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圓洞,是條露天游廊,兩邊如大鵬展翅,鋪滿回字形的板磚,用翠竹隔斷后面成排的密集平房。
清燕記起,上回便是在此處醒來。
又過扇月形石門,眼前突翠綠逼人,花紅奪眼。
不大的院子內(nèi)種滿花卉,一串紅,月見花,虞美人等正舒展花瓣開的熱鬧,又有槲寄生火棘等灌木與側(cè)柏云杉等喬木高矮交錯,縱橫斜出。
院盡頭吐出條曲水長廊,只見碧水如鏡,漂浮叢叢睡蓮,岸邊假山嶙峋,水榭飛檐,倒映落花間。一只水鳥掠過,驚碎滿池清凈,稍歇,波瀾??e紋平,池面又寧靜如畫。
丫鬟腳步緩慢,且行且回頭,似怕她跟丟。每到一處言簡意賅介紹是何名,應(yīng)有什么忌諱,十分妥帖。
下到條石徑,隔幾步便見雕刻成鶴形的石燈籠落于路兩邊。
清燕跟在后頭,不敢抬頭,眼睛卻不放過任何捕捉的機會,呂家外頭藥館生意興隆,里面別有洞天,院落草木亭臺皆平生所未見,清燕心頭震撼,莫名涌上股喜悅。
再上幾節(jié)石梯,停在處門匾下,丫鬟輕聲道:“這是少爺?shù)姆块g,過去是老爺?shù)臅w?!?p> 她說完話,再轉(zhuǎn)身走兩步,不小心勾住旁邊鶴嘴,傳來衣料扯裂的聲音,身下襦裙外頭的薄紗被勾出好長條口子。
她“哎呀”嘆息一聲,慌忙捂住嘴,低頭查看裙擺,慌慌張張對清燕道:“姑娘在此稍等,或去前頭廊下坐坐等著我,我……我先去換條裙子?!?p> 清燕點頭道:“行,麻煩姑娘速去速回?!?p> 丫鬟不等她話說完,抬腳上階鉆入另邊門洞,身影轉(zhuǎn)眼被翠竹掩蓋。
碩大的院子霎時安靜下來,似乎連花瓣落地聲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石徑梯上的房門前,懸掛黑底牌匾用紅漆書寫遠志二字,如淬煉的眼睛,默默窺探周遭。
越是靜越發(fā)撓的人心癢,清燕懷中為呂蕎打好的絡(luò)子正愁沒機會送出手,此刻燙的她生痛。
她連著看了好幾眼緊閉的房門,和黑乎乎的牌匾。
終于大起膽子,心想,若是房門沒鎖,我只放下東西便走,應(yīng)該不會有人瞧見。若是鎖了,便是老天爺不成全我,也就算了。
她輕輕推兩下門,心里并不報期許。
沒成想門竟一聲不響被推開,里面兩排迎客的靠椅列陣,正中懸幅神農(nóng)嘗百草圖,頂生犄角腰裹樹裙的神農(nóng)從滿臉須發(fā)中鼓雙瞳白多瞳黑少的大眼正盯著她,嚇的她倒退一步。心虛的挪動腳步到案幾前放下絡(luò)子。
剛放下穗須,手還沒來得及撤回,外面?zhèn)鱽硌诀唧@呼。
“姑娘,你怎么能跑到少爺房里來?”
緊接著側(cè)門里響起一陣連綿腳步聲。
門扉被兩個俏麗的丫頭打開,出來位端莊典雅的夫人,她面色如水,手里撥動潤亮的檀木佛珠,由位穿麻灰色長裙的仆婦躬身扶著出來。
她銳利的鳳眼掃來,燕草似的細眉輕挑,將清燕從頭到腳撣遍。
一股涼意隨她目光在清燕周身亂竄。
身邊的丫鬟“咚”聲跪下:“夫人饒命?!笨拗厣峡念^。
仆婦扶夫人在上首落座,丫鬟趕快移動身子,繼續(xù)磕頭討?zhàn)垺?p> 清燕動也不敢動,耳聽丫鬟額肉撞在冰涼的石地上,發(fā)出的扣頭聲響光聽著都疼得慌。
“別磕了。”夫人輕飄飄的丟下句。
丫鬟抹干淚,匍匐跪地,也不敢起身。
“怎么回事?我讓你請人到蕤核院,你怎么敢違令送到少爺遠志房里?”
丫頭咬牙不語,暗中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清燕。
清燕只裝作看不見。
“夫人請看。”那仆婦眼尖瞅見案幾放的褐色絡(luò)子,輕手輕腳取過呈到夫人眼前,臉上的神色似比主子還多分怒氣。
“你打的?”就著仆婦的手撩撥兩下散亂的穗須,夫人似笑非笑望著清燕問。
清燕猶豫半晌,木然點點頭。
“手藝很好。”笑著放下佛珠,身后丫鬟遞上塊雪白的熱帕子,她左右擦拭手。
“夫人謬贊。我……隨便打的?!鼻逖嗉毬暤?。
“是送給我家大郎嗎?”
“是送給呂大夫的?!鼻逖喟咨哪勰樕巷w起一片紅霞。
“哦,送我兒的?!狈蛉嗽捳Z溜個彎兒,與仆婦對視一眼,仆婦臉色更差。
她手指在紅木案面上慢條斯理的扣著,每一下都驚的清燕心猛跳。
清燕以為她夸贊是真覺得好,心里又驚又喜,以為真是老天爺開恩,下對了注。
誰知她話鋒一轉(zhuǎn),忽道:“屬實寒摻了些,呂府院內(nèi)拔根野草都比這絡(luò)子精貴,不自量力的丫頭好意思拿出手。你私闖男子房間就為送這么個破爛玩意兒?竟是臉皮都不要了?!?p> 夫人笑容依舊,卻說出串極傷人的話。
不用她吩咐,仆婦直接將絡(luò)子狠狠扔進桌邊放垃圾的竹筒內(nèi)。
清燕從沒被人如此糟踐過。
父母在時雖然家貧,對她卻十分寵愛。父母離世,莊里人善良淳樸,憐惜她身世坎坷凡事照看,就算她表哥,那蠢狗才,仗著幾分蠻力想打她主意,也有被她算計哄騙的時候。更不用說圍在她身邊巴結(jié)討好的男子,哪怕懸崖邊的花,只要她開口也心甘情愿摘來。
若眼前人不是呂夫人,她一定早就不管庭院深深奪門而去。
可是她喜歡呂大夫,喜歡呂大夫的儒雅清雋,喜歡呂大夫的和氣溫煦,就像一棵遮風(fēng)避雨的大樹投下默默的庇護。
所以她抿抿嘴,抽抽鼻子,化憤怒為淚水,從眼睛里摳出點水花,捂臉道:“夫人是大大的冤枉女子?!?p> “你倒說說我怎么冤枉你?”呂夫人捻拔佛珠,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她。
“我確是闖入?yún)未蠓蚍恐?,可我沒做他想,夫人眼見過我打的絡(luò)子,就如我的想法一道,是老成持重的顏色,并不為魅惑誰。前些日子呂大夫救我與強人手下,他是菩薩心腸,為我醫(yī)治又送我傷藥,我見他胡亂從兜里掏出藥瓶,便想打個絡(luò)子贈他,免得藥瓶拋灑弄臟衣物,除了感激之情別無其他想法。我父母早逝,吃盡苦頭,夫人可能不懂,別人一丁點善意,在我心中也如一道光,照的我卑微凄苦的人生不那么涼。”她越說越傷心,一張小臉梨花帶雨,邊說邊退到梁柱下,“女子所說全是肺腑之言,若夫人還當(dāng)我是輕浮之人,那女子只好以血回夫人一個滿意的答復(fù),來洗凈我的清白?!?p> 說完,便決絕的朝柱上撞去。
呂夫人拍桌大聲斥道:“攔住她?!?p> 一群丫鬟立刻涌上去將她攔住,又抓她手臂使她不得動彈。
呂夫人鐵青著臉走到她跟前。
地上跪的丫鬟也起身,站到夫人身后。
“想不到你個鄉(xiāng)下丫頭倒是挺會做戲,你這話哄騙些缺心眼的男人還好,拿來哄宅門里的女人真不夠看。要說報恩,你見天的拎藥材來,便是欠我呂家多大的恩情也該兩清了,又何苦巴巴的打甚絡(luò)子。那田家小哥對你該沒有恩情,你送鞋墊送吃食的,是想讓人家承你多大的情,念你多大恩。吊著小子又掛念主子,仗著張嬌媚的臉左右逢源。我家開門做生意懸壺濟世,不是搭臺子供你唱美人計,你做那風(fēng)流柔弱樣給誰看。像你這樣的女子,處處向人示弱博取同情,便是人家心軟的了一時,也不可能得利一世。我活了幾十年,從未見過軟勁野草能長成參天大樹。你要以死明志,更是可笑,父母長逝你獨活,卻要為點兒薄名拼命,為我這個陌生人流血。你把孝道看的比性命還重,卻為名聲霍出性命,又為男子作踐名聲。你這種將不孝女有何顏面將雙親提在嘴邊當(dāng)成討要同情的資本?!毙渑垡粨],厲聲道:“崔嬸,沉香,把她給我送出去。吩咐前廳,以后再來,直接趕走,誰敢違背,逐出呂氏醫(yī)館永不再用?!?p> “是?!薄笆??!?p> 崔嬸及領(lǐng)清燕進院的女子雙雙架起她。
崔嬸橫眉怒目道:“軟骨頭的小蹄子,不去弄那下作的行當(dāng)實在埋沒你的人才,何必貪慕富貴,你周身的白rou也值幾兩銀子。”
清燕拼命掙扎,妄圖掙開架她的雙手,一時間清淚橫飛,花枝亂顫,口中尖叫道:“放開我,求你們放開我,你們有什么資格碰我,你們呂府對待來客就這種態(tài)度?!?p> 呂夫人輕笑一聲,提嗓道:“別和她廢話,拖出去便是。”又道:“從偏門,別驚動前廳。”
崔嬸和沉香隨清燕掙扎,拖她到門口丟出去,臨關(guān)門前,崔嬸朝地上用力啐口,“嘭”聲重重將門關(guān)閉。
手臂還殘留下拉扯的痛意,頭發(fā)胡亂耷拉在兩肩,在呂府側(cè)門的小巷里,清燕順著墻根癱坐在地,聲嘶力竭的痛哭。
路過的行人看她兩眼慌忙避開。
不知過多久,哭到喉嚨干痛,力氣用盡,她踉蹌?wù)酒?,目光像要推倒高墻沖進里頭去鞭笞每一個羞辱過她的人,她全身被恨意捏的瑟瑟發(fā)抖,她恨莊家少爺,恨葛老,也恨上了呂蕎,心底最后的一點愛戀也被消磨掉。呂大夫拔在她脈搏上的手,突然變成一只利爪,用串佛珠狠狠勒緊她。
從胸腔呼出口氣,最后怨恨的看眼呂府,清燕轉(zhuǎn)身決絕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