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上,柏莉鄰窗而坐,她的斜對面是一對年逾古稀的老人,兩人十指相扣,恬靜而安祥。
柏莉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兩位老人身上,漸漸濕潤的眼睛沖開了記憶的閘門……
三十多年前,鄰近縣城的工廠家屬區(qū)還是一排平房。
茶余飯后,鄰居們在家門口聚眾閑聊。
柏莉低眉順眼地從人前走過,盡管她走的很快,婦人們的閑言碎語還是隨風(fēng)傳入她的耳朵。
鄰居男:“瞧!老丫頭都這么大了,老柏真不容易。”
鄰居女:“哎,聽說老柏和巧靈媽搞到一塊去啦?”
鄰居女:“可不,我親眼看見的,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能有好事兒?。俊?p> 鄰居男:“這么說,老柏是老牛吃嫩草???”
鄰居女:“你眼紅啦?”
鄰居男:“歇菜吧!你可比不上老柏的身板。”
哈哈哈哈……
柏莉忍無可忍,轉(zhuǎn)身怒視她們,咬牙切齒地詛咒:“你們亂嚼舌頭,不得好死!臭不要臉!”
“不信呢?回家問你爸呀?”
不知道是誰還和她叫囂。柏莉無地自容,一路狂奔到家門口,大門反鎖。
隔壁的牛嬸出門倒垃圾,看見柏莉不進(jìn)家門,顯得格外地關(guān)心和熱情。
牛嬸:“莉呀,咋不進(jìn)屋呢?”
好奇心使然,牛嬸竟端著垃圾走過來。
牛嬸:“喲,里面鎖著呢,你爸不會在家睡覺吧?”
牛嬸意味深長地嘿嘿訕笑。
柏莉疑云竇生,她爬上柵欄跳進(jìn)院子里。
家門打開,父親笑著出來,看見柏莉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父親不禁愣住了,笑容也僵在臉上,想關(guān)門已來不及,巧靈媽滿臉臊紅地躲在父親身后。
鄰居不是在嚼舌頭。
柏莉情緒崩潰,歇斯底里地跺腳,對父親出言不遜:“別人說你們搞破鞋,我還不相信,原來是真的,你們不要臉!不要臉!”
父親的臉漲紅了,脖頸上的青筋暴起,忍無可忍地?fù)]手給柏莉一巴掌,再揚(yáng)手時被巧靈媽攔住。
巧靈媽:“她叔---”
柏莉捂著灼痛的臉頰怒視父親,委屈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巧靈媽:“莉呀,是嬸不對,別怪你爸,他……”
父親:“這是咱倆的事,犯不著跟她說軟話?!?p> 柏莉惡心地呸了一口。
柏莉:“破鞋——流氓——”
公共汽車到站,年逾古稀的老夫妻相互攙扶著下車。
柏莉的目光又追隨窗外,被打斷的記憶又銜接上。
柏莉萬萬沒想到,父親會動手打自己,兩眼哭得像爛桃,趴炕上生氣。
父親做好飯過來叫她:“吃飯?!?p> 柏莉余氣未消,扯枕巾蒙上頭,不理父親。
父親尷尬地搓著手,唉聲嘆氣。
門響,柏莉豎耳傾聽,她從墻上的鏡子里看見父親走出院落。
柏莉立刻爬起來,跑進(jìn)父親的房間摘下母親的遺像放飯桌上,她以逝去母親的名義向父親抗議!
父親去了胡同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高粱燒,走到門外又返回去。
父親把高粱燒放柜臺上,指著貨架上的另一瓶酒,父親滿臉歉意地把先前買的酒向前推移。
老板娘會意,隨手扔一塊錢柜臺上。
父親揚(yáng)手指下貨架上的水果罐頭,留下柜臺上的一元錢,又添上五毛。
老板娘:“給老丫頭買的?”
父親咧嘴一笑。
門上的鐵環(huán)當(dāng)啷一響。
柏莉從鏡子里看見父親買東西回來,猛然想起門沒有插上,又急忙下炕扣門。
父親進(jìn)來,推下柏莉的房間門沒有推開,把罐頭放門口的地上。回屋看見飯桌上放著亡妻的遺像,父親長吁短嘆,坐下給自己倒上滿滿的一杯白酒,仰脖吞下。
父親端詳著母親的遺像,一盅接一盅地自斟自飲,父親手抖,酒灑杯外。
柏莉聞到一股濃濃的酒精味道,不放心,開門出來,一眼看見放在門口的水
果罐頭,不禁心頭一熱。
酒精的味道更加刺鼻。
柏莉拉開門一看,飯桌上,一瓶白酒過半。
父親再倒酒時,柏莉沖過來奪下酒瓶子,抱住父親聲淚俱下:“爸,別喝了。爸,我錯了,我不該罵你……爸,我不要后媽,我洗衣服、我做飯,我什么都能干,我不要后媽,爸,我不要……
柏莉擠過熙攘的人群,一路尋望著走來。
巧靈在店門口,伶牙俐齒地招攬著顧客:“女裝,新款女裝,年輕時尚,進(jìn)來看看吧,新款韓版女裝,年輕時尚……
巧靈一轉(zhuǎn)身了看見柏莉,柏莉也看著她。她猶豫了一下,迎過去。
柏莉:“生意挺火呀?”
巧靈:“馬馬虎虎。進(jìn)店坐一會兒?!?p> 柏莉:“你一個人忙?”
巧靈:“我媽也在,接孩子去了。坐!這是今年新款三百六十一件,誠信要,給你九折?!?p> 顧客:“八折,八折,我倆都要一件。”
巧靈指著柏莉?qū)z女孩說:“這是我朋友,她剛才買的都是九折,不信,你看她的兜子,還沒焐熱乎呢!九折,不能再便宜了。咱說實(shí)話,廣州的韓版貨就是貴。但是質(zhì)量好,版型好看。
兩個女孩猶豫不決。
柏莉:“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穿呢!你們年輕人穿更好看?!?p> 其中一個女孩:“下次一定給打折?!?p> 巧靈:“放心吧!你成全姐的生意,姐不會虧你的?!?p> 兩女孩提著購物袋走出店門。
巧靈晃了晃手中人民幣:“賺錢不容易。”
柏莉:“比我賣菜好多了,干凈又省心。你看我……”
巧靈:“就是一樣好處,天天穿新衣服?!?p> 柏莉想起自己的目的:“嬸身體挺好的?”
巧靈:“歲數(shù)大了,糊涂?!?p> 說話間,跑進(jìn)來一個約八九歲的小女孩,帶著一串驕人的笑聲撲進(jìn)巧靈的懷里。
巧靈:“我女兒。”
女孩:“阿姨好!”
柏莉:“征遷的時候,你還在讀小學(xué)吧?”
巧靈:“可不,一晃真快?!?p> 巧靈媽提著書包,呼哧帶喘地進(jìn)來,碎碎叨叨抱怨:“這孩子,就是腿快,一眨眼,沒影了。”
柏莉站起來,迎面佇立。
巧靈媽一眼認(rèn)出了柏莉,親熱地捶她:“死丫頭,還沒忘了嬸。你爸呢?他身體咋樣???”
柏莉眼圈泛紅,緊緊拉著巧靈媽的手,連連搖頭。
巧靈媽:“老東西。他自己知道不?”
柏莉:“知道?!?p> 巧靈媽:“老東西,病了也不吭一聲。藝和松回來沒?”
柏莉:“我爸不讓告訴,怕耽誤他們的工作?!?p> 巧靈媽:“這老東西??!一輩子不愛麻煩人,兒女也見外。”
說著,巧靈媽抻著衣袖擦拭眼角,一只手緊緊地握著柏莉的手。
巧靈看不下去了,呵斥女兒出氣:“吃吃吃,就知道吃,還不趕緊寫作業(yè)。就是不長記性,煩死了,揭了傷疤忘了疼。”
孩子委屈得哇哇哭。
柏莉?qū)擂?,她知道巧靈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和巧靈嬸沒說幾句就匆匆離去了。
睡覺前,柏莉給父親洗臉洗腳。父親的手腳冰涼,即使是稍微燙一點(diǎn)點(diǎn)熱水,也沒讓父親的手腳溫暖起來。
柏莉:“爸,明天讓葉坤帶你去泡泡澡,去去寒氣?!?p> 父親:“不洗,不埋汰?!?p> 柏莉:“爸!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看見誰了?”
父親不感興趣,目光呆滯。
柏莉:“我看見巧靈媽了。”
父親一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
柏莉:巧靈媽!
父親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她……她也七十出頭了,身體咋樣?”
柏莉:“挺好的,幫巧靈照看服裝店呢。”
父親“哦”一聲,沉默。
柏莉洗毛巾:“嬸還問你身體咋樣呢,我說挺好的,嬸還要來看看你呢?!?p> 父親信以為真:“有空就帶我去洗洗?!?p> 柏莉知道,父親還沒忘記巧靈媽。除了母親之外,父親曾經(jīng)深愛過女人。
父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顫微微地下床去翻看日歷。這個日子對他們來說太熟悉了。
明天是母親的祭日。
這個日子對柏莉來說,她比柏藝、柏松都記得清楚,那條通往山上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山路,她也比他們兩個走得多。
父親撕下五月十一號的日歷,緊緊地攥在手里,又顫巍巍地回床上。
柏莉:“明天,我和葉坤去掃墓?!?p> 父親:“我三年沒去了?!?p> 柏莉沒吭聲,她在心里也沒怪罪父親,現(xiàn)在柏莉的心里,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父親的生命能創(chuàng)造奇跡,挺過王主任預(yù)測的半年,這半年也是父親最大的奢望。柏莉想象他們兄弟姐妹團(tuán)聚、圍繞父親膝下,陪伴父親度過最后的的時光。
葉坤帶父親去洗澡。
在樓下,他們和石勇不期而遇,柏藝沒回來,石勇開車自己來的。他顧不上休息,執(zhí)意要和葉坤一起陪父親去洗澡。
柏莉在陽臺上,目送他們的背影。父親走路有些搖晃,但是,父親仍堅(jiān)持自己走,拒絕兩個姑爺子攙扶他。
父親就像搖曳在風(fēng)中的一棵枯樹,左右晃動,卻根深蒂固,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