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了!”一位年輕的小商人看著剛到他桌上的含笑道,“我不認可戰(zhàn)爭。我們都知道,一言不和就打起來,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隨著閱歷的增長,我們學會了理解、溝通與談判。在理解中我們各退一步,在溝通與談判中我們互利共贏。在我看來,戰(zhàn)爭只是談判失敗的產(chǎn)物,過程上更殘暴,結果上可能有短期的暴利,但沒有長期收益,而且全部喪失的風險要遠高于談判。所以我認為,戰(zhàn)爭是短視之人所為,兩個懂得如何談判的人,無需戰(zhàn)爭,且優(yōu)于戰(zhàn)爭?!?p> “很好?!蹦苈牭竭@個說法,我心里很高興,“這位公子提出了一個比戰(zhàn)爭要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懂得和平協(xié)商、互利共惠,是文明與野蠻的一個明顯的分界線。但是我想問一下這位公子。生活中懂得談判又愿意談判的終究不多,當文明遇到了野蠻時,文明應該如何做?當野蠻侵略文明時,文明也不還擊嗎?當有人斥責你不文明并因此要討伐你時,你如何應對?”
“若是在我的生意中遇到這種事?!边@人有意無意地看向在座的幾位高官道,“我會去報官。我相信我天朝的官員都是公正而且無私的。他們一定會給我討回公道,一定會為正義正名!”
我見他意有所指,便本著成人之美的心思,附和了一句:“這位公子所言極是?!毕M裉靵磉@一趟,可以有所收獲。
其他幾個小商與小官見此人獲了利,有意無意地將含笑花在自己手中多留一會兒。如果鼓聲停了,而他們正拿著含笑花要送出去或者還沒接過來,就果斷出手,將花握在手中。在他們發(fā)言時,在話語中各種含蓄地表達了對天朝官員的敬仰欽佩之情;至于他們發(fā)表的觀點,不過是拾人牙慧。
我便靜靜地等他們說完,并未回話。反倒是那含笑花,被他們折騰爛了好幾朵。
這期間,李畫師找準時機放飛了一只鴿子。鴿子的腿上帶著她要傳給大同軍的信。
鼓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鼓聲停時,竟又傳到了趙世子手中。趙世乎有些氣惱,道:“我自罰一杯!”就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了。
許是聽那些無聊的奉承之辭聽得不耐煩了,下一次含笑花傳到黃大人的手中時,明明鼓聲剛起,但是他將含笑花往桌上一放,身板坐得端正威嚴,不傳了。一群小商小官相互傳了眼色,這才收了巴結的心思。
鼓聲停時,這位黃大人道:“軍隊是一個國家武力的象征,不可不有,但要慎用。不用時,秣馬厲兵,勤加訓練;到用時,外可御強敵,內(nèi)可震宵小。戰(zhàn)爭,是不得不用軍隊時的無奈之舉?!?p> “何時會有此等無奈?”我回道,“若是為官者施行的是暴政,開的是一言堂,百姓不堪其重,沸反盈天時,可會用到軍隊?他們可算是宵???”
他面色一沉,投來頗有壓迫力的目光??墒撬菐资畾q的小年紀能積攢多少的威嚴?很快便在與我的對視中現(xiàn)出了挫敗感。他收回了目光,收拾了心情道:“當今圣上大開言路,廣開方便之門,若百姓依流程進言,自不必動用軍隊。”
“敢問,面對沒有任何武力威脅的百姓,為官者可以聽得進去多少呢?”
我問出這句話之后,齋內(nèi)的空氣仿佛漸次凝固,將齋里坐著的人打造成了一個個的彩泥人。他們僵硬著繃著身體,一句話也不敢說,一聲大氣也不敢有。他們紛紛向我們看來,好像我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
整個養(yǎng)心齋,除我與這二品官員以外,唯一沒被壓迫住的,也就是那個趙世子了吧。他見空氣凝重得很,就故意吃起了水果。咬得嘎嘣脆,杯盤碰桌響。
我若無所覺地喝起了茶,在等這位官員的回復。
其實,這次的賓客之中,這位二品官員是我點名邀約而來。我之所以點他,就是因為他姓黃名大堂,是那平復大同軍之人。他主張肅清敵黨,要將所有大同軍的頭顱砍下,以此震懾天下。
而經(jīng)我推算,天下將有一劫,而這劫的緣起,正應在他的身上。此人不僅殺孽太重,而且已激起民怒。再不及時干預,天下怕是又要上演一次朝代更替的大戲了。到時,又會有數(shù)不清的生命過早地踏入黃泉吧。
此次叫他來,我便是決定好了要干預他的命理,化解一下天下民怨。
“我將古今文字對照表發(fā)下去吧?!睏钪罘畔铝斯拈?,走到了我身邊來。
古今文字對照表,表中共有一千七百一十五個字,里面的字盡是摘自博古齋的古書。不過這是我計劃眾賓客離去時再一一交付的,楊之宇此時提出來做什么?
我向他送去探詢的目光。
他道:“早些發(fā)出去,大家也有時間看一看。萬一有不明白的,還可以在離開之前問一下?!?p> 他說話時眼睛中沒有任何情緒流動,面部肌肉也如睡著一般不著寸力,我知他對此時出聲很是抗拒。而且既然是他強撐著臉做的,一般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出于禮節(jié),二是出于自衛(wèi)。而此時,按禮節(jié)他應該待在花鼓旁,不用言語;說自衛(wèi),他出頭反而風險更大不是么?
他在關心我。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看著他的我,心中涌陣酥麻,在不經(jīng)意間被暖了心房。向來不喜言語,一直以退避來處理紛爭的楊之宇,此刻是在為我出頭嗎?
“好啊!”我道。
楊之宇抱著一懷的對照表走入了凝膠般的空氣場域,一排排,一列列,攪動了一池春水。
養(yǎng)心齋窗外的桃樹上,陽光流過,花開滿樹。那齋旁的含笑花,悠然長高兩三米,花香四溢。
“當啷!”
楊之宇撞翻了一盞茶。里面的水流了滿桌,還濺了客人一身。而這位客人,還是那丞相家的趙世子。
趙世子沒看到窗外桃花,沒嗅到含笑花香,他只知道齋內(nèi)氣氛凝重,他只知道自己的衣服上被灑了水。他暴怒,猛地站了起來,朝著楊之宇的軟腰處踢去。
“瞎了你的狗眼!”他大罵。
我的法力涌動而出,讓他在踢到我小師弟前,就腳下一滑,摔了個七葷八素。
他動作倒也挺快,在倒下的時候就大喊:“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拖出去杖打三十!不,一百!”同時手邊正好摸到一把木凳,就抓著凳子腿向楊之宇的頭扔了過去。
我面色一凝,將杯中的水一潑。茶水縛住空中的木凳,一舉推到了屋外,將進來的人擊倒在地。
我快步來到楊之宇身邊,我看他滿眼慌張,氣息也有些不穩(wěn),眼皮又耷拉著想要仿佛要陷入沉睡。那一刻,我的大腦轟地一聲響,心里有種說不明白的慌亂愈演愈烈,如火燒草原,如抽空了空氣。那是我這六千年來只在夢中體會過的情感。
我想起那昏暗的山洞,那燃燒的火把,那走動的人影,還有那欲哭的絕望。
我一把握住楊之宇的手,左右看了看,問他:“沒事吧?你還好嗎?”
他懵懂地點了點頭道:“我沒事。那茶水不是我故意的?!?p> “還管什么茶水!”我感覺我自己好像大吼了起來。感覺到失態(tài)的自己,微微用力握了握楊之宇的手。那溫暖的觸感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我拉著他,讓他在我的位子上坐下,并轉(zhuǎn)過身來對趙世子道:“你走吧!今天不要再讓我看到你?!?p> “你說什么渾話!”院長從門外正聽到我這句話,大嚷著跑了進來,“我說龍先生,我請你來是讓你干什么的?你怎么在這里給我闖禍?。 ?p> 趙世子的下人中帶頭的那人大聲叫囂道:“好你們個書院!膽敢對我家公子不敬!我看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一指我和楊之宇道,“把他們兩個都抓起來!亂棍打死!”
院長手忙腳亂地不知道如何是好,跑過來拉著我道:“龍先生!是不是這孩子惹的事啊?你快把這孩子交出來吧!向趙世子道歉!”
那些知道這丞相之子脾氣稟性的人悄聲議論了起來:
“這丞相家的孩子向來跋扈,什么時候吃過虧?我看這次書院麻煩大了?!?p> “這書院也真是倒霉,上午還以為得了成名的機緣,沒想到下午就撞到丞相手里了?!?p> “何止是丞相啊!我看黃大人也不會對這書院有什么好印象。”
一提到黃大人,屋里瞬間又靜了下來。有一層精神上的寒冰在屋內(nèi)蔓延,好像隨便動一動身子就會被破碎的寒冰扎得血肉模糊。
黃大人站了起來,盯著我開口道:“不知這位龍先生和叛軍有什么關系?早些說了,我可以免你九族!”
除趙世子的下人外,大批的官兵也涌到了養(yǎng)心齋。我注意到官兵中竟然有身懷法力之人。其實想來也對,官府抓的人成分復雜,隨時可能要面對身懷絕技的江湖術士,和山野村莊里冒出來的妖物鬼魅,自然要有些這種人來應對突發(fā)情況。只是看到他們之后難免有絲淡淡的悲涼。既然學我道術,便也算是道門中人。想我道門中人何等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卻也有人淪落到了這步境地。
在官兵們涌進養(yǎng)心齋后,齋內(nèi)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他們自覺退到一旁,特別是遠離了我附近的位子。
楊之宇抓住了我的手,靠到了我腿邊來。我聽到他的心臟在快速跳動著。
若是往常,面對這一群胡鬧的凡人,我笑一笑也就罷了。可是今天不一樣,他們嚇到了我小師弟。我很介意。我必須要做點什么。
我看著小師弟,微微彎下腰來,笑著曲起食指,勾了勾他的鼻梁。
我對他道:“本來這些話是應該今天晚上說的,奈何我在謀劃安排一途上學藝不精,還是出了意外,現(xiàn)在就得告訴你了?!?p> 他看著我,一張小嘴開開合合,輕輕地道:“什么事???”
我對他道:“你先生我呢,是天上的天尊,你也可以稱呼我為大慈大悲功德無量至高無上天界至尊。此次下凡是為接你飛升離恨天,晉天地神明之位,拜眾仙之祖太上老君為師。你知道嗎?我們的師傅雖是眾仙之祖、萬教之主,但是無量劫以來認真收過的徒弟只有你我兩個,可見你我都是有多大的福德。”
他抓住我的手,一雙充滿疑惑的眼睛向我望來,問我:“你是認真的嗎?”
“我說是真的,你信我嗎?”
“嗯……”他看著我,重重地點了下頭道,“我信?!?p> 他信了,沒有驚訝,也沒有驚喜。就好像我說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類似于早飯吃了一碗粥,類似于我做了一個飛天的夢。
我笑了笑,揉著他的頭發(fā)道:“那你接下來可要做好準備嘍!你師兄我,可要大展神威了?!?p> “嗯!”楊之宇點著頭笑了起來,帶著絲絲喜悅、期待與純樸。展顏一笑間,好似可以溫柔六千年的歲月。
在與小師弟相處的這段時間里,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笑。而我,也越來越享受他的笑。無論發(fā)生了多么糟心的事,那糟糕的心情,都可以在他的笑靨中消失無蹤。
我直起身來,面對著眾人張開了雙臂。純凈的青藍色光芒在我的體內(nèi)奔騰而出,整座大別山一瞬間被這圣潔的光芒照亮。有幻影在光芒中隱現(xiàn),那是宇宙中星球的影像,浩瀚而且宏大。
我看到有大同軍在大別山的草木后穿行,也看到李畫師一身戎裝出現(xiàn)在柳琴師身后。
我一揮手,強大的場域瞬間張開,令在場的眾人懸空而起。在他們落回地面之后,我已經(jīng)化去了養(yǎng)心齋的實相,讓齋內(nèi)眾人暴露在廣闊的天地上。而后我快速變高變大,待身體增長到十丈時,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青藍色的星球。我騰空而起,坐在了星球的幻影上。
眾人被這一番變化震懾了心神,擊潰了所有的防備,紛紛依著本能頂禮膜拜。
我以天音說道:
“世間最本質(zhì)的力量是愛,如果你想擁有強大的力量,如果你想擁有美好的生活,便要學著去愛。去愛你的家人,他們給了你面對生活的勇氣;去愛你的朋友,他們將與你一同照亮人生的黑暗;去愛你的國民,你們將一起創(chuàng)造偉大的文明;去愛你的敵人,他們將會給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在目前的人的國中,軍隊仍是不可舍棄的力量。但是力量中最強大的,不是幾十萬士兵,而是億萬萬看似弱小的百姓。走到他們中去,傾聽他們的心聲,與他們協(xié)調(diào)好步伐,共同踏出康莊大路!
“一個文明最珍貴的,是一小步一小步不中斷的前進。一個不中斷的文明,比十個輝煌一時的國度更加燦爛奪目。世間最偉大的成就必來自于他們,最巔峰的造詣也將在他們中誕生!不要為了眼前一時的私利去破壞一個文明,也不要為了一時的不和去自我毀滅。人是百靈之中好動的一類,也是好戰(zhàn)的一類。想要謀求更大的進步,從止戰(zhàn)開始,從寬容開始,從愛開始!”
養(yǎng)生齋中眾人齊齊跪倒在地,在叩首中感謝恩典。被大同軍救下的柳、李二人,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而我的小師弟楊之宇,欣喜地看著我,眼中是飽滿的快樂,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很帥!”
我揮手間為他鋪就了一把云梯,他一步一笑的來到了我的身邊。
“是天尊!我認得他!這是大慈大悲的天界尊者!”有人雙手朝天看著我高聲呼道。
雖然這六千年里,我懈于傳播恩典,但是仍有不少世界有我的教義與信仰。我向認出我的人點了點頭,身后的星影像中流出一滴星淚,滴入了他的額頭,轉(zhuǎn)瞬之間抹去了他臉上的皺紋。
在這個人將我認出來后,其他眾人也跪在了地上,向我頂禮膜拜。
我揮手散下一片靈雨,向他們送去福音。
“這是什么啊?”小師弟看那雨時而清澈透明,時而五光十色,眼中甚是好奇。
我回他:“這是加了我的法與我的道的靈雨,得靈雨之人,將會更加健康,疾病會因之消除,重病之人若是心誠也有痊愈的可能?!?p> 他低頭看著那雨。從他開心著的兩排小白牙中,與那映著彩光的略帶閃躲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絲仰慕的情緒。能被我未來的小師弟仰慕,我覺得很受用。
我拉起他的手,破空而去??紤]到小師弟的感受,我飛行的速度并不快,剛好可以看清腳下的凡世一點點變小的過程。
“我飛起來啦!”小師弟滿心歡喜地道。
“對,你飛起來了!”
“我真的要做神仙了嗎?”
“是的,你將是這天地間最尊貴的神!”
他看了看縮小到宛如玩具大小的大別山,問道:“他們還會打架嗎?”
我?guī)煹墉h(huán)繞這顆星球飛行一周后,對他道:“世界很大,一句話、一個神跡的力量可大可小。但生活是他們自己的,讓他們自己選擇去吧!”
“讓他們自己選擇去吧!”他嘻嘻一笑,與我一同來到了南天門。
我固然想要為人間免除即將到來的災難,但是,面對他人的人生,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提提建議、示現(xiàn)一種更好的可能而已。所有的生命,哪怕是六大能,也不能隨意左右人們的意愿。因為每一個人都與六大能一般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