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逸,爾且當(dāng)心!”世民見跑馬飛快,臉色憂急。觀音婢聞見,不住抽打馬匹,頃刻消失于叢林掩映間。
世民欲返,又恐其走失,遂去跟上。徇著蹄印一路追尋,終于在山腳望見,心下松氣,蹬馬過去。
只見小郎君立于河邊,閉目深吸著山間靈氣。細(xì)細(xì)看去,他面如冠玉,眉下長睫折出春陽之影,有如墨蝶翩躚;面中秀鼻吐納天地之氣,好似玉苞微鼓……世民目光專注,忽起一念:倘他生作娘子,必然嬌俏動(dòng)人……
“流云逐水去,綠野望新晴?!庇^音婢睜目遠(yuǎn)望,脫口而道,“籠翠千山色,含香孤沚風(fēng)……”
世民細(xì)品之,贊道:“好詩!”
觀音婢見是他,明眸清揚(yáng):“眾靈皆含香,諸如花之蜜香、草之清香、水之冷香、土之溫香者,天地浩氣也?!?p> 世民輕嗅,訝道:“竟有香數(shù)四?”
“天地浩氣,包容萬千,又豈四香?”
“我未聞出……”世民學(xué)他吸氣,苦惱一笑。
觀音婢謔笑:“爾未靜心品之?!?p> “汝方惱我,豈有心品香?”世民白他一眼。
觀音婢反諷之:“我豈會無端生氣?倒是有人置氣!”
“你……”世民何曾受氣至此,一時(shí)盛怒。然于無逸,斯須釋意,蓋因其貌面善,不致令人討厭。
觀音婢見他吃悶,捂嘴低笑,世民見之,亦笑,二人相視大笑,愈加親善。
世民見岸邊石片散落,眼睛一亮,遂下馬拉觀音婢。
“作何?”觀音婢不及反應(yīng),被拉到河邊。
世民俯身挑撿,揚(yáng)眉笑道:“斯須便知!”說著兩指緊扣其一,來回?fù)]動(dòng),俄而發(fā)力擲出,“一、二、三、四、五……一十二、一十三、一十四!”
只見河面點(diǎn)出圈圈波紋,世民見觀音婢躍躍欲試,予之,笑道:“此曰‘水上漂’也,愿否比試?”觀音婢迎上他挑釁的目光,點(diǎn)頭應(yīng)戰(zhàn)。
吟吟笑語回蕩山水之間,二人比試打圈時(shí),兩匹一青一赤的馬相伴食草,悠閑而歡暢……
二人騁馬回返時(shí),余人陸續(xù)集結(jié)。世民不見秀寧,問與佛慧。
“三姊與柴大郎去了那邊?!狈鸹壑傅馈?p> 見世民轉(zhuǎn)去尋人,鄭觀音上前,笑向觀音婢:“五娘。”
觀音婢應(yīng)了一聲,抬腳就走。鄭觀音窘迫,垂首低道:“那日確為我之過錯(cuò)……”
觀音婢聞聲轉(zhuǎn)首,輕笑:“觀音姊何錯(cuò)之有?”
“我……我累汝受責(zé),實(shí)在抱歉?!?p> 年初在國公府,嬉戲時(shí)鄭觀音不慎磕倒,太夫人以為觀音婢故,當(dāng)眾斥責(zé),令觀音婢百口莫辯。加之三嫂常于府內(nèi)搬弄是非,觀音婢對她二人頗為不屑,今見鄭觀音目光懇切,心頭一軟,意乃解:“我未曾在意。”
不可否認(rèn),觀音婢受責(zé)之時(shí),鄭觀音確存幸災(zāi)之心,故未出言,直至事后,方覺懊悔。今得觀音婢諒解,鄭觀音欣喜上前,執(zhí)手相問:“往后與我同玩,可否?”
觀音婢點(diǎn)頭,趁機(jī)囑道:“我之名姓,不可外道?!?p> “汝既不準(zhǔn),我必不敢?!编嵱^音連道。
“柴大郎教我過來,有何貴干?”等了半晌,柴紹不發(fā)一言,秀寧擲石于河,打破一水平靜。
“我……”柴紹言語吞吐,因笑,“三娘近來可好?”
秀寧看他一眼,轉(zhuǎn)首望向河面漣漪,面無表情:“甚好!”
“哦……”柴紹干笑一聲,道:“那便好!”
秀寧忽起身,冷笑一聲:“我好與不好,與爾何干!”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三娘!”柴紹追上,拉住一襟衣袖。
秀寧并未掙脫,亦不轉(zhuǎn)身,只問:“何事?”
柴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三娘怪我未?”
秀寧瞪他一眼,原來他這般看法……心底憤然,拂袖冷笑:“怪之何益?怪爾表明心跡,事后發(fā)覺實(shí)為一時(shí)沖動(dòng)?怪我輕信汝之渾話?想我李三娘何曾被人玩弄,”抬手直指之,咬牙切齒道,“柴紹!爾既無真情,何許誓言!”
柴紹聽得云里霧里,急忙解釋:“我豈敢玩弄你,那日林中所言確為肺腑之語!”
秀寧目光征忪,那年他們出外打獵,她對一只雉雞志在必得。不料他暗箭截殺,她怒從心起,轉(zhuǎn)而攻擊他,窮追不舍。追了半日,她尚不覺疲倦,馬匹卻已累死,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首次墜馬了!
他好心返回,替之敷藥。她雖疼痛難忍,卻仍不忘以拳襲之。
然他未惱,順勢握其手,笑道:“三娘若不解氣,再打幾拳又何妨!”
她愣了一下,隨即得意笑道:“汝既開口,到時(shí)可別怨我欺你!”
“豈會!”他搖首挺身,有如將士勇赴沙場,一副視死如歸之態(tài)。
她嘴唇一勾,故意晃著拳頭,見他毫不退縮,遂擊其身。
她不比尋常小娘子柔弱,雖是女兒身,勇力卻不輸男子,因此拳擊之力常人難挨。
捶了一陣,或因累,又或不解,她驚訝地看向他,語氣遲疑:“為何不躲?”揮動(dòng)的拳頭漸漸無力。
他不知哪來的天膽,竟敢攬她入懷,語無倫次:“若解爾心恨、撫爾腳傷,汝即便殺我,我亦不反抗!”
她怔愣半晌,一掌推開,搖晃起身,拔出腰間佩刀,阻開上前欲扶自己的他,冷笑道:“那我今日成全你!”說著刀尖刺向他心口,卻只恰抵衣袍。
柴紹挺身相迎,目光熾熱:“柴紹今生只為李三娘生,三娘既令我死,柴紹死得其所也!”
情話在耳,秀寧厲眼倏忽柔和,俊臉驀地紅透,連擲佩刀于地,趨至一旁,奪馬而逃……
柴紹見她安靜下來,懇切道:“我柴紹愛慕李秀寧,從未易志!”
秀寧聞言臉紅,氣勢減弱,扔下一句:“我豈是容易哄騙的?”
柴紹追去,雙手緊扣其肩,定定望著:“若我欺騙于你,不得好死!”
對視片刻,秀寧收回目光,輕嗤:“爾善終與否與我何干?”
“三娘……”
肩上之力漸弱,秀寧忽覺不舍,因道:“也罷,若死也須明了死去。若爾言為真,為何對我避之不及?”
柴紹連忙否認(rèn):“我未曾回避于你!”
“是耶?”秀寧輕哼一聲,“為何每見我輒走?心虛耶?”
柴紹嘴角苦澀:“后我寄信,三娘未回,我以為……”
“一封未回就不復(fù)再寄?”秀寧橫他一眼,“我以汝移情別家小娘子?!?p> 柴紹連連搖首,抽出腰間佩刀,雙手奉之于前:“每在東宮值守,我常攜此刀于身,以示不忘也……”
秀寧心底甜蜜,低首竊笑,卻不欲他瞧見。遂撲其懷,輕捶幾拳,以泄心頭之悶。
“三娘……”柴紹錯(cuò)愕,轉(zhuǎn)而大喜,捧起那張絕美的臉龐,落下一記輕吻。
“柴紹!”
一聲厲喝驚擾了河邊的曖昧,二人俱看去,世民正快步過來。
秀寧慌忙推開柴紹,又羞又急,嬌嗔地踢他一腳,羞愧逃遁。
世民見狀,氣急敗壞地沖向柴紹,一拳揮去,橫眉怒道:“枉我平日視汝如兄,竟敢咬我阿姊!”
“我……”剛挨一腳又受一拳,柴紹無語凝噎,嘆向蒼天:這對姐弟關(guān)鍵時(shí)刻果然一致對外,該如何向這毛頭小兒解釋?
世民剜他一眼,轉(zhuǎn)而去追秀寧,卻連佛慧等人也已離去。
“她們趕回滎陽了?!睙o忌解釋。
世民回頭瞪向柴紹,翻身上馬,發(fā)覺不見無逸,惑道:“無逸何在?”
無忌連道:“五郎乏了,先行回府,我們亦回罷?!?p> “嗯?!?p> 世民歸至將軍府,卻未見無逸其人。無忌云其生而體弱,獨(dú)在閣中起居,世民信之。
晡后殘陽沈沈,鋪在西苑的曲水池上,映出滿池芰荷的鮮華麗色。數(shù)十彩舟畫舸輕泛其間,飄出歌伎軟糯的采菱歌,在寒意猶在的三月,竟有幾分仲夏之景。仔細(xì)看去,卻是綾采為之。
緣池而建的曲水殿恢弘闊大,是皇帝上巳禊飲之所。故而一早,皇帝攜十六院夫人及寵臣游船至殿,曲水流觴,逍遙自在。
輕盈的漆制酒杯在彎曲的池中一路漂流,停在御座前,皇帝銜杯漱醪,須臾吟道:“禁苑百花新,佳期游上春。輕身趙皇后,歌曲李夫人?!?p> 一詩吟罷,眾人恭維:“好詩!”
皇帝志得意滿,放眼苑中風(fēng)光:“‘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江南之蓮只開夏日,而西苑池沼之內(nèi),冬月亦剪采為荷,色舊則易新者,年年月月如江南!”
眾人奉觴頌曰:“至尊英明!”
皇帝大悅,飲罷又嘆:“江南雖好,日久則無新意。初看西苑之景,風(fēng)亭月閣,皆如神變,飛橋云觀,冠絕今古。然宴游數(shù)次,索然寡趣,不過如此?!?p> 宇文皛知皇帝久在洛陽,欲尋新樂,止了宮司流觴,因奏:“陛下看遍江南風(fēng)光,莫若再賞塞北胡風(fēng),如何?”
皇帝心頭一動(dòng),得意笑道,“年初啟民入朝,我大陳文物以夸國富。那胡兒見而慕之,請襲衣冠,然我不許。若再出塞耀兵,突厥將如何?”
宇文皛道:“胡人見我軍威,必將永世為臣!”
蕭鉅接道:“王師閱兵塞北,亙古未有,必為千古盛事!”
宇文皛符合,提議:“臣以為此次北巡可沿趙、魏等地北上出塞,既可震懾突厥,又可視察河北民風(fēng),一舉兩得也?!?p> 皇帝朗聲高笑:“此議甚妙!傳朕敕令,即日還京,以備北巡?!?p> “陛下……”貴人陳婤眉頭緊蹙,“陛下出師塞外,一別數(shù)月,妾不舍……”說著眼圈微紅。
皇帝置美人于膝笑道:“此次北巡,六宮皆隨,勿憂也?!?p> “真耶?”陳婤大喜,拭淚時(shí)隔帕笑向宇文皛,眉眼傳情。宇文皛臨座的榮華夫人見之,嗤之以鼻。
皇帝捋須高笑,憧憬著錦衣繡襦扶御駕之景:“不止六宮之妃,百官及家屬亦隨軍列,好叫胡兒羨我皇朝之盛!”
蕭矩惑道:“嬪妃隨侍尚可,至于百官家屬,會否累綴?”
皇帝舉杯仰盡,醉眼閃出一絲蔑笑:“此去數(shù)月,朝中空虛,若有逆臣起事,將奈何也?”
宇文皛贊道:“吾皇英明,以家屬為質(zhì),后顧無憂矣!”
皇帝贊許一笑,嘴角哼道:“反我者,殺無赦!”
世民回家后不久,父母接到隨幸詔令。
突厥昔為漠北霸主,每歲入寇,剽掠無數(shù),數(shù)百年來為中原之大患。然于世民,突厥之強(qiáng)悍也只聽聞而已。因?yàn)槿蕢廴辏回时姴勘M來歸附,長孫晟于此功不可沒,深為世民推敬。
是故聽聞詔令后,世民欣喜不已,欲去見識一二。
返京這日,世民去馬廄轡馬,方出院門,一奴見而遁走。世民也無多想,只當(dāng)是畏己。
車馬將發(fā),竇氏出來,見世民牽馬而立,勸道:“此去大興路途遙遠(yuǎn),隨我坐車為好?!?p> 世民笑道:“數(shù)百里而已,于我不難?!杯h(huán)顧四周,問道,“三姊何在?”
“伊改意不去?!备]氏嘆笑,“怪也!初聞詔令,三娘爭相前去,如今卻又不去……”
世民微覺失落,嘴里卻說:“不去也罷,難得清凈一回!”
竇氏揪他一記,寵溺而笑,旋即登車。世民翻身上馬,回望一眼,恰見一小人躲在拐角探身而望,卻非三姊,正是今早那人。
世民哀嘆旅途孤寂時(shí),秀寧已奔向郊外。
“柴紹!”秀寧見樹下一人徘徊,馳馬而去。
柴紹聞見,飛奔過去,執(zhí)之喜道:“我連日不安,唯恐書信未至?!?p> 秀寧笑道:“原以郎亦隨幸,未也,何故?”
柴紹目光閃躲,須臾緩道:“太子薨后,東宮臣屬悉歸齊王府,我非齊王近侍,不必隨幸?!?p> 秀寧察其言語失落,笑著安慰:“不去也好,阿娘不在,我們可常相見了?!?p> 柴紹頷首,心中郁悶頓時(shí)紓解。