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的西晉帝國拖著虛弱不堪的步伐,隨著一聲炮竹在洛陽城的夜空炸響,來到了永興三年的新年。
在這一年,歷時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終于結(jié)束了,天下再一次獲得了難得的安逸與喘息。
在這一年,東海王司馬越在這場權(quán)力角逐中取得了最終的奪權(quán)的勝利,成為了這個帝國實際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
元日正月初一。
晉陽公主府邸張燈結(jié)彩,家仆婢女們早早地?fù)Q好了新衣,開始有條不紊地忙活著,清香的屠蘇酒香充斥在府邸的空氣中,所有的人都洋溢著歡樂的笑容。
此時的羊玄漠和晉陽公主看著窗外濃烈的新年氣息,心中卻怎么也一直高興不起來。
羊玄漠淡淡地說了一句:“天下終于安定了。”
一句話讓晉陽公主潸然淚下,心下悲愴地說道:“是?。≌?,我們司馬家失去了太多的親人,天下百姓也失去了太多的親人?!?p> 羊玄漠也黯然神傷:“是啊!夫人。這十六年,我們整個司馬家族斗來斗去的,到底是為了什么?我聽說皇上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一天比一天沒有精氣神了?!?p> 晉陽公主心痛地說道:“本宮前些日子見了我那可憐的皇帝侄兒,兩鬢斑白,面容蒼老,一定是被這十六年的內(nèi)斗傷透了心,經(jīng)歷如此大的事故,哪個人能承受這么多至親離去的痛苦?!?p> 羊玄漠略帶悲傷地說道:“但愿這次是真的結(jié)束了,借著新年的喜氣,希望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也希望孩子們能永福安康?!?p> 晉陽公主關(guān)切地問道:“永兒怎樣了?”
羊玄漠笑了笑:“挺好的,這孩子在咱們家一切都挺適應(yīng)的,跟蓉兒的關(guān)系挺好的,也跟浣蘿霓裳的關(guān)系挺好的?!?p> 晉陽公主嘆了口氣,默默拭淚:“夫君,對不起。一直沒有給你生下兒子,這是本宮這一生最虧欠你的地方?!?p> 羊玄漠握住晉陽公主的手,緩緩拍著寬慰道:“說什么見外話,其實我挺感謝你的,竟做主從二哥那里將永兒過繼到咱們這里延續(xù)香火,你不能生下兒子也絕非是你的過失,我怎么可能會怪罪你呢?”
這時家奴走了進(jìn)來,稟報道:“老爺,公主殿下,宮中稟報,皇后娘娘今日要來府上與我們同樂?!?p> 羊玄漠問道:“那皇上呢?”
家奴搖了搖頭:“宮中并沒有提起皇上要來一事。”
羊玄漠點頭吩咐道:“好的,你下去吧!另外通知小姐速速回來,就說皇后娘娘要來?!?p> 家奴行禮道:“是?!?p> 晉陽公主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兒一大早就不在府邸了,問道:“蓉兒去了哪里?”
羊玄漠淡淡地笑著說道:“一大早跟浣蘿霓裳她們就出去逛街了,畢竟洛陽亂了這么久才趨于平靜,也該讓她們出去好好玩耍一番,是我同意她們出去的?!?p> 晉陽公主點了點頭:“哦!那就好?!?p> 此時的洛陽城,經(jīng)歷了太久的戰(zhàn)亂,洛陽城的百姓們對和平的渴望已日益之久,城內(nèi)百廢待興,車水馬龍絡(luò)繹不絕,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一片忙碌景象。
百姓們舒展著笑容,穿梭于繁鬧的大街上。和煦的陽光灑照在綠瓦紅墻之間,酒旗迎風(fēng)飄揚(yáng),商鋪招牌粉刷一新,粼粼而來的車馬,川流不息的行人,讓所有的人似乎忘卻了那十六年來的戰(zhàn)亂,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的自得其樂。
這時,一個稚嫩的孩童拽了拽身邊一個十六七歲一身紫裳的妙齡少女,他似乎對眼前的風(fēng)車風(fēng)箏充滿了興致,輕輕地說道:“浣蘿姊姊,我想要那個。”
這個少女正是已經(jīng)年方二八的慕容浣。
慕容浣順著孩童手指指去的方向看了看,笑著撫摸了下孩童的發(fā)髻說:“好!永兒。姐姐給你買。不過永兒你要乖乖的等上一小會兒,等蓉兒姐姐和霓裳姊姊回來,姐姐再過去給你買?!?p> 永兒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浣蘿環(huán)視了下四周,卻并未見到蓉兒和霓裳歸來,心想這兩個人指不定在哪里盡情地嬉戲,于是就對永兒說:“永兒,不如我們往前再走走,找找你蓉兒姐姐和霓裳姊姊好不好。等找到了她們,姊姊就給你買一個大大的風(fēng)箏。”
永兒雖說不是很高興,但還是很乖巧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
走著走著,浣蘿就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販賣字畫的商攤,出于對字畫的喜愛,浣蘿牽著永兒走了過去。
商攤的主人是個衣衫襤褸的書生,雖然生活窘迫,但臉上卻不失一副書生氣,只見他在拿著筆在紙上筆走龍蛇,字體龍飛鳳舞又渾厚有力,引得一些觀者拍手叫好。
浣蘿也忍不住地贊許道:“先生,可真是一手好字?!?p> 那個書生抬眼看到竟有如此美艷女子稱贊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番欣喜,恭敬地說道:“多謝姑娘謬贊。想來姑娘也對字畫感興趣?”
浣蘿莞爾,臉上微紅,羞澀地說道:“先生,小女只是略知一二,見先生筆下生風(fēng),字若游龍,一時心生仰慕,情不自禁之下打擾了。”
書生忙道無妨,將自己剛寫完的字呈到浣蘿面前,臉上洋溢著笑容:“煩就請姑娘閱讀一番?!?p> 浣蘿拿過來細(xì)細(xì)閱讀起來:“樂哉苑中游,周覽無窮已。百卉吐芳華,崇臺邈高跱。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輕丸斃翔禽,纖綸出鳣鮪。坐中發(fā)美贊,異氣同音軌。臨川獻(xiàn)清酤,微歌發(fā)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fēng)起。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但當(dāng)體七弦,寄心在知己?!?p> 讀完之后,浣蘿心中大喜,激動地說道:“先生,這是嵇康嵇叔夜前輩的《酒會詩》,小女很是喜歡嵇前輩的詩詞,今日先生筆走龍蛇,小女更是喜歡的不得了,先生可愿賣給小女。”
書生一臉難為情,抓耳撓腮半天,紅著臉說道:“既然姑娘喜歡,今日又是元日,不如這樣,姑娘給我一錢即可,大家在新的一年討個好的頭彩。”
浣蘿遞給書生一錢,滿心歡喜地將字收好就要離開,書生卻喊道:“等等,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浣蘿剛要回答,人群中發(fā)出了一個極其令人不悅的聲音:“對啊,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只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公子哥兒從人群中走到浣蘿面前,那公子哥兒用紙扇將浣蘿的下頜微微一挑,一臉輕浮狀地說道:“姑娘如此美艷絕倫,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家?。俊?p> 浣蘿急忙避開。
那個書生上前擋在兩人之間,說道:“光天化日,你們居然調(diào)戲良家婦女,真是禽獸不如?!?p> 公子哥看了看身邊的家奴,示意了一個眼色:“這里有一個特別煩人的聲音,怎么做?不用我說吧!”
家奴心領(lǐng)神會,一把將書生推倒在地,正欲做拳打腳踢狀。
“住手!”人群中沖出了一隊衛(wèi)兵,一個風(fēng)度翩翩,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走了過來。
公子身邊的衛(wèi)兵看著發(fā)愣的人群,大喝一聲:“這是當(dāng)今東海王王世子青陽王殿下,見了為何不下跪?”
洛陽城中無人不知道一手遮天的東海王司馬越,更何況這是司馬越的長子青陽王司馬韶,紛紛跪拜在地。
司馬韶盯著那個對浣蘿做輕浮的公子哥說道:“廣興王司馬羽,你說你這是調(diào)戲良家婦女,還是聚眾欺壓百姓呢?”
司馬羽見狀忙一臉堆笑湊上前去,諂媚地笑著說:“別,韶兄,今日是元日,我們只是鬧著玩的,與民同樂,與民同樂?!?p> 司馬韶不屑地將眉頭一皺:“那要不要本王與皇上和父王那邊說說,看看他們認(rèn)定你是不是在與民同樂?”
司馬羽忙說:“別介韶兄。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何苦為難一家人呢!”
司馬韶想了想,畢竟是同宗同親,怎么也得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于是緩了緩臉色道:“好吧!本王就給你這個面子,如今我大晉禍亂已久,百姓好不容易休養(yǎng)生息,你若再仗著皇室宗親的身份做這些違法亂紀(jì)的行為,本王絕不輕饒?!?p> 司馬羽唯唯諾諾地點頭,弓著身子說道:“是,王弟記下了。”說完一溜煙地跑得無影無蹤。
司馬韶看著一動不動的浣蘿,以為她受到了驚嚇,便抱拳行禮道:“姑娘,讓你受驚了,沒事了?!?p> 浣蘿頷首,微微一躬:“多謝公子出手相救?!?p> 司馬韶看著浣蘿的容顏,心中不由驚嘆不已,一瞬間仿佛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沖擊著自己,他回了回神,問道:“姑娘,怎么稱呼?家住哪里?”
浣蘿怯生生地回答道:“小女慕容浣,是晉陽公主千金身邊的侍讀?!?p> 司馬韶笑了笑:“原來是晉陽姑母的養(yǎng)女??!”說到這里,他似乎想起今日皇后娘娘要去晉陽公主府上謁拜一事,于是對浣蘿說道:“姑娘,我想起來了,今日皇后娘娘要去你府上謁拜晉陽公主殿下,不如這樣,我趕緊送姑娘回府吧!”
浣蘿卻是一臉擔(dān)憂地說道:“小女還要在這里等蓉兒姐和霓裳姐她們?!?p> 司馬韶卻不以為然:“你說羊蓉兒這個瘋丫頭,指不定人在哪里痛快著呢!本王先送你回府,至于她倆,本王會安排下面的人去找,你這樣等,是根本等不到她們的,只會耽誤你回府的時間,反而還會耽誤覲見皇后娘娘?!?p> 浣蘿緊緊拉著永兒的手,“那就有勞公子了?!?p> 浣蘿大老遠(yuǎn)地看到府邸門口翹首盼望的晉陽公主,一下馬便跪倒在晉陽公主面前:“浣蘿今日不知皇后娘娘要光臨府上,望公主殿下恕罪。”
晉陽公主一臉和悅地扶起浣蘿,說道:“沒關(guān)系的,平安回來就好,你趕緊帶永兒回去更換衣服,皇后娘娘今日到訪,我們可不能無禮怠慢?!?p> “是。”浣蘿牽著永兒的手回到了府邸,晉陽公主見護(hù)送的是東海王王世子,點頭行禮道:“有勞王世子殿下,百忙之中護(hù)送浣蘿和永兒回府?!?p> 司馬韶也行禮道:“晉陽姑母,您太客氣了,侄兒恭祝您身體健康!”
晉陽公主盛情邀請:“既然來了,不如到府上小坐片刻如何。”
司馬韶客氣地說道:“不了,謝謝晉陽姑母的款待,侄兒朝中還有些事情,改日再來拜訪。”
晉陽公主回到府中,悄悄地將正在忙活的羊玄漠拉到一旁,說道:“老爺,你知道護(hù)送浣蘿和永兒的人是誰嗎?”
羊玄漠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說公主殿下,今日是元日,皇后娘娘今日還要登門拜訪,你還有這等閑情雅致。”
晉陽公主也不賣關(guān)子,直接說道:“是東海王的王世子青陽王。”
羊玄漠停下手中的活,怔怔地看著晉陽公主,道:“你這是想干什么?有什么話就直說?!?p> 晉陽公主說道:“如今天下承平,東海王已成為朝廷權(quán)貴,方才見王世子風(fēng)度翩翩,而蓉兒浣蘿霓裳她們也都正值二八年華,已到了出閣的年齡,不如我們撮合其中之一與王世子成婚如何?”
羊玄漠卻以為晉陽公主是在巴結(jié)東海王,他平時對于這種現(xiàn)象一直都是心生厭惡,立刻駁斥道:“公主,難道你忘了這十六年來是怎么過來的嗎?你現(xiàn)在認(rèn)為東海王權(quán)勢熏天,可你不曾想想這里面還有多少宗親王室在覬覦著朝廷的權(quán)力,現(xiàn)在事實難料,誰能肯定東海王就是笑到最后?汝南王、楚王、趙王、齊王、長沙王、成都王、河間王,哪一個不是在獲得權(quán)勢之后如日中天,可結(jié)果呢?還都不是曇花一現(xiàn),成了過眼云煙,我堅決不同意這樣的行為,這猶如拿著自己的女兒前途去賭一場前途未卜的局,你這不是在為女兒好,而是在害她們。”
晉陽公主一臉委屈,說道:“就當(dāng)本宮只是說說而已吧,你為何如此激動?”
羊玄漠面色緩和下來,說道:“我知道你的用意,姑娘們已到出閣的年紀(jì),是該考慮嫁人了,這個事情我也會自然關(guān)注,不過我只有一點要求,姑娘們的感情之事雖有我們這些父母做主,但是也要聽從孩子們的意見,盡量找一個她們喜歡的而且能平平安安度過一生的人最佳?!?p> 晉陽公主點了點頭:“那是自然?!?p> 元日的皇宮深處,含章宮內(nèi)。
皇帝司馬衷拖著沉重的步伐摩挲著含章宮的一切,大殿內(nèi)散發(fā)著與外面截然不同的凄涼和落寞,十六年的動亂,讓這個看似高高在上的皇帝遭受了不應(yīng)該的打擊,如今司馬衷的身子骨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如以前,隔三差五大病小恙纏身,面容槁枯,兩鬢斑白,因此朝中之事就自然而然由東海王司馬越處理。
摩挲著含章宮殿內(nèi)冰冷的柱子,司馬衷想起了十六年前父皇晉武帝司馬炎臨終的那一幕,也是在含章宮,父皇用盡自己最后生命的精力下了一道遺詔,由此禍亂開始;如今十六年過去了,司馬衷也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似乎走到盡頭,夢中不斷夢到高祖和父皇對他的責(zé)備,痛斥他懦弱無能毀掉了祖宗的基業(yè),十六年的動亂,讓他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親人,如今他即是活著,心也早已死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茍延殘喘著。
如今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父親臨終下的遺詔是從含章宮開始,那么自己也要在含章宮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徹底結(jié)束這一切。
此時的他也明白,在這場十六年的禍亂,自己不過是眾藩王手中的一個招牌傀儡而已,死去太多的親人,又被活著的親人玩弄,即便是自己身體康健,他也再無有活下去的想法。
這時一個太監(jiān)走過來鞠躬行禮道:“皇上,東海王求見。”
司馬衷微微地點了點頭。
東海王司馬越昂首挺胸,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到大殿內(nèi),抱拳行禮道:“臣司馬越叩見皇上?!?p> 司馬衷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著司馬越,雖知道他傲慢無禮,但此時已無力去指責(zé),緩緩地說道:“王叔,來了,今日有何事?”
司馬越道:“皇上,今日是元日,新年之際,臣想邀請皇上去臣的府上一同共度新年。”
司馬衷說道:“朕老了,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在這含章宮靜靜地待著?!?p> 司馬越卻是笑了笑:“皇上,您就別戲弄臣了,論輩分,臣還是您的叔叔,臣都未曾言老,皇上怎可輕易言老?!?p> 司馬衷卻是話里有話地說道:“是?。⊥跏鍣?quán)勢熏天,意氣風(fēng)發(fā),哪像朕,已是將死之軀,油燈枯盡?!?p> 司馬越?jīng)]有理會司馬衷的話,說道:“皇上,您龍體安康,今日元日,萬不可說這等不吉利的話,皇后娘娘今日要去晉陽公主府邸,臣只是想著在這大好的節(jié)日里不想讓皇上一人孤苦伶仃地度過?!?p> 司馬衷苦笑了一聲,說道:“王叔的美意朕心領(lǐng)了,只是朕說過哪里都不想去,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在這里?!?p> 司馬越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想到這個世人所說的癡傻皇帝居然也如此倔強(qiáng),道:“皇上,您要這么說,臣也沒有任何辦法,但是臣勸您一句,元日佳節(jié),您這樣深居簡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皇上您怎么了?”
司馬衷突然憤怒地站了起來,略帶微怒地說道:“王叔,你我都是一家人,說話為何如此拐彎抹角,我深居簡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怎么樣,不就是擔(dān)心我殯天了嗎?這有什么不敢說的,此時此刻朕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別,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朕無時無刻承受著死去親人的痛苦,也無時無刻忍受著活著親人的愚弄,你說!我是該活著還是該死去?”
司馬越心中一驚,也一臉不悅,話中帶刺地回敬道:“皇上,臣只是一番好心請皇上共度元日佳節(jié),可不是來這里聽您訓(xùn)斥的?!?p> 司馬衷語氣緩和地說道:“朕豈敢訓(xùn)斥王叔,您是我的叔叔,又是當(dāng)今朝廷實際掌權(quán)者,朕何德何能來訓(xùn)斥王叔呢?”
司馬越卻越發(fā)心中不悅,說道:“皇上,您不要借機(jī)挖苦臣,您可別忘了,是我結(jié)束了這十六年來的動亂,臣今日這一切都是臣浴血奮戰(zhàn)得來的?!?p> 司馬衷苦笑了一聲:“王叔,您的豐功偉績朕深感認(rèn)同,朕也不敢妄加評論。不過,朕心中有一個疑問,朕自登基已近二十年,很想知道后人是如何看待朕的?”
司馬越玩味地一笑,問道:“皇上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司馬衷說道:“人之將死,朕也不想聽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了,說真話!”
司馬越說:“好!既然是想聽真話,那今日沒有什么君臣之分,只有一對年齡相仿的叔侄之間的談話?!?p> 司馬衷頷首點了點頭。
司馬越說道:“我記得先帝泰始三年,你被立為皇太子,那一年你九歲,說實話你這個皇太子之位純屬是沾了你那早夭哥哥司馬軌的光,運(yùn)氣好罷了。如果他現(xiàn)在活著為帝,或許我們司馬家的江山只怕這個時候也會成前漢的文景之治、光武中興,可惜!命運(yùn)不濟(jì),偏偏這個帝國最重要的位置落在了你的頭上,你生性懦弱,十三歲時娶了妖后賈南風(fēng),此人天性歹毒善妒,在先帝去世伊始,就開始興風(fēng)作浪,楊駿汝南王楚王等一大批皇親國戚死于非命,而在這時,因為你的無能不僅不能撥亂反正,反而使得禍亂愈演愈烈,讓更多的皇室宗親卷入這場內(nèi)斗,更多人死于非命,這一切的一切緣由,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司馬衷仰天長嘆:“朕何嘗不知,這一切都是朕的過失。”
司馬越繼續(xù)說道:“那既然你知道為何不加以制止,不是你不想,而不是你根本不能,之前先帝就一度懷疑你的才干,甚至都有廢黜你太子之位的想法,是妖后賈南風(fēng)和你生母楊太后瞞天過海才讓你蒙混過關(guān),我在想如果先帝在世,看到他一手苦建的江山今日如此滿目瘡痍,會作何感想?而你,前幾年你曾經(jīng)和成都王司馬穎從鄴城逃難的時候,看到支離破碎的江山,餓殍遍野的大地,成都王感慨地說道多年的內(nèi)亂已經(jīng)讓百姓饑無食,寒無衣的話,也就只有你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說了這么一句讓天下人恥笑的話,何不食肉糜?皇上,您說這樣的皇帝后世會如何評價?”
司馬衷流下悔恨的淚水,苦苦哀求道:“不要再說了,王叔。是朕無德無能毀掉了祖宗辛苦打下的基業(yè),朕愧對列祖列宗?!?p> 司馬越像是看穿了司馬衷的心思,說道:“所以你就一直不離開含章宮的原因就是,一方面你愧對列祖列宗,想起了先帝臨終托孤是在這里,你想在這里懺悔你這十幾年來的所作所為,希望以死來作為對自己的懲戒;另一方面,你又懼怕死亡,因為你不知道到了那邊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也不知道該怎么闡述祖宗辛苦打下的基業(yè)今日現(xiàn)狀。你這就是在逃避現(xiàn)實,逃避一切?!?p> 司馬衷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走到龍椅前,身子沉重地癱軟在龍椅上,氣喘吁吁地說道:“你說的對,王叔。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不過此時此刻,朕預(yù)料到朕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朕希望朕百年之后,王叔竭盡全力輔佐我大晉國祚長運(yùn),只可惜。”說到這里,司馬衷眼神黯淡下來:“朕卻未留一兒在世,但是這個位子終究還是有人要坐,朕想請求王叔幫朕一個忙,幫朕留意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p> 司馬越想都沒想,直接開口說道:“這個問題,臣已經(jīng)提前為皇上考慮到了,目前有一人合適?!?p> 司馬衷問道:“誰?”
司馬越回答道:“您的二十五弟豫章王司馬熾?!?p> 司馬衷默默地閉上眼睛,流下了一行淚水,也不知道是欣慰的淚水還是辛酸的淚水,對于司馬越早已預(yù)謀立司馬熾為皇位繼承人,司馬衷心中五味雜陳。
司馬衷緩緩地睜開眼睛,道:“二十五弟早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是皇太弟,而且此人行事低調(diào),喜好鉆研史籍,當(dāng)初我還以為立二十五弟為皇太弟是成都王和河間王對立鬧下的結(jié)果,看來今日二十五弟是眾望所歸,那朕也就同意了?!?p> 司馬越行禮道:“那既然這樣,皇上,臣還是懇求皇上今日應(yīng)與臣工百姓同樂?!?p> 司馬衷躺在龍椅上,艱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司馬越,說道:“朕累了,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更何況朕也無顏面對臣工百姓,你們就當(dāng)朕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上,這種歡樂的節(jié)日是屬于你們的,不屬于朕的,退下吧!朕要歇息了?!?p> 司馬越悻悻地看了一眼司馬衷的背影,只是說了個是,禮也沒行就離開了。
此時的晉陽府邸已忙做一團(tuán)。
因為宮中已派人稟報皇后娘娘將于午時抵達(dá)晉陽公主府邸,然而此時已經(jīng)是巳時二刻,仍然不見羊蓉兒和霓裳歸來的跡象,晉陽公主和羊玄漠已將家奴吩咐在洛陽城尋找。
午時剛過,宮中太監(jiān)就來到晉陽公主府邸,說皇后娘娘一會兒就到。
迎接皇后娘娘的晉陽公主和羊玄漠雖然嘴上有說有笑,但此時心里卻焦慮一團(tuán),因為蓉兒和霓裳仍然沒有歸來。
隨著一聲開鑼聲響徹云霄,晉陽公主和羊玄漠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皇后華麗的儀仗隊,晉陽公主和羊玄漠快速邁著碎步,畢恭畢敬地跪倒在地,口中高呼:“皇后娘娘千歲!”
皇后的步輦緩緩?fù)A讼聛?,皇后羊獻(xiàn)容緩緩地走了出來,對晉陽公主和羊玄漠說道:“六叔,公主殿下,不必多禮,快起來吧!”
皇后羊獻(xiàn)容是羊玄漠堂兄羊玄之之女,司馬衷的皇后賈南風(fēng)被趙王司馬倫賜死之后,司馬倫便與孫秀商討立孫秀同族的孫旂外孫女羊獻(xiàn)容為后,較之前的皇后賈南風(fēng)膚黑身形矮小平淡無奇相比,羊獻(xiàn)容卻是清秀白皙,婀娜多姿,而且性格溫和委婉。
就在這時,步輦又下來兩個人跳到了晉陽公主和羊玄漠面前,喊了一聲:“爹!娘!”
原來是羊蓉兒和霓裳。
晉陽公主抬頭一看,一臉嗔怒:“你們這兩個丫頭,太無法無天了,居然與皇后娘娘同輦?!?p> 羊玄漠也是一臉驚慌,訓(xùn)斥道:“皇族禮儀,你們也太不當(dāng)回事了,怎么能與皇后娘娘同輦,這若是讓其他人知道了,就會成致我們家于死地的殺人利器?!?p> 羊蓉兒一臉委屈地說道:“爹,娘。我與霓裳妹妹在街上游玩,恰巧碰見皇后姐姐的步輦,姐姐也看到我們,說是今日要來咱們家中,我就想著搭個順風(fēng)車回來了。”
晉陽公主氣不打一出來,說道:“還皇后姐姐,真是一點兒規(guī)矩也沒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羊獻(xiàn)容卻忙勸解道:“六叔,公主殿下,算了。今日是元日大喜的日子,一家人何必在意這些,更何況我與蓉兒妹妹也是好久未曾相聚,今日終于在街上偶遇,一路上妹妹與我聊了很多很多,我開心得很,難得這么放松,我還要謝謝蓉兒妹妹。”
晉陽公主忙拉過蓉兒呵斥道:“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跪謝皇后娘娘的大度?!?p> 羊獻(xiàn)容制止晉陽公主道:“算了,公主殿下,今日一家人我們不說這些?!?p> 羊玄漠恭敬地說道:“皇后娘娘,里面請!”
羊獻(xiàn)容握著晉陽公主的手,關(guān)切地說道:“公主殿下,您老了,去年的時候我記得公主殿下的手仍然膚若凝脂,可今年摸上去已經(jīng)有些粗糙,不如這樣,我回到宮中給您帶些上好的膚粉,要時時刻刻記得保養(yǎng)。”
晉陽公主卻是笑著說:“謝謝皇后娘娘的關(guān)心,不是本宮不想保養(yǎng),是孩子們長得太快,一眨眼本宮也老了?!?p> 羊獻(xiàn)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這么一說,我突然有些話想對公主殿下說。”
晉陽公主把耳朵湊到羊獻(xiàn)容跟前:“皇后娘娘但說無妨。”
羊獻(xiàn)容看了一眼身后的羊蓉兒和霓裳,說道:“公主殿下可知皇上今日為何沒與我同行嗎?原因是皇上自打入冬以來,身子骨越來越不行了,身體上的病有太醫(yī)可以理療,可心上的病卻是無藥可醫(yī),我只是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皇上的病情會越來越嚴(yán)重,今日我與蓉兒妹妹同行,卻發(fā)覺她身邊的霓裳乖巧伶俐,而且秀外慧中,特別是見了我一點兒也不生分口齒伶俐的樣子,我更是喜愛,總覺得她像極了入宮前的我,所以我想有個請求要跟公主殿下商議一下,不如將這女孩送到宮中獻(xiàn)給皇上,聽說她很精通音律舞蹈,送給皇上也為他消遣消遣。”
晉陽公主一臉為難:“這……”
羊獻(xiàn)容卻是莞爾一笑:“沒事,我只是隨便說說,不會強(qiáng)人所難,奪人所愛的?!?p> 晉陽公主說道:“不是這個意思,今日本宮還因為此事跟老爺爭吵一番,你也知道如今雖已天下承平,可老爺一向謹(jǐn)慎,所以老爺與本宮商議涉及兒女的婚姻大事,必須要與老爺商議,還要和當(dāng)事兒女商議?!?p> 羊獻(xiàn)容微微一笑:“這是應(yīng)該的?!?p> 宴會上,羊獻(xiàn)容正坐上位,晉陽公主和羊玄漠各坐在她的身邊兩側(cè)。
羊獻(xiàn)容舉起手中的屠蘇酒,道:“今日是元日,是新的一年,我們的大晉經(jīng)歷了十六年的動亂,在這一年終于結(jié)束了,這是值得慶祝的日子,普天同慶,讓我們一起享受這一快樂美好的時光,另外,按照習(xí)俗,屠蘇酒是先從年齡最小輩分最小的開始,那就從永兒開始吧!”
羊玄漠卻行禮推卻道:“皇后娘娘,永兒今年才四歲,尚且不能飲酒,這杯就由老夫替代?!?p> 羊獻(xiàn)容微微點頭:“也好,那就由六叔來代勞?!?p> 羊玄漠點頭致謝,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人也跟隨一飲而盡。
晉陽公主說道:“這接下來就該是浣蘿。”
羊獻(xiàn)容卻是一臉驚訝問晉陽公主:“公主殿下,這浣蘿是誰?”
晉陽公主示意浣蘿站了起來向皇后行禮。羊獻(xiàn)容見到浣蘿的顏值之后,不由驚嘆地贊許道:“真沒想到,公主殿下盡然還收留如此國色天香,真是令我等都汗顏?!?p> 晉陽公主客氣地說道:“哪里哪里?論后宮,皇后娘娘是百鳥之鳳,小女只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您太高看了?!?p> 羊獻(xiàn)容卻不這么認(rèn)為:“公主殿下,我可不這么認(rèn)為,這個女孩姿色容貌,有朝一日必定會超越我的?!?p> 羊玄漠卻聽出羊獻(xiàn)容的弦外之音,推卻說道:“皇后娘娘,實在是謬贊臣的小女了,臣與公主殿下已經(jīng)商議過了,待過了新年,便開始張羅浣蘿小女的婚事,而且已經(jīng)有幾家合適的人家臣與公主殿下正在商討中。”說完,羊玄漠暗中示意晉陽公主一下。
羊獻(xiàn)容有些失落的樣子:“是這樣子啊?!?p> 晉陽公主旋即明白羊玄漠的意思,她想起前些日子調(diào)查浣蘿真實身世一事,與羊玄漠的約定,說道:“是的,正是因為浣蘿小女如此出眾,所以前來提親的人不少?!?p> 羊獻(xiàn)容舉起酒杯,笑盈盈地說道:“不管怎樣?祝愿浣蘿義妹找到自己心儀的如意郎君,別忘了,出闈的那天一定要通知我?!?p> 羊玄漠點頭說道:“這是自然?!?p> 宴會結(jié)束后,晉陽公主對羊玄漠說道:“好險,要不是你提醒我一下,我差點就忘了浣蘿身世一事,險些答應(yīng)了皇后娘娘的話?!?p> 羊玄漠說道:“記得就好,不過我那句搪塞之話,皇后娘娘也當(dāng)真了,看樣子得該浣蘿張羅婚事了?!?p> 晉陽公主卻想起來,說道:“對了,皇后娘娘今日與本宮提起霓裳一事,看樣子八成是想招霓裳入宮?!?p> 羊玄漠有些不同意:“這個你得問霓裳本人,看她愿意不愿意了?”
晉陽公主卻焦急起來,“老爺,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有用嗎?你沒看出來今日皇后到訪,很明顯就是沖著浣蘿霓裳二人而來,不讓浣蘿入宮這個本宮能理解,你若再不讓霓裳入宮,這很明顯就是駁斥皇后娘娘的臉面?!?p> 羊玄漠沉思一陣,說道:“那好吧!明日你就跟這兩個孩子交流一番,看看她們是怎么想她們自己未來的路,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