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過往
兩樁事一敲定,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我留了蔣太傅用膳,還特意讓鄭有德把上個月江西送來的釀青紅拿來,酒入喉嚨,舌尖醇香四溢。
兩個人對著月痛飲,不知不覺間,說起了從前。
“君上當年還是一個小姑娘,只到臣的肩膀?!笔Y太傅拿著手比劃了一下。
“如今,竟已跟臣齊頭了。”他似乎頗為感懷,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自從蔣慶懷死后,蔣太傅整個人都頹廢了下來,頭發(fā)花白,腿腳也跟著不利索了,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對于蔣慶懷的死,我曾經(jīng)耿耿于懷,也在深夜自責,可想起前朝的種種,甚至包括成德女帝的死,又覺得,他的無辜,又不是那么清白。
蔣慶懷擁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蔣太傅肆意欺壓,甚至造成別人家破人亡堆積的罪孽。
我把手里的酒杯喝空,沒有接他的話。
蔣太傅似乎有些醉了,他絮絮叨叨的,一直提起那些年的事情。
“臣還記得,您第一次坐在那椅子,一臉的害怕?!笔Y太傅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偏殿門口。
“我就對著您笑,在您耳邊說,不要怕,有什么事情,臣都會保護您的。”
他靠在門上,對著遠處的正殿某處張望,然后又回過頭來,看著我道:“您當時聽了這番話,伸出手怯生生的拉住了臣的衣角。小聲的湊到我耳邊說,太傅,朕可不可以去趟茅房?!?p> 蔣太傅笑了,眼里帶著懷念:“臣當時就在想,怎么還有這么個毛病,若是將來自己獨自坐在這個位子,見到群臣就要尿遁,豈不是叫人笑話?!?p> 聽他說起這些,我的回憶也漸漸涌了上來。
其實,那個時候,我不是想要去茅房,我是害怕,緊張和不安,想要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那底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的盯著我,像是想從我身上挖出點什么財寶似的。
蔣太傅順著門框滑下來,干脆坐到了地上。
“臣當時心急,說話也不好聽,差點就當著群臣的面,要對您訓誡了,是莊爾達,那個老狐貍,他上前拉住了臣?!?p> 我也端著酒壺坐到他身邊,兩個人一起并排靠著門口,從偏殿窗口朝外望去。
因為白日下過雨的關系,今夜沒有月光,沒有星星,除了外頭有掛著的燈籠正在隨風擺動,其余的,什么都沒有,一片漆黑。
“莊爾達說,不能著急,不能對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痛罵,何況,您還是君上,這是犯上作亂的事情。”
蔣太傅把手里的空酒杯遞到我面前,酒滿過杯,他拿著那杯酒對著地上灑上去。
“成德女帝新喪,邊境蠢蠢欲動,新君是個什么都不懂的丫頭片子,臣心里著急啊?!?p> 為了讓我順利接手朝政,蔣太傅當年除了有些逾越之舉,有些事情上,確實教了我不少,當年懵懂無知的我,還曾對他格外敬重。
若不是后來,當我羽翼漸漸豐滿的時候,他對朝政之事,越發(fā)難以舍棄,很多事情上,朝臣們各個看他臉色,而對我陽奉陰違。
一個沒有實權的新君,與當年坐在帝位上看著群臣一頭霧水的人,沒有任何區(qū)別,她始終還是要依靠著別人。
后來,我終于漸漸明白了,蔣太傅想要的,不是一個能干的新君,而是一個沒有權利,但在表面上能震懾邊境的傀儡。
蔣太傅在要權勢都掌控在他手里的時候,又要我朝安定。卻不知,他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最大的不安定。
對于帝位上的人來說,他,就是那個讓人惴惴不安,徹夜難眠的惡龍。
在發(fā)生嘉州失火燒官邸的事情之后,我們倆漸漸生了嫌隙,很多事,我不再聽從他的話,有些事情上,即便無力回天,改變不了什么,我也要同他爭一爭。
像今日這般閑談,已是很久沒有的事情。
蔣太傅手里的酒杯滾到了地上,他閉上眼睛,似乎醉得有些昏昏沉沉了。
“當年臣如此擔心的姑娘,終于長大了,還能通過臣的測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p> 測試?我疑惑的看著他:“什么測試?”
蔣太傅靠在門板上的頭往旁邊移了幾下,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
“焱戚王是臣送給您的測試,您完成得很好,只是,心有些軟,沒有趕盡殺絕,少了幾分帝王該有的果斷?!?p> 蔣太傅神色放松,絲毫沒有在意自己說的話,仿佛是隨口與人閑談般。
我整個人卻猶如墜冰窖,在秋天的夜里,仿佛殿內(nèi)一下到了寒冬,我身上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不知是害怕,還是膽戰(zhàn)心驚,亦或是對所有事情產(chǎn)生了擔憂。
蔣太傅縮了縮身子,將腿蜷縮到胸口,像個幼年的孩子般。
他聲音含糊不清道:“臣經(jīng)歷過三位君上,只有您,才能在臣這里,走上兩招。要論起來,還是成德女帝最沒用,她啊,心又軟,又想穩(wěn)住朝臣,所以落得個死于非命的下場。”
我僵在原地半晌沒動,不知他究竟是酒后胡說,還是假裝醉酒來警告我。
直到身旁響起了平穩(wěn)的呼吸聲,我才回神,他已經(jīng)睡著了。
我扶著墻,慢慢的爬起來,雙腿有些發(fā)軟,我站了好一會,才有力氣走出去。
鄭有德帶著幾個宮女和太監(jiān)守在門口,見我出來,立刻迎上來。
“君上?!?p> 我身上有些脫力,于是把手遞給他,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
“太傅,在里面。”我只覺得喉嚨生疼,反復方才喝下去的酒,竟然比毒藥還滲得慌。
“找?guī)讉€人,把太傅抬到偏殿去休息,明日一早,留他在宮里用過早膳,再好生送回府里。”
鄭有德問道:“明日,蔣太傅不用上朝嗎?”
我看著黑幕重重的天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不用,他今日醉了酒,讓他好生歇著吧?!?p> 鄭有德對幾個小太監(jiān)囑咐了一番,這才扶著我去另外一邊的內(nèi)殿休息。
我揮退了眾人,留下鄭有德,讓他與我一同坐下,然后看著他道:“蔣太傅,親口承認成德女帝是死于非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