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京都里散發(fā)而出的寒意似乎越發(fā)凜冽。
沈眷從容地拉著方嵐的手,像是拽著一匹倔強的驢子。方掌門此刻正紅著眼睛掙扎,瞪視朝兆繼的眼神里藏著一只陰郁嗜血的獅子。國師牽著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走著,神色依舊和煦如朝陽。
不遠(yuǎn)處那井水邊上,趕蛇人隋蓄一身黑衣肅靜,他陰柔地眸子盯著門外笑瞇瞇的朝大人瞧看許久,手指拈出幾片破碎飄飛的瓜子皮兒,姿態(tài)似很不屑。
寧女官難得看自家?guī)煹茼樠郏銖乃掷飹吡舜蟀氲某垂献?,對門外那人也露出個不屑的神色來。
上次這般師姐弟同心已經(jīng)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朝兆繼催馬離去,面上笑意更盛幾分。說來京都真是塊寶地,處處都有他想殺的人。
方嵐腦子里一片凌亂,無力的憤怒讓她心歸冷透的死寂。
沈眷在一樹紅梅旁停頓身形,她轉(zhuǎn)身看過來時,眼中神色溫溫絮絮,與臉上那只猙獰面具很不相配。
這樣的目光讓方嵐聯(lián)想到一個人。她抿住唇角,再按捺不住心中的猜疑,顫著手就要去掀開那張猙獰的面具。然而手指尚未觸碰到那片斑駁的冰冷,她的手指已經(jīng)被沈眷隔開了。
方嵐恍惚間聽她開口。
沈眷輕聲道,“你明知不是他對手,沖上去作何,是找死?”
方嵐心頭那股難言的熟悉越發(fā)突顯而出。
從方嵐第一次見到沈眷起,心里就有種朦朧的熟稔,和一個天方夜譚似的猜測。
如今那直覺愈演愈烈。
“你愣著做什么?”沈眷目光微沉,轉(zhuǎn)頭呵斥那莽撞的家伙,卻見她愣愣地立在那處,像只沒開竅的木雞。沈眷心下微頓,伸手要探她脈搏。“這是什么模樣,難道受了暗傷?”
方嵐瞇起眼凝視她,眼前這人的一舉一動和記憶里某個影子漸漸重疊到一處。
方嵐終于開口,她此刻嗓音沙啞,“我覺著你很熟悉。”
沈眷的動作生生停住。
方嵐盯著她看,真相呼之欲出。
沈眷松開方嵐的手,發(fā)絲下的目光明明暗暗,幽幽沉沉。
寧女官已跟了上來,見此間氣氛微妙,便向國師行禮開口道,“大人,今日邊軍得勝而歸,陛下賜帖邀您赴宴?!彼敬У氖翘鎳鴰熃鈬男乃?,奈何眼前二人竟無一人接茬。
寧管管心中炸毛,尷尬的環(huán)顧四周,心想莫非是自己多管閑事了?
直到沈眷輕輕應(yīng)了一聲。
雖然只有短短片刻,沈眷自覺的這已是自己漫長歲月里難得的一次猶豫不決。其實也沒什么,這種不是沒遇到過,可是不知為何這次她不想輕描淡寫的揭開真相了。
寧管管見國師動作間似乎帶著些微的遲疑,她見過國師的和煦溫暖,見過她血洗皇室的殺伐果斷,也見過她倚靠在榻上逗弄花草的靜寞模樣,卻獨獨未見她這樣猶豫過。
眼前之人已然是天下間最孤傲的棋手,歲歲年年,沒人能讓她這般舉棋不定。
可國師與方嵐是何時認(rèn)識的呢?女官垂首回憶刀劍門的歷史,回憶昭武始末…腦子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她持燈的手抖了抖,心道難道就這么巧?
寧女官正感慨著無巧不成書,這邊方嵐又伸手去掀國師的面具。
而沈眷微微側(cè)身避開了。她說,“方侍書,你僭越了。”
方嵐怔怔收回手指,盯著地面上那人的影子與女官一同漸行漸遠(yuǎn)。
方嵐雙手指節(jié)握到發(fā)白,她盯著地面看了很久,發(fā)出一陣古怪的笑聲。
夜里方嵐又做一場大夢,夢里桃花灼灼,兩界山正值春收夏啟。
二師姐紅衣灑脫斜倚在一塊痕跡斑駁的巖石上,她輪廓本就有幾分方圓流轉(zhuǎn)的大氣,此刻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敲打腰間的朱色葫蘆,像是要用那破碎的音調(diào)譜出一支曲兒來。三位劍癡師兄皆捧著劍錯落于她身周,炯炯的目光看過來,像是要把人心穿透。
方睿站在另一側(cè),她身形被山體的陰影遮蓋,臉上的神色和煦又溫暖,但她一個人站在那處,便顯得孤零零的。
方嵐心想,小屏峰的師兄弟們都死絕了,悟劍峰的師兄們皆隱匿山林,篤思峰的諸位師兄倒是跟著崔十二去了洛山吃香喝辣。而方睿如何了呢?方嵐看著師姐的臉,伸出手輕輕去觸。那無暇面容上蒙了一層斑駁血跡,淋淋漓漓地像是淋過血色的雨。
“方睿?!彼钪鴰熃愕拿?,絲毫沒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又啞又難聽,還那么的可憐。
以前自己若敢這樣沒大沒小的叫她,方睿定要擺出一副無奈的復(fù)雜神色,然后伸手拍一拍她的腦袋。
可現(xiàn)在方睿不理自己了。
方嵐惴惴不安地靠近師姐身旁,心里盤算著怎么開口安慰。
方睿在刀劍門中一向眾星捧月,幾時受過這般冷落。
方嵐這廂正兜自憐惜著,卻見悟劍峰的師兄們目光直直地注視著她,似乎哀其不幸怒氣不爭。
方嵐心說自己可是小屏峰的第一狗腿子,堅定站方睿師姐,整個山頭誰人不知?就算師兄你用這種死了爹媽的眼神瞪我,我也是不會屈服的。
直到二師姐也面帶怒意的看過來……方嵐神色微妙。
身后傳出一聲嘆息,浮浮沉沉,如鴻雁從心尖上劃過。
方嵐轉(zhuǎn)頭去看,卻見方睿師姐正垂頭看著自己。
再看對面的二師姐,她已然面無表情,銳利的目光扎的方嵐不敢直視,只能顫顫巍巍的垂下視線。
這夢可真煎熬啊,就像回到尚存早課的刀劍門,她夾在兩位師姐中間顫顫巍巍地接受所有人目光洗禮。
方嵐心里埋怨,已經(jīng)明了這是個夢境。可她不想鎮(zhèn)清心神,因著這場景太令她太懷念了。
是夢也好,陷阱也罷她想好好看看這幅景象,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師兄們會出現(xiàn)呢,她就多看一小會兒。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嵐耳邊陡然傳來一聲清叱,一掃混沌,令靈臺瞬間清明。
方嵐眉心一涼,那夢境破碎。眼前景色轉(zhuǎn)為黑暗,黑暗之后又見光明。這是夢醒了。
正朦朧間方嵐依稀聽見身周有人在說話。
隋蓄神情嚴(yán)肅,他看著寢榻上神色略有好轉(zhuǎn)的方侍書,憂慮道,“大人,方侍書今晨還好端端的,這是怎么?”
沈眷神色也有些不愉,“朝兆繼設(shè)下的小把戲?!彼龑⒁屡凵系难┗ǘ堵洌镀鸱綅沟怕渫冗叺谋蛔与S手一提,又蓋了上去。
趕蛇人看著將方侍書整個腦袋都蓋住的棉被,一臉欲言又止。
沈眷看了他兩眼,又看看蒙成個粽子似的方嵐。隨后不動聲色的將被子向下挪了挪,漏出了方侍書的兩只鼻孔。
隋蓄松了口氣。
沈眷撫手沉吟,“自我從宮宴上回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此刻也該回去,否則惹人生疑。常恭你且看好了她?!?p> 隋蓄應(yīng)聲言是。
對話聲漸遠(yuǎn),方嵐又一次沉入睡夢之中,這一次她夢到瑞陽初升,卻是沒再看到師兄師姐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