勢更高峻,也更窮困的大別山區(qū)腹地的深山老林里。山區(qū)里的被山外的人叫做“山巴佬”,如同城里人叫農(nóng)村人“鄉(xiāng)巴佬”一般,意味著那里的日子過得更窮苦、更緊巴?!吧桨屠小奔茵B(yǎng)大的女兒往往也更會勤儉持家和能干一些,周家英正是如此,她就深受葉家和村里鄰居的好評。周家英曾說起,比她娘家更偏遠的山區(qū)里,竟然有人家一戶七八口人,只有一兩條像樣的褲子,一家人平常不敢出門,沒褲子穿,只能輪換著出門,田里勞作也只能夜間去做。這事超出了葉秀枝的想像,聽媽媽第一次說起時,讓她好一陣驚訝。
那時會裁縫的,是農(nóng)村受人尊敬的手藝人,家有縫紉機就是榮耀。葉秀枝的一個姑媽就是遠近聞名的裁縫匠,小日子過的較滋潤,秀枝的媽差一點讓她中學(xué)畢業(yè)后去學(xué)了裁縫。
然而,命運捉弄,幾年后她還是有一段當兼職裁縫的經(jīng)歷。
那時的農(nóng)村,掙倆個錢兒很不容易,全指望雞屁股。
一個青壯勞力一天掙10個工分,才值兩三角錢。而在現(xiàn)在流通的人民幣幣值中,“角”已很少看到,許多小孩子對“角”沒概念,沒見過,更沒見過“分”。
那時喂幾只雞要長得好、生蛋多也不容易,雞要長的好并非只靠吃菜葉、走地散步的,家家戶戶都有雞,高蛋白的肥美蟲子其實極少,終歸還是要在每天晚上雞上籠前撒幾把糧食,喂飽一餐才行。否則它們跟人一樣,肚里沒糧心里發(fā)慌,怎能指望母雞能多生蛋呢?
葉秀枝芳華正茂,倚著教室門如同風中的一朵花。她站在教室門口,看到最后一個孩子穿著厚棉襖和棉褲,一蹦一跳地出了校門,有些悵然若失。
今天可是我生日呀,正月二十三,開學(xué)后的第三天。好在,她知道媽是記得的。
媽早上特意為我下了面條,還煮了一個雞蛋和幾片臘肉、波菜。媽這是給我做的長壽面呢。只是她不說,我也故意不說罷了。爸也跟著沾了光,也吃了一碗同樣的面條,他端著碗,有些詫異地說:“咦,今天是什么日子?當我倆當客了么,吃這么好?哦,我知道了?!彼麜牡乜纯雌僚畠?,對她笑笑,也不明說出來。
此地農(nóng)村,一年中除了夏季麥子收獲后一個月左右的時光會吃些面食外,大多數(shù)日子的一日三餐都是米飯,早上也是炒菜、蒸飯吃。當?shù)厝俗雒媸车钠贩N,大多是手搟面、疙瘩湯或者軟餅,不會自已在家制做干面條。因此當?shù)厝顺悦鏃l的日子有限,紙包的筒子面條要去外面花錢買,在有的家庭就是稀罕物。一般女人生孩子做“月子”的時候,娘家會當禮品送幾包筒子面條,隨面條一起的還有油炸“果子”即油條,以及雞蛋、老母雞等。人們認為“月子”要補,要一日多餐加強營養(yǎng),故而需要備些易煮的面條。此外,一般人家買面條,是過年、辦喜慶事的時候待客用的。葉秀枝家過年前就買了三包,也是備著客用。
農(nóng)村人講禮數(shù)。如果客人兩餐中間的時候來,執(zhí)意不肯留下吃下一個正餐的飯,又是比較尊貴的客人,家境稍好的主婦往往會煮面條,打幾個雞蛋,這是咸的?;蛘邇H煮幾個雞蛋,放一勺紅糖,這是甜口的。如果是過年期間,再加一點炒米泡。鹽炒的米泡、花生啥的,一般是過年才有的。
這種兩餐之間的餐食,本地謂之過中或過夜;即中飯、晚飯之前先吃一點兒墊墊肚子,“過”而已,不當真。
從煮雞蛋上,葉秀枝想起另一件事兒,是一個學(xué)生講的。
某學(xué)生家一次來了客,他媽就煮了幾個蛋給客人吃。弟弟在廚房說也要,媽就說等一下,照理客人不會吃完的,會留下一兩個或兩三個蛋,他知道主人家里有小孩,會留給小孩吃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餓了還是怎的,將那碗里的蛋都吃了,糖水也喝得干凈。媽將客人的碗收回來后,弟弟一瞧急了,哭鬧起來:“你說客人會留給我兩個蛋的,一個都沒有呀,一個沒留呀。我要荷包蛋!我要喝糖水!”
葉秀枝想,如果我是那客人,會尷尬死,肯定是慌忙辭別了的。
想到這里,她禁不住撲哧兒,露出笑容來。
在農(nóng)村婦女看來,孩子要賤養(yǎng)不說,小孩過生日也要靜悄悄的,除了過十歲(注:本地講究男虛女實,男孩子是過九歲虛歲)時要辦酒宴,或者老了做六十、七十大壽,其它的都叫“散生”,不必興師動眾,免得提醒閻王爺記起了孩子的年齡反而不是好事。過生日煮了蛋吃,圓圓的吃了滾過去,閻王爺前蒙混過關(guān)了事。因此過生日吃一個煮雞蛋就是當?shù)氐牧曀字???蓱z的是,那年月許多人過生日也未必舍得煮一個雞蛋吃。
葉秀枝正思維飄渺,想起一件正事來,就對著學(xué)校的最頂角邊的辦公室大聲喊道:
“爸,等下你鎖門哈,鑰匙在我桌子上,我回去啦?!?p> 辦公室里她爸葉家棟正低頭在批改作業(yè),大聲應(yīng)道:“好,你先回去幫媽做飯吧!我等一下。不知道繼良今天能不能回得來?回了我就帶他到咱們家吃飯吧?!?p> 她爸曾和她念叨過陳繼良往返上海家的行程不易,因此跟生產(chǎn)小隊長協(xié)商,讓陳繼良放了寒假后就回家,過了春節(jié)則在開學(xué)后晚一兩天再來。學(xué)生伢正月二十報到,二十一正式上課,他則二十二、二十三來都行。當然,這段請假的時間隊上可以酌情扣減陳學(xué)良的口糧。而隊長答復(fù)說,表示表示,扣幾天就行了,主要你說了算,不扣也行,反正他是知青,跟別人不一樣,別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跟他攀比。
只是,葉秀枝對這趟不容易的行程不太有概念。她沒出過遠門,最遠只去過縣城,還是當天去當天回的。她從小到大,沒坐過火車、輪船,也沒在外住過賓館,更沒在碼頭、車站混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