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的教堂里有一座西洋鐘,每到一個整點,那鐘擺就會發(fā)出悠揚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剛開始,有的人聽到這聲音還會驚恐地瞪大眼睛,望著四周,可當(dāng)西洋鐘敲出十二響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他們想,大概這就是洋人的“更夫”吧。
對峙還在繼續(xù)著,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在林尚榮剛才的命令下,有一個官兵向院內(nèi)行進了一小步,艾德手中的洋槍立刻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火光閃過,那士兵的腳背立刻被穿了個血窟窿,伴隨著一聲慘叫,血流不止,其余人被嚇壞了,任誰再命令,再不敢向前半步。
閻敬銘坐在院子當(dāng)中,瞇著眼睛,槍響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是見識過洋槍的威力的,當(dāng)年剿捻軍時,他曾親自指揮過一支洋槍隊。
熊七、董老玉的人馬,就像一個鐵箍,牢牢地守住了外圍,那些官兵只是象征性地拿著大刀,心中早已經(jīng)開始罵娘,這狗日的縣令,飯不給多吃,拼命流血的卻總是他們。時間久了,有的官兵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的擦汗,揉腳的揉腳。林尚榮急得直罵:“一群飯桶,快給我起來,再不起來,看著老子回去怎么懲罰你們!”可是官兵們似乎沒有聽見一般,依舊坐著,再后來,有人甚至拿出了旱煙,相互傳著抽了起來,砍刀會的人和官兵們交談上了,有的還是老鄉(xiāng),在這無聊的夜晚,本該嚴肅瀟殺,可卻成了一場熱鬧的戲會。
林尚榮和劉鶴鳴面面相覷,他們對面前的一切毫無辦法,論官階,最大的正是被他們包圍著的人,本來應(yīng)該快刀斬亂麻的事情,一旦拖到這個樣子,那后果就很不妙了。他們商量著,一個又一個辦法,可又都被他們自己否決了。最后,他們干脆想著,耗吧,等天明了,再換一撥人來,看誰耗的過誰。
李家聲被扔在地上,熊七董老玉心急如焚,可是眼下這奇妙詭異的平衡他們不能打破,所以他們只有眼睜睜的看著,永蘭早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家聲哥,哭著喊著要沖過他身邊來,都被那幾個洋人拉住了,她毫無辦法,只有哭,眼淚是她唯一能釋放心中壓抑著思念的出口,哭著哭著,她竟然昏睡過去。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斑斑點點的云如同一張巨網(wǎng),似乎要將那噴薄而出的光芒收入網(wǎng)底。本該生機盎然、五顏六色的季節(jié),卻聽不到一聲鳥鳴,一眼望去,滿目死灰。許多人都坐在地上,倚著刀柄,顛起了瞌睡。
忽然,一陣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林尚榮猛地睜開眼睛,豎起耳朵,沒錯,這是馬蹄聲,可現(xiàn)在應(yīng)該城門剛開,怎么會有這么多騎馬的涌進來?
越來越多的人被馬蹄聲驚醒,他們緩緩起身,揉著惺忪的眼睛四處張望,有人突然指著不遠處的街道,大叫道:“看,那邊好多人來了,還有一面大旗!”
所有的人都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面巨大的旗幟后,竟是一支威風(fēng)凜凜的隊伍,前面為首的身跨一匹高大青驄馬,頭戴雕翎舞擎盔,身穿黃緞銅釘銅葉甲,正和旁邊人說著什么。
林尚榮慌著問劉鶴鳴:“劉大人,這是……知府大人……?”
劉鶴鳴也一臉疑惑,搖了搖頭:“我看不像,那旗幟上是個什么字?”
林尚榮喃喃道:“那就怪了,這分明是一支軍隊,不是知府大人能是誰呢?”
很快,他們都看清那旗上分明是一個:“曾”字,不過等他們看清時,早被先頭趕來的士兵團團圍住,有人大聲通報:“九帥到!”那大隊人馬迅速分成兩隊,繳了縣衙官差及眾人的兵器,列隊排好。劉鶴鳴和林尚榮、王申等早已跪下,叩頭在地,目不敢斜視。閻敬銘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笑瞇瞇的望著來人。只見那九帥飛身下馬,大步還沒進院,就發(fā)出洪亮的笑聲:“哈哈哈哈,丹初啊(閻敬銘字),我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只見閻敬銘理了理官服,身子一弓,單膝下跪,行了個大禮,朗聲道:“下官閻敬銘叩見巡撫大人!”原來這九帥不是別人,正是山西巡撫曾國荃,他曾率湘軍攻破太平天國的大本營,因統(tǒng)兵征戰(zhàn)善于挖戰(zhàn)壕圍城而有“曾鐵桶”之稱,因為其在家族中排行第九,故又有“九帥”之稱。他接到閻敬銘的書信后,竟然親自率了幾百官兵,日夜兼程,趕到了新平縣。
只見曾巡撫一把托起閻敬銘,道:“丹初,快請起,快請起。你這大禮,我可受不起?。 ?p> 閻敬銘抖了抖膝蓋的塵土,笑道:“我算著大人的人馬今天該到了,可沒想到巡撫大人竟親自前來,讓下官受寵若驚,下官自然要好好叩謝大人哪!”
曾國荃擺手道:“哎,別老什么巡撫大人巡撫大人的稱呼,別扭。你看看我這一身鎧甲如何?”說罷竟在閻敬銘面前轉(zhuǎn)了個圈,張開雙手,如同一個孩童在向同伴展示新衣裳般。
閻敬銘輕撫胡須,贊嘆道:“好一副金甲,我仿佛又看到當(dāng)年征戰(zhàn)沙場、英雄豪邁的曾鐵桶?。 ?p> “哈哈哈哈”,曾國荃仰天大笑道:“好你個閻丹初,也拿這字號來笑話我。不過說實話,我還是懷念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那股勁,所以你看,今天我來都沒穿朝服,就是想再找找當(dāng)年的感覺嘞。我吩咐下屬,在外面一律叫我’九帥’,這倆字可比什么巡撫順耳多了!”
閻敬銘也笑了,“好,那我也稱呼您九帥,讓您好好過個癮!”
曾國荃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嘛!”說罷,回過身子,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那劉鶴鳴等一見,馬上挪過身子,對著曾國荃行禮道:“下官青州通判劉鶴鳴、新平知縣林尚榮、新平縣丞王申,叩見巡撫大人!”
曾國荃冷哼一聲,叫來一名屬下,對閻敬銘說道:“丹初,這是我撫標一營的參將侯高,今天我把他交你調(diào)配,這里的事務(wù)還是由你全權(quán)處理,我嘛,就在一旁輔助即可了?!?p> 閻敬銘深知這位巡撫戎馬一生,向來不拘小節(jié),且善于用人,便也不加客氣,指著林劉等人對侯高命道:“候參將,將這些人全部押回縣衙,嚴加看管!”
很快,縣衙的官員都被聚集到了縣衙大牢,由撫標營嚴加看管,還有包祥,也被單獨關(guān)在牢中等候處理。另外閻敬銘還派人接管了官倉,重開粥廠,賑濟災(zāi)民。
原本閻老是要給李家聲請郎中的,可是沒想到那幾個洋人就會一種西醫(yī),便留了夫人在教堂中照顧家聲,自己帶著巡撫等人回到縣衙,審理案件去了。
熊七、董老玉等都在院子里焦急的等候,永蘭打水將家聲全身擦凈,那身上的疤痕著實讓人觸目驚心。那個叫貝爾的洋人原先在英國是個醫(yī)生,所以一切都要看他的了。只見貝爾從柜子里搬出一個小箱子,拿出一根透明的玻璃棒,讓永蘭放在家聲的口中,告訴她,這是體溫計。隨后又打開一個玻璃瓶,里面是一種黑色的藥水,貝爾又讓人給家聲的傷口涂抹上,最后,他拿出一個奇怪的聽筒掛在耳朵上,然后用手中一個明晃晃的貼圓盒在家聲的胸腹上按來按去。
貝爾指著家聲,和戴生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通,永蘭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終于,戴生翻譯給她聽:家聲體外的皮肉傷很嚴重,已經(jīng)有感染發(fā)生,更嚴重的是他的體內(nèi)也曾受過眾擊,還出過血,現(xiàn)在有地方已經(jīng)有了瘀血化膿,他只能夠盡力一試,但是能不能救活,那得看天意了。
永蘭一聽,眼淚又順著臉頰直落,她跪在他們的面前,苦苦哀求,無論如何都要救活她的家聲哥!夫人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安慰道:“蘭兒,你放心,洋人的醫(yī)術(shù)很高明,我在京城見過,他們一定能救活家聲的。”
熊七他們聽了,竟然也集體給洋人跪下了,艾德忙扶起他們,道:“家聲不僅僅是你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一定會努力救他的命,你們要相信我們”!
接下來的幾天,這群人平生第一回見識到洋人的醫(yī)術(shù),消毒用的不是煤油燈,而是一種叫酒精的東西;有一種針筒,可以把藥水打進人的身體里;人的皮膚是可以像布料一樣,用針線縫起來;還有一種藥丸,不需要草藥熬制便可直接吃下去……
家聲就像是一個試驗品,每天被洋人研究著試驗著,永蘭學(xué)著洋人教她的樣子,對著十字架上的耶穌禱告,而熊七和董老玉每天說的最多的就是:“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要是家聲有個好歹,立馬帶人把縣衙踏平了。”
家聲沒有辜負大家的希望,除了貝爾的醫(yī)術(shù),還有他頑強的求生欲,讓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好了起來。這日家聲已經(jīng)能夠坐起身子,自己捧碗喝粥,還能和大家說說笑笑了。閻夫人很是高興,閻敬銘這些日子日夜審案,可百忙之中還是會讓人來打聽家聲的狀況,所以夫人決定,將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老爺。
等她趕到縣衙后院時,正聽見自家老爺和巡撫大人爭論著什么,她沒有敢貿(mào)然闖進去,便站在一邊聽著。
“丹初,你準備如何處置這些人?”
“九帥,我想待結(jié)案后,親自向朝廷遞折子,對涉及青州府的大小官員聽候朝廷發(fā)落。至于這新平縣衙之人,當(dāng)初朝廷讓我做這督賑欽差,太后就曾親予我生殺大權(quán),只要證據(jù)確鑿、條理清晰者,一律按律法從重從簡處置?!?p> 曾國荃點頭道:“我自是知道的。你可以把話說的更明白些,這些新平縣的貪官,只要查實的,一律問斬,是這個意思吧?”
閻敬銘道:“不錯。九帥覺得有什么不妥?”
曾國荃笑道:“沒有沒有,這些人就是該殺,要是換成二十年前的我,我會讓他們滿門抄斬?!?p> 閻敬銘覺得九帥話中有話,又道:“九帥有話不妨直說?”
“哈哈哈,好個爽直的閻丹初。好,我問你,你覺得如果全部讓太后來決定,她老人家會如何判決?”
閻敬銘一怔:“這,自然是交刑部定罪,若無特殊情況,這些貪墨之人自是九死一生?!?p> “丹初啊,我問你,這歷朝歷代,可有哪一朝無貪腐之官?”
“這?”閻敬銘不知他這話何意,只得如實答道:“那應(yīng)該沒有,要看這個朝代興盛和皇帝治國之政而定了!”
“好,我再問你,這盛世貪官多還是亂世貪官多?”
“這?”閻敬銘覺得曾國荃的問題越來越刁鉆,讓他無從回答,“這歷朝歷代無有詳細記載,如何判斷?”
曾國荃看著閻敬銘窘迫的表情,笑道:“我告訴你,自然是盛世多貪官?!?p> 閻敬銘一甩衣袖:“呵呵,無稽之談。若這天下貪官當(dāng)?shù)?,必然會人心浮動,民怨沸騰,遲早會動搖國本,國破家亡的??!”
好個曾九帥,似乎對閻敬銘的暗加斥責(zé)毫不在意,繼續(xù)說道:“你該如此想,首先,有哪個朝代的滅亡是因為貪官篡位造成的?其次,盛世之時,國富民強,貪墨官員貪的容易,而衰亂之時,國庫空虛,人民流離失所,你就是想貪也沒處去貪啊。最后我舉個例子,明太祖朱元璋治國不可說不嚴,治吏更是可以說——酷,可結(jié)果如何,貪腐剎住了嗎?貪官消失了嗎?沒有,一直到明朝滅亡,貪腐仍在。大明最后滅亡在李闖之手,與貪官有何關(guān)聯(lián)?又有何因果?”
閻敬銘找不到任何反駁的人理由,他本是個正直之人,專注實事。不像曾國荃,一路摸爬滾打,位極人臣,其對官場的感悟,甚至對權(quán)術(shù)的理解,都比一般人更為深刻。
閻敬銘道:“所以?九帥您的意思是要我放他們一馬?”
曾國荃搖搖頭,道:“對皇帝來說,最重要的是忠誠。群臣忠誠,皇帝就安心;皇帝安心,江山就穩(wěn)定??墒窍胱尦甲又倚墓⒐⒌刭u命,就得給人家好處??蓢矣譀]那么多錢給他們,那怎么辦呢?”
閻敬銘:“是呀,那怎么辦呢?”
曾國荃:“那就給他權(quán),叫他用權(quán)去搜刮錢財,官員獲得好處,是因為權(quán)力,有權(quán)自然就有利,為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官員們必然對皇帝忠心耿耿。要知道這偌大的江山,皇帝寶座有多少人在覬覦啊?但有這些忠誠的貪官維護,便可?;噬辖接拦?!”
閻敬銘似乎抓到了漏洞,笑道:“既然用了貪官,為什么還要懲治貪官呢?”
曾國荃道:“既大膽用貪官,又高調(diào)罷免懲治貪官,這就是治國權(quán)術(shù)的精髓所在。這天下沒有不貪的官。官員貪污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怕的是他不聽話,不聽話就是不忠,皇帝自然會以肅貪的名義罷免他。如此既可鞏固政權(quán),又能獲得百姓擁戴,何樂不為呢?官吏一貪污,把柄也就攥在帝王手里,那些貪官就會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忠心無二!因此懲治貪腐,只是駕馭臣子的一大法寶而已??墒侨绻蝗斡秘澒伲衷趺凑劦玫綉椭呜澒倌??所以,對貪官既要堅決任用,又要進行懲治。如果全國官員都清廉不貪,那老百姓自然高興,可是皇權(quán)就危機四伏了。
閻敬銘疑惑地問道:“這又是為甚么?”
曾國荃:“清官自恃操守清廉,無所顧忌,甚至?xí)璐伺u皇上,冒犯龍顏?;实塾帜茏烈允裁唇杩趤沓羲??如果毫無理由地罷免清官,老百姓肯定不高興。老百姓不高興,就會激起民憤,民憤太多,那國家豈不危險了?”
閻敬銘又問道:“如果任用都是貪官,使老百姓民怨沸騰,那怎么辦?”
曾國荃哈哈一笑,靠近閻敬銘的耳朵低聲回答:“對大貪官,必須毫不含糊地罷免嚴懲,讓朝野臣民都知道朝廷對貪官恨之入骨,讓鄉(xiāng)間民眾都認為皇帝很英明,而敗壞國家法度的是那些貪官污吏。要讓百姓堅信,國家治理成這個樣子,和皇帝無關(guān),全都是那些貪官造成的,對大貪官處以極刑,抄家沒收全部財產(chǎn)。這樣以后,民怨就會平息,百姓就會歌頌皇帝,沒收的巨額財產(chǎn)還可以充實國庫,一舉三得,何樂不為?總之,任用貪官培植死黨,鏟除貪官消除異己,誅殺貪官平息民憤,沒收貪腐充實國庫,這就是千古來帝王玩弄的治國權(quán)術(shù)?!?p> 閻敬銘聽罷這席話,心中五味雜陳,卻又不得不承認,曾國荃的見解獨到,甚至入木三分。
曾國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丹初啊,今日也不知為何,竟說了這許多胡話,我姑且一說,你也就姑且一聽罷!切莫當(dāng)真??!”說著,便一人獨自進了內(nèi)堂。
夫人見巡撫大人走后才出來,可閻敬銘還沉浸在剛才的話中,一直到許多年后,閻敬銘還時?;叵肫鸾袢蘸驮倪@一番對話,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