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嘉榕
八月的風(fēng)吹在杜若的臉上,寒涼卻襲進(jìn)了杜若的心里,這幾日的事如潮水一般一樁樁一件件不容商量地?fù)涿娑鴣恚逕o淚,父親的尸首還在府衙,兇手杳無消息;母親尚在病中,只盼著能早日康復(fù),至少她的心里能有個依靠;錢莊的這筆巨資虧空必將迎來資金危機(jī),錢莊是否能渡過此劫杜若心里一點盤算都沒有。
“小姐,到了?!?p> 車子停在了惠恩寺的后門外,杜若今日刻意避開了熙熙攘攘的正門,再過幾日就是鄉(xiāng)試的日子,各地趕考的秀才考前總要到這惠恩寺祈福求愿,人來人往多有不便,更主要的是杜若此刻的心情不愿有人打擾。
惠恩寺這些年來多受杜家供養(yǎng),因此寺院專門備了一個小院供杜家女眷休息。杜若腦子里一片混沌,跪在佛祖前心才似有幾分依傍,她只想祈求母親早日康復(fù),也好給她一點安慰和精神支持。
拜了幾處神佛回到小院暫歇,抬眼便看見這棵老榕樹,銹褐色的氣根炫耀著它的樹齡,冠幅廣展,枝繁葉茂,這正是當(dāng)年父親看中這小院的原因。去年父親還帶著一家老少來此祈福,也是云淡天高,也是榕蔭如蓋,連往日不大友睦的兩位姨娘也能圍坐在父母親周圍侃侃而談、喝茶說笑,而今......想到此處,杜若不由淚下,禁不住輕吟道:
“彌陀巖下蒼榕樹,借我今年兩度游......”
“彌陀巖下蒼榕樹,借我今年兩度游......”
話音未落,杜若就被自己的聲音驚得噤聲,她聽到的不止是自己的聲音,還有另一個渾厚的男聲,杜若吃驚不小,戛然而止,四下張望,全無一人,定一定神,莫非自己聽錯了?
半晌,杜若壓低了聲音又道:“浯山青入眼,榕樹紫垂髯?!?p> “浯山青入眼,榕樹紫垂髯?!?p> 又是同聲!
“敢問墻外......”
“敢問墻內(nèi)......”
又是同聲!
杜若不敢出聲了,墻外也悄然無聲。
半晌。
“在下是常州府生員陳嘉榕,正是榕樹的榕,不日將參加今年的秋闈,故此今日到惠恩寺拜佛祈福,見這株榕樹生得幅冠延展,不禁感慨,不想冒犯了?!?p> 墻外的聲音渾厚干凈,吐字清晰,沉穩(wěn)持重,這聲音讓杜若莫名好感,不禁柔聲道:“民女杜若,在此為母親祈福,是我冒昧,打擾了公子?!?p> “適才......”
“適才......”
杜若頷首,嘴角輕輕牽扯,露出了多日來久違的淺笑:
“公子先說?!?p> “還是請小姐先說吧。”
杜若聽出對方似有尷尬之意,便大方道:“適才聽公子也吟誦丘葵的《七月望日再游彌陀巖》,莫非今日乃是故地重游?”
“說來慚愧,在下今年已是第二次鄉(xiāng)試,的確是故地重游,見此老榕樹今年繁茂更盛三年前,故此不禁感慨。”
杜若聽他說得坦誠自信,并無半分頹廢之氣,便道:“自古科舉令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一舉而金榜題名者鳳毛麟角,其中因素諸多,俗話說‘五十少進(jìn)士,三十老明經(jīng)’,昔孟東野兩試不第,四十六歲才中進(jìn)士,我聽公子之言落地不落志,今歲科考必金榜得中?!?p> “萍水相逢,小姐吉言寬慰,在下拜謝。”
“公子不必言謝......?!?p> 杜若不語,對著墻外曲一曲膝。
靜靜聽著......
聽不見動靜了。
這時候夕月走了進(jìn)來,看見杜若站在院里發(fā)呆,以為是等得急了,忙道:“小姐怎么站在這里,轎子已經(jīng)在院外備好了,小姐是就走嗎?”
“夕月,你剛進(jìn)來的時候外面沒看見什么人嗎?”
夕月不由回頭看一眼,詫異道:“沒有啊,外面有人嗎?”
“沒有?......哦,沒有吧?!?p> “小姐這是怎么了?”
“不要啰嗦了,我們就走吧?!倍湃舸掖易叱鲈和?,停在門口兩眼一溜,微微四下張望了,果然沒有一個人,心里的緊張是放下了,可是失望卻升上來。
“小姐在看什么?”夕月左右張望,并不見一個人。
這丫頭精靈得很,什么都瞞不過,“沒有,快走吧?!?p> ......
陳嘉榕目送杜若遠(yuǎn)去的背影拱手送別,杜若的名字就這樣落在了陳嘉榕的心里。
看著杜若遠(yuǎn)去的身影,陳嘉榕莫名親切。這女子如此俏拔的身姿,似有多少倔強(qiáng)隱藏在那看似纖細(xì)的身影之下。聽她說話的聲音清澈而非尖銳,柔曼而非嬌弱,陳嘉榕只覺得句句如滴泉緩緩落在心上。
“杜若?!?p> 陳嘉榕心里念叨著這個名字,立刻回轉(zhuǎn)身去找這后山的僧人,她能在這惠恩寺有一座小院歇息,絕不是普通香客。
果然,隨便問了一個灑掃的僧人遍獲悉,原來是萬盛錢莊的女公子。
——商賈人家。
陳嘉榕看著下山的路,輕嘆,可惜了一身出塵的詩書氣。
下山途中陳嘉榕看見書僮采歌正上山來找自己,疑惑地問道:“不是叫你在山下等嗎,怎么上來了?還跑得這滿頭的汗,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急得這樣?”
“員外、夫人和小姐都到了,員外在客棧等候公子呢!”采歌氣喘噓噓。
“父親來了?”陳嘉榕大惑不解,加緊了腳步。
剛到客棧就看到有人在忙著往外搬他的東西,父親陳鴻正坐在正堂和客棧老板寒暄,看見兒子回來立刻站起來滿臉堆笑,看到兒子就像看到得了寶貝似的。陳鴻正三代單傳,到了陳嘉榕這里就是第四代了,陳嘉榕自小聰慧,七歲吟詩,13歲考取童生,16歲一舉考中一等生員,即稟生,每月享受國家糧食,天下秀才雖多,可稟生名額卻寥寥無幾,所以兒子就是他陳家的驕傲,只是身體單薄,三年前若不是身體原因,必然早就已經(jīng)金榜高中了。
陳嘉榕正要行跪拜禮,被父親一把扶住,抬頭看著眼前比自己高過大半頭的兒子道:“果然又清瘦了,回頭讓你娘好好幫你補(bǔ)補(bǔ)身子?!?p> 陳嘉榕左右環(huán)顧,問:“聽采歌說母親和姐姐也來了,怎么不見?”
陳鴻正滿臉喜氣:“走,我們路上慢慢說?!闭f著,拉著陳嘉榕便上了門外馬車。
車上陳鴻正告訴兒子道:“我和你母親商議已定,我們?nèi)野岬绞〕莵?,先在這城里購置一座宅院,離科考日近,今年不能再像上次似的,務(wù)必要照顧好你的身體,再不能讓三年辛苦付諸東流了?!闭f著,伸手握著兒子的手。
陳嘉榕聽了心內(nèi)感激,反握住父親的手,陳鴻正懂得兒子的心意,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兒子的手。能有這樣一個聰明、懂事的兒子,陳鴻正內(nèi)心滿是疼愛和滿足,他深信憑著兒子的天賦異稟,勤奮好學(xué),此次秋闈必定金榜高中。為了兒子,別說省城買宅子,就算京都購房他都在所不惜。他都想好了,今年鄉(xiāng)試考中,明年二月全家攜子進(jìn)京趕考。
何況此次全家搬到省城來暫住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太仆寺少卿洪玄禮和他是少年同窗,寫信來邀請他到省城任職,其四子已經(jīng)到了婚娶年紀(jì),和嘉慧正是同齡,若是......,但這還只是他自己心里的盤算,就沒有對兒子說。
車子停在了城東門一座宅邸門前,下了車,陳嘉榕看到宅子門口兩個大石獅子,一看便知不是哪個小門戶人家的宅子。陳鴻正知道兒子心里想什么,解釋道:“這是原承宣布政司童大人上京前的別院,如今正好空著,我就買了下來,雖比不得我們在常州府的老宅,可是在這省城也算是一等一的大宅子了?!?p> 陳嘉榕心里覺得不妥:“暫住之所實不必如此奢華?!?p> 陳鴻正笑一笑,拉著兒子進(jìn)了宅子。
陳嘉榕依然滿心愁慮,他哪里知道,陳鴻正既有心要攀附太仆寺少卿這門親事,門戶上怎么能輸了陣容。
這是一棟三進(jìn)的宅院,進(jìn)了門便是前廳,繞過前廳就看見一座偌大的前院,院內(nèi)一座假山并不惹眼,但假山上竟種著各色芍藥,一時間顯得小院生機(jī)盎然;二進(jìn)便是花廳和主人廂房。
陳嘉榕一眼便見母親和姐姐在花廳等他。李素琴見到兒子自然是喜不自勝,噓寒問暖,直呼兒子:“瘦了,瘦了?!标惣位圻€是一貫的淡青色長裙,素雅端莊,姐弟倆樣貌頗為相似,只是陳嘉慧大家閨秀的臉上更多了一分紅潤。陳嘉慧見到唯一的弟弟心內(nèi)歡喜,卻并不似母親那樣直白流露,而是含笑觀察著,對母親的心疼不已反駁道:“我看弟弟倒是比在家時更精神呢,雖說身子單薄未見改善,但也并未清瘦太多,我已經(jīng)囑咐廚房備下了燕窩,明天開始,我親自下廚,保重科考前把弟弟的身子補(bǔ)起來,母親您就不必?fù)?dān)心了。”
陳嘉榕被父母、姐姐的關(guān)愛圍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心里全是幸福,他是個不忘禮數(shù)的人,聽家姐如此說,立刻拱手道:“有勞姐姐費(fèi)心了。”
嘉慧就笑起來:“我這個弟弟讀書讀傻了,跟自家姐姐還這樣客氣,走,我?guī)闳タ纯茨愕臅俊!闭f著,拉著陳嘉榕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